这句话表面没有问题的,若放在二十一世纪,定会有许多人为之鼓掌。我是儒生,但不仅读儒家的书籍,诸子百家也读,郑朗也说过类似的话。可不会象这样吼得彻底。
不但读诸子百家,连一些杂书我都读,并且还察于行,看到农夫女工,要上去盘问一下,从理论到实践,进行反思。然后去掉所短之处,保留所长,明吾道也。
这样的胸襟是不是很远大?
确实,此言一出,正好宋朝诸大家们,将许多伪经义翻将出来,一一打倒在地,听到此言后,立即附庸,为之喝彩。
但当时,也有许多人感到不安,又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只好说他披圣人衣,行他家法,甚至主要是法家法,仅说中了皮毛。记住了,这里是十一世纪,非是二十一世纪。
事实宋明在削继相权的同时,也在削弱皇权。某些时候,皇帝是有权,也非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象征意义渐渐大于实用意义。大家需要的是一个皇帝维护这个秩序,这个统治,至于谁做皇帝,不要紧,只要他有法理姓,不引起国家动荡,大臣就会立即认可。
但不能走远了。什么君主立宪,什么资本主义,什么共和制,此时出现必然会引起更大的麻烦。
包括一些学说。
“我曾说过养中,与为万世开太平等语,你有没有读过?”
“读过。”
“为什么我说它不可?”
“诸经义中却有许多错误,解元也曾指过,郑解元又说过类似的话,不能将前人的言论全部膜拜处理。”
“是有许多错识,并且远不是我与欧阳永叔指出那么一点,但不能说出这一句话,天下多少书籍,看一看杂书就知道大道所在了?天下有多大,不说党项、吐蕃与契丹,就说我们宋朝,天南地北,风俗各有不同,一个人眼睛能有多大,能看到过多少百姓,能听到他们多少心声?翻一些书籍,与一些百姓交谈,就可以明道了?”
“……”
“看书与实践结合我很赞成的,我所说的儒学,也是将它还归本原,放于实用当中,这才是夫子本义,用他的学问治国救民。是不错,先王时与后世异也,先王之道不能全部用于后世,选其优,节其劣。可什么样的人,才知道这天下的所需之道?我所悟的道,仅是修养自身,至今未想出来,况且是天下乎?”
“但总要有人去做。”
又是很蛊惑人心的话。你也保自身,他也保自身,这个国家怎么办?
因此郑朗抛出王安石这句名言,正是为了察看他的心姓。
十二岁,一个可有可无的年龄,若是醒悟得晚,心姓没有长成,自己可以教一教,权当再次报答一下小皇帝。若心姓长成了,自己有作弊器,也未必有办法教导。别忘记了,他当初变法之时,有多少人相劝,有对他有恩的半个座师,有自家的兄弟,可谁能阻挡住他的步伐?
结果让郑朗很不满,这小子,“醒悟”了。
“我问你,为什么欧阳永叔在辨析《易经》时刻意说了一句,《易.系辞》繁衍丛脞,非圣人所作,乃汉初谓之大传也。又说故学经者皆有大传,不可废也?尊重耳!前人智慧,后人可以对其增补,不一定非要圣人。记住,这是增补,非是打倒,若一切打倒,用在治国救民上,必然统统颠覆,胆大妄为,会有什么结果?这个国家制度的完善,也是一点一滴在前人的基础上逐步改进的。没有尊敬畏惧之心,要么实施法家,此非我所愿也。要么离经叛道,更非我所喜也。更不要说尊师重道了。还有何道可悟!汝去吧。宋伯,备马,将他送回京城,若他父亲离开了京城,直接送往江宁!”
是不是很玄?
但放在郑朗与王安石这个层面,一点也不玄。
这才是真正的观一叶而知秋,若心姓未稳定能教,为了宋朝以后减少一些麻烦,郑朗可以教一教。心姓稳定,特别是王安石的心姓一旦稳定,就是孔夫子前来,也未必能教得好。
小石子是听出来了,可也迷茫了。
但他很机灵,不能让郑朗将他送回去,一送回去,什么机会也没有了,伏下说:“晚生知错,晚生知错,一定要尊师重道。”
说着,用头叩地,叩得嘭嘭作响。
大娘看不下去,连忙将他扶起来,对郑朗埋怨道:“他还小,懂什么,你小时候岂不更顽劣?莫要将人家吓着。”
又看着小石子的头,这几下叩得真响,红肿起来了,心疼地说:“傻孩子,别听他的话,郑家是我在作主。”
郑家是你做主,可你不能授我学问,又用眼睛可怜巴巴乞求着郑朗。
“不是我不授你,一是我没有时间授你学业。二是道不同也。陈寿曾言,三国时人皆论诸葛亮文彩不艳,为何三国多篇丽文湮灭尘埃之中,而亮一表留传千古?无他,一为忠节,二为谨慎小心。吾胸也大,吾志也远,”这是郑朗第一次承认自己也有些远大的理想,但又说道:“可是吾对前辈虽疑而重之,对治学更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吾不是夫子,不择人而授业,没有本事做到。所以道不同,不相为谋也,更不要说师承传递!”
俺们不是一路子人,别拜我为师啦!
大娘心软,郑朗没有办法,说完回后院去了。
但让这个倔相公弄得一点心情也没有,读书读不下去,绘画也画不好,弹琴没有心情弹,奶奶的,咱怎么被这小猛人盯上了?
刚在屋中走来走去,江杏儿说道:“郑郎,你来看。”
将郑朗拉到院外,小石子站在哪里,双手拢在袖子里面,头微微下垂,这是标准的弟子礼。就站在大太阳下面,不顾晒得一头大汗,行这个弟子礼,动都不动一下。
他在晒,几个娘娘不知如何是好。
郑朗更蒙了,道:“你进来坐。”
小石子走到屋中,坐了下来。
郑朗看他眼观口,口观心的样子,反而坐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一站,小石子也站了起来。也不说话,不敢说了,怕郑朗埋坑,等着他往下跳。可这样下去,郑朗如何受得了?
郑朗被他弄得没有办法,最后说道:“行,我可以答应你,但有几个条件。”
“请先生明示。”
“第一个条件就是以后称呼不能以先生后生、晚生自称,若称谓,称兄台,解元,或者贤弟,或者官职。”
“不是……尊师重道……”
“你少来,之所以这样做,是我不想收学生,年龄太小,仅做学问交流。”
“我不敢。”
“不敢你就回去。”
“……喏。”
“第二个条件,我让宋伯用车载你到凤翔府参见凤翔府尹,顺便替我带一封信给他三子。”
“凤翔府?”
“嗯,但此行你不仅是替我带信给司马知府,我信上也会说明事情原委经过,他家非是你我两家。乃晋朝司孚后裔,家资丰厚,幼年时为了安心读书,曾将数十万缗钱的财产让给伯父与叔父。”
这也是一件美事,不过郑朗怀疑多半是这几个叔叔伯伯们,趁司马池幼年丧父时,将司马池家产变相侵吞了。可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就是那样,司马池的家产也远远超过了郑家,王家就更不用提。
“而且此人耿直,很有官声,曹利用冤死时,正是此人先倡大言,为曹相公辨白。论家资论学问,司马知府让我感到很惶恐。但这一行,我是让你邀请他三子司马光一道来郑州,大家相伴,一道学习进步。”说到这里,郑朗又摇了摇头。没有办法,只好来一个酸碱中和,让这一对冤家从少年时就呆在一起成长,保守的学习激进的,激进的学习保守的,再加上自己这个温和派,说不定能对国家产生帮助。
但这也是在走钢丝,弄得不好他自己会有很大的麻烦。因此还有后面一个条件。
“我一封信恐怕力量不足,就要靠你游说,若办不到,我还是将你送回去。”别来折腾我,去折腾司马池去吧。
“喏。”小石子坚定的挺起胸膛说道。
虽然司马池有官声,那又如何,如今郑解元名满天下,一道学习,恐怕就是司马池同样会动心。况且郑家几个娘娘人心肠好,家产也可,不会委屈那个司马家的小三子。
这个比较有把握的。
“但不仅游说他前来,我还有一个条件,以后大家相处,只能争辨,不能争执,包括以后进入朝堂为官,省得丢人现眼。”
“郑解元,我知道,要尊重,听你的话。”
“不是听我的话,是互相交流,不要吵闹,但不是让你办到,而且让他家那个三子前来郑州,还要同时也答应这个条件,这才是最难的地方。若你做不到,依然回去。”
俩人相处,多半是王安石会吵起来,可这个司马光同样不是一个好惹的主,阴阳怪气的,一手手施展出来,厉害无比,让人防不胜防。
小石子想了一会儿,听说过,这个少年似乎从小就聪明,就不知道郑朗如此慎重有何用意,但大约自己还是能办到的,说道:“让我试一试。”
然后说走就走,十分急迫。得将这件事办好了,不然心中始终是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的。
看他风风火火的样子,郑朗也在揉脑袋,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到刘处某些时候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