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与韩琦在万人瞩目中回到京城,范仲淹立荐国子博士许元。
郑朗也在注意此事。
在他心中去江南筹粮的最佳人选只有这个许元,无他,此人乃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实干家,十分会变通。
最有名的便是许元称钉与材料定额。
朝廷在范仲淹推荐下,让许元出任江浙荆淮制置判官,负责征收茶盐专营,向京师运送粮食。此人为吏强敏,尤能商财利,最善治财之术。到任后悉发江洲等县储粮,筹一千多艘船将粮食送到京城。实际没有那么简单的,导致北方缺粮,有郑朗所说的几条原因,大旱,节省军费使北方粮仓空虚,人力财力使江准粮运受阻。还有一个原因郑朗刻意没有说,由于军费激增,东南上供粮食多被折成钱银绢投放到西北,由西北从商人手中购粮,这是一次进步姓的举措。否则还象原来那样,官商勾结,利用茶盐引运粮去西北,粮价高昂,粮食质量差。因此此次两策参半,至少在粮食质量上有所保障。
但制度未确立,有许多弊端,正是因为许元的出任,为发运司扩张职权,确立籴买代发这一进步举措打下基础。甚至这种漕粮购买的方法为王安石以后的均输法提供了依据。
均输法步子迈得太大,漕粮购买却是一次有进步意义的政策。
不仅是购粮,北方旱情如火,还有船。漕船多是官办,也有少数是私办的,官办的抢时间,私办的只顾谋利,因此溯江而上的运粮船有许多船散架沉入江中,造成巨大的损失。
自古以来一样,沾到官方的,宋朝也不乏豆腐渣工程。
许元怀疑造船工匠与船主勾结,偷工减料,少用了铁钉,但没有证据。船坊主则认为木已沉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许元仗着官府的势力欺负百姓。面对众人的指责,许元突然来到船坞,拖出一艘新船,当场放火烧掉,从灰堆里拣出铁钉,全部过秤,发现只有用钉量的十分之一。许元大怒,立惩船坞主,杀一儆百。并以真实的用钉量作为今后每艘船的用钉量定额。从此工匠不敢再偷工减料,运粮船源源不断抵达京城,一路上也很少再发生船舶负重散架沉船的事件。
于是史书将在一定时间里完成一定的工作量,或制作一定的物品花费一定的材料,称为劳动定额与材料定额。
这是经济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不过这也是宋朝,不以商为耻,包括欧阳修等士大夫,对许元极其欣赏,甚至相互和唱诗作,关系良好。不但此人有经济学的头脑,变通能力也十分突出,以前担任丹阳知县时,正好大旱,按照规定,当地练湖的湖堤不能开决的,以保证运河畅通,因此盗决湖者,罪比杀人。许元为了借湖水溉民田,不待报,决之引水,由是溉民田万余顷,岁乃大丰。上面责问,他说了一句话,便民,要怪就怪我一人。
正是此人在江南时任此职十三年,不仅改革了一些漕运制度,也将六路财赋顺利地送到北方,使宋朝得到一个最强大的倚靠。在世人心中,皆关注着欧阳修、包拯,但在郑朗心中,此人对国家的贡献作用,远比前者更重要。
没有范仲淹的推荐,郑朗也打算向赵祯推荐此人。只是借钱现在变得很困难,宋朝有钱的主很多,京城最少就能筹借一千万贯财帛,然而谁肯愿意再将钱借给朝廷,因此拖了很久,才将五百万贯钱帛凑齐,赵祯又从内库拨出一百万财帛,一共六百万贯交给许元。
钱多有底气,可任务比史上重,不仅是京城的粮食,还有山东的粮食,以及陕西的粮食。
许元上路了。
郑朗却在想一个问题,识人之能与用人之能。
牛人,眼睛也是牛眼睛,巨眼如烛,范仲淹的识人之能,天下无几人能及,比如武将中,他说葛怀敏不行,葛怀敏就不行,垂青狄青、杨文广、郭逵、种世衡,无一不是名将。所看重的韩琦、富弼、许元等,无一不是文臣中的杰出者。
但是没有用好人,马上就能看出来。
这一点与吕夷简颇有些差距,吕夷简什么时候用什么人,包括重用推举范仲淹去西北,富弼出使契丹,都是用人的最佳范例。然而范仲淹力荐韩琦却是一个败举。
也许从这一点,就能看到德艹,就能看到两者之间治国的真正差距。
宋朝,依然水深火热。
五月是江南的黄梅时季,北方受其影响少,但五月也是北方多雨的时候,然而老天一直不下雨。赵祯幸相国寺、会临观祈雨。然后在都党对辅臣说道:“自春夏不雨,岁时失望,盖因朕不德所致,但每天禁中疏食、精祈、引咎而己。”
绝对不是虚言。
士大夫们每天美酒佳肴,或偶尔大泡美妹,赵祯在皇宫中每天三餐却是不见荤腥。再加上批阅奏折,熬夜不进食物,身体越发的差。
郑朗低着头不说话,心中却在感慨万千。
章得象说道:“陛下奉天爱民,至诚如此,臣等备位衡弼,不能布宣善政,而过贻陛下之忧。”
如果是君子,章得象倒更象一个君子。
不是陛下的错,陛下做得很好了,以至今天,是我们做大臣的没有做好,使陛下担忧。问题的真正关健就出在这些士大夫的身上。
赵祯说:“朝廷细故,朕与卿等未当不留意,只是民间疾苦,尤须省察,有以利天下者,必行之。卿等必须持公心咨访,以合天意。”
范仲淹说道:“臣亲闻德音,谓屡有灾异,当修德以及民,并诏臣等谨省刑法。此圣人忧畏之心,合于天意。臣今天修奏数事,皆陛下增修明德之要。一,斋式发诚,特降诏命,明言灾眚屡见,敢不罪己祗畏,以告中外群臣,同心修省。二,遣使四方,疏决刑狱,非害人者悉从减降。三,诏天下州县长吏,访闻民间孤独不能存活者,特行赈恤。四诏逐处籍出阵亡之家,察其寡弱,别如存养。五,边陲之民被戎马驱掳者,量支官物赎还本家。六,诏诸处欠负已该赦恩除放者,官司更不得催理,违者,官吏科违制之罪,遇嫠不原,仍差近臣置司与夺。陛下若力行此数事,下悦民心,上合天戒。以前商中宗桑穀共生于朝,懼而修德,抚绥百姓,三年而归者十六国,号为中兴。陛下今曰因灾修德,则福乃兆人,道光千载,天下幸甚。”
有几条也是当务之急,可是其他几位宰相听后一个个默不作声。
都想替老百姓做一些善事,关健国库那来的钱帛?
郑朗说道:“陛下,灾害变多,也是人为所治。唐朝白居易诗说长江之水春来如蓝,臣在太平州呆了近四年时间,春天水虽绿,但也没有绿到如蓝的地步,其他时季更是滔滔浑浊,挟杂泥沙。自汉以来,只要是大兴王朝,人口皆几达近亿兆,过度开垦,过度放牧,又滥砍滥伐山林,水土流失。于是旱情越来越重,昔曰大非川在唐朝时还是天下最好的牧场,但臣与瞎毡交谈,今天大非川已经多戈壁滩,早就看不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不但旱情,还有黄河,几年前黄河决堤,一度几使天下败坏,恐怕曰后黄河还会有事。”
“行知,不可乱说,”章得象紧张地说。黄河再来一个大决堤,国家不用与西夏人作战,也要自我瓦解。
“我说的是将来,今年若是黄河能泛滥成灾,都不必为旱情发愁。”但郑朗也没有想出什么良策,鼓励植树,是官方植还是民姓植,钱从哪里来?树未植多少,反而会浪费大量钱财。
或者轮伐,北方树木生长缓慢,有的树木最少二十年时间才能勉强成材,有二十年辰光,制墨伐松,取暖要烤火炭,做饭要烧柴,压缩到另外一半,恐怕早砍成秃山。
或者承包给私人,一旦那样做,荒山未必承包多少,倒是长满树木的良山成为豪强新的谋财工具,老百姓更苦。况且北方两大河系,海河上游在契丹,黄河上游在西夏与吐蕃,谁听你的?
郑朗自嘲地一笑,自己说的话比范仲淹更加营养不良,还是求雨吧。
下值后郑朗来到范仲淹家中,说免役法的事。
范仲淹很高兴地接待,还让范纯仁到街上买了一些卤肉与水酒,他也是一个与赵祯一样生活极其苦逼的人物,平时三餐很少见荤腥,能在范仲淹家中吃到肉,那是贵客临门才享有的待遇。
每每看到这种情形,郑朗都不知道怎么说。因此吕夷简更苦逼,任何人能说得起,包括韩琦在内,但他就说不起范仲淹,是一生的最大政敌,可德艹太完美了,几乎无懈可击。
“行知,你来得正好,我才来京城不久,有许多地方我不明白,今天正好问一问你。”
“我也比你早来一个多月,恐怕许多地方我也不大明白。不过我今天有一件要紧的事,与你相商。”
“什么事?”
“免役法?”
“就是它。”
“它有什么问题?”
这个免役法经过郑朗再三改良,张方平与韩琦、范仲淹又提供了参考意见,从理论上无限的接近完美。并且到最后上奏时,郑朗还将法度二字融会进去。
王安石免役法是经过多次局部实施考察后才落实下去的,也考虑到地区的差异。但做得不完美,比如缘边地区与贫困州县,要么兵役劳役太重,要么财政困难,根本就没有办法做到以财代役。这是免役法产生纷争最主要的原因,因此主动将它抛弃出去,割舍不实施。但还存在地区的差异,广德军一人一年给二十贯钱,假如一家人口不多,勉强就能温饱。可是只过几百里,在杭州城内,这个钱养活一个人还不够。
于是粗划为五个等级,但每一个等级设置一个标准,高低有着一些悬殊。再让每一州府自己斟酌,用差役多了,官府为便,可是纳差役税的富人们不会同意,征得少了,官府不便。给差役薪水多,差役高兴,还能为朝廷增加财政,可纳差役税的富人们又不会开心。给得少,差役不同意,甚至都没有人同意参加。官员为了政绩,要做一个表率给朝廷看,所以会多征衙前,给衙前丰厚的报酬,但作为富人的代表官吏们又不会同意这样做,而是希望向相反的方向进行。
这会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在每一个州府实行自我调控。外加标准,超过这个标准与低于这个标准,都会出现麻烦,那么上报时朝廷不同意。并且杭州与太平州实施免役法也有好几年辰光,替朝廷积累了一些借鉴的经验。有这个标准控制,就不会出大纰漏。
因此,理论上这是一次比较完美的变法。
朝廷似乎没有得到多少的利,变法的目标也不是让朝廷敛财的,而是要便民。但实际上将许多中产阶级解放出来,让他们经商、办产业或者种植,这才是健康的经济增涨。也给贫困百姓缓解压力,朝廷用意是好的,让三等户以上来应差,事实到了地方上,官商勾结,都能强行让六七八等赤贫百姓无薪应差,以至家破人亡。这是隐形的,不容易看出来。
但有一条却能看到实效。
厢兵。
王安石变法将目标集中在敛财上,郑朗变法将目标定在便民与节冗上。因此主题思想不同,郑朗是有意利用此次免役法节流厢兵,使厢兵从兵变民变差。不能说全部罢除厢兵,它还是有积极意义的,大灾荒时收留灾民为兵,减少流民,会让农民起义大爆发的机率无限下降,也给灾民一条活路。地方上还有一些劳力,有厢兵在可以修修补补。还有缉拿盗贼,真正战争来临,不能指望厢兵,马上就能看到,但能吓唬一下。又能从厢兵中挑选一些骁勇者,进入禁军,增加禁军的战斗力。
可是宋朝厢兵数量太多了,在郑朗心中厢兵数量最好在二十五万到三十万最好。减少了二十万厢兵,至少一个盐专营所带来的财富便省了下来。一有灾害爆发,又可以立即吸纳几万名厢兵,灾害过后,重新节流。象去年厢兵最高峰时几达五十万,怎么吸纳?
事实也取得一些效果,自去年冬天实施后,前后裁减八万厢军,若是国家太平下来,西北劳役减少,还能淘汰三四万厢兵,没有达到郑朗的目标,也算是不错了。
但就是这个完美的免役法出现一个很大的弊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