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已起。风儿从北部湾踏着轻快的脚步,跑进了钦江口,江口那些巨大的黑影随着风儿上下颠伏。
风儿跑进安远城,带来阵阵可喜的凉意。风儿又调皮的跑到交趾阵营上,火光欢快地迎着风儿到来,火舌吐得更高更大更烈。但风还是不大,让交趾人有足够的时间从船上逃回岸边,否则刚才一南一北两道火起,许多交趾人都能活活烧死在船上。
足够了,大火翻飞,再加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支强大宋军到来,交趾整个军营都乱了。
赵珣忽然想到一件事,说道:“郑相公,也让我去吧。”
“不行,周转运能去,但你不能去,不但你不能去,自廉州到钦州一些能派上用场的将士都不能去,你必须带着他们去邕州。难的不是那边,而是邕州,这个口袋虽好,太大了,扎得不紧让交趾军队钻出来,他们就能化作一条条毒蛇,邕州几万户百姓会生灵涂炭。”郑朗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一战狄青居功甚伟,没他的构想,就没有这次战役的灵魂。就象刘备能三分天下,诸葛亮隆中对一样。
整个战术便是围绕着这个船转的。
这是欺负交趾国家小,军队数量不多。但不动用京城禁军,两广军队更少,因此,先让交趾分兵,以多胜少,将钦廉这路兵马吃下去。邕州那边敌人太多,暂时吃不下。不过布了一个特大的口袋,这个口袋的面积最少达到七千平方公里以上的面积。想要扎死它,近二十个要寨都不能失守,进邕州生灵涂炭,退自己大计破坏。
扎不死,大事不妙,扎死了,这一战便能大获全胜。
包括战争所需的钱帛问题,也就全部能得到解决。
赵珣懂军事,想了想,不言语,有些不高兴,不但他,张岊亦是如此,谁不想去啊,可不能所有将领一起去,邕州这边怎么办?
郑朗盯着慌乱的交趾军队,继续说道:“不过这一战经过,诸位不必向朝廷详细解说。”
其实提前防一防,以现在两广的兵力与诸多将领,南边自三关防范,钦廉二州提前做一些准备,交趾人侵略不会得功。但不能防,能防一时,不能防一世。
诸多将领与兵士最后还是要抽回的,到时候交趾入侵怎么办?
这一放,死了许多兵士,还有百姓。
然而真相传出,有的人不会这样想,并且欧阳修回到朝堂,很麻烦的。
因此真相不能详细地说,只能说俺是被逼无奈,不得不自卫反击。
好在两广官员如今多是做实事的人,喜夸夸其谈的大臣并不多,与欧阳修等人走得近的只有余靖,其他的人,例如田瑜、周沆,皆是喜做实事少说话的实干家。
踏上岸的宋军开始集合,向交趾人冲来。
同时北边山陵上又冲出一支军队,人数比较少,乃是从廉州与灵山纠集的军队。为了迷惑交趾军队,分成三部,都是夜里出发,先是廉州抽出部分军队,夜里潜入灵山。第二晚从灵山出发,夜里潜入如洪寨。昨天夜里,三千军队从如洪寨出发,潜到安远城北。
本来不需如此,但赵珣一场夜袭,使交趾军队二军合一,不得不将计划变更,变得更麻烦了。否则军队象原来那样分在两处,皆在城南方向,里外夹击,两军皆破。
但侥幸交趾人疏忽大意,虽有影响,影响不大。
看到己军从后方杀出,郑朗喝道:“打开城门。”
昨天晚上挑选出来的军队自西北城门杀出。
南门外开始交战。
交趾人兵士战斗力还是很可观的,至少比侬智高军队战斗力强,然而此时乱了。休说交趾人,就是生女真人,阵型乱成这种样子,也会注定大败。
面对全副武装,几乎全部是用步人甲装备起来的宋朝步兵,南面战场成了一面倒的战斗。
仅有少数交趾人反抗,大多数交趾人在宋军如狼似虎地杀过来时,全部伏在地上,举手投降。
北部的军队似乎面临的危胁要好一点。
但也沮气了。
战船全部被烧,从哪里逃回交趾,自岸上逃?西边还有一个四洪江象天堑一样阻挡。即便游过四洪江,还有漫长的道路,又有如昔寨小鬼看门,寸步难行。就算逃在宋军追击下,逃到如昔寨,没吃的没喝的,没攻城器械,如何能攻下如昔寨?
其实就是他们想抵抗,也是必败。
城中六千宋军,加上北方三千宋军,并未结束。许多百姓家中亲人战死,此时恨不能剥交趾人的皮,喝交趾人的血,许多百姓拿起自家的粗制“武器”,比如菜刀,烧火棍,砍柴刀,打狗棒,自发地冲出城门,跟在宋军后面,向交趾人冲去。
城门边的官兵看到他们气势汹汹而来,都不敢阻拦。郑朗也没有让他们阻拦,十几天血腥的战斗,死了太多太多的百姓,得让他们宣泄。
太阳终于升了出来。
一抹红艳染满大地时,战斗快要结束。
这乃是一场最干脆的战斗。
无一交趾兵士逃脱,即便当时逃了出去,事后在各方百姓搜捕之下,全部被先后捉住或者击毙。近一万七千名交趾兵士,计达一万两千余人被杀死,造成击毙的敌兵数量多,也是因为百姓在愤怒之下,不顾阻拦,大肆杀俘之缘故。其余人全部被活捉。
但也给宋朝留下严重的创伤。
自廉州到安远城从保卫战到反击战,前后牺牲的百姓多达四千多人,几万亩良田被淹没,包括邕州在内,多达一百多万亩耕地耽搁了生产。不但如此,许多百姓参军的同时,也有部分不好的人,借机为非作歹,给地方治安带来极大的困惑。还有,到处留下一堆烂摊子,例如钦江,大肆沉船将巨石沉下,用途极大。
交趾船多,可能派上用场的巨船并不多,此次入侵交趾,交趾能派上用场的大船几乎大半带到钦江口。万万不能让他们逃回交趾的。实现了目标,可这些巨石以后得慢慢打捞,否则就会影响钦江航道。邕州左江上扎下的大木桩,战后也要拨出来。淹没的堤围洪水要抽排……战后的抚恤与赏赐更是重中之重。
郑朗不喜为战而战,但为和平不得不战。
可能也受到宋朝大风气影响,郑朗对穷兵黜武同样不感兴趣。相反,更着重内治。
战斗渐渐到了尾声。
许多百姓在狂呼,在哭泣。
郑朗带着周沆出城用心地安抚。
而且郑朗再三道歉。
不能说郑朗仁慈,若象赵祯那样仁慈,就不会有这次安排。仅是后世小宅的心理,或者说高尚一点,这时代没有的人文精神,因此百姓虽哀但不怨。
精神创伤的弥补,也有物质上的弥补。战后从交趾军营一些未烧的余烬里得来的物资,以及城中的物资,向百姓发放。这是第一批,后面还有。先让一批衙役与官兵将五千名交趾人戴上枷锁镣铐,押向后方。
郭逵送了一批战俘回来,可商人皆不满,时间太短,离交趾又近,他们心中皆不大放心。因此郑朗做了一个宣判,以入侵罪判决这些交趾以劳役二十年做惩罚,大赦不得释放。手中有人命在身的,宣判终身劳役。这才让诸多商人喜笑颜开,然后在心中对郑朗既树牌坊又要做那个的做法感到好笑。这与奴隶有何区别?
当然,时间延长了,也有代价的。郑朗喜欢什么,一是让出中原与两浙福建路紧缺的土地给四五等户,二是此一战所需钱帛不会少,要么捐地,要么捐钱。
都懂的。
于是在双方默契下,大部交趾人做为变相的部曲,分到广南东路各地,或者广南西路靠北的州郡,例如桂州、融州、昭州。
后世小越的野心,让二祖两次自卫反击战,打成寡妇村,郑朗还是这种想法。这便是挑衅华夏的代价!
第一步做的便是这件事,不然在百姓气愤之下,待会儿一个俘虏也休想带走,能全部被气愤的百姓活活揍死。
交趾没有办法再入侵钦州了,将兵士包括民兵在内,一分为二。抽调其中精锐的兵士,计达六千人,这个是要带到邕州去的。余下的又抽调了三千人,许多耕地淹没,战争到来,商业中断,只要是闲余的劳力全部带走,不是用来战斗,而是用来搬东西。赵珣还不能走,要准备准备,带上武器与辎重,才能离去。
郑朗带着三千劳力,上了船,重新鼓起风帆,兵士荡起大橹,向南驶发。
安远城之战,只是逆转的开始,真正逆转自宋朝船队南下,才真正开始。
一会儿,庞大的船队在地平线上消失。
赵珣用艳羡的眼神看着船队消失的方向,叹了一口气,怎么办呢,只能去邕州。
清点武器与物资,下午时也上了路。
……但现在还不是很乐观。
武珥率领着大军浩浩荡荡从三军进入邕州腹地。先是从左江受阻,水口关控制的便是水路。夺下水口关后,分出许多兵力自水口关而入,毕竟水路顺流而下,更快,也省兵士的体力。船队到达罗徊洞时,在一处峡谷地带,又搁在暗桩上了,这一招乃是交趾人发明出来的,让后汉大败的战术。然被郑朗屡次搬了出来。
这里因为河流收缩,河水湍急,船只明知道前方有暗桩,都无法及时下锚将船控制住。若是溯流而上还好一点,现在想刹车都刹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前面的船在玩翘杠,后面的船还是往前在冲。
船只开始相撞,岸上的伏兵还没有发作,就有船开始沉没。
接着岸上的伏兵举起弓箭,火箭乱飞,但因为交趾重视斥候,伏兵并不多,诚为可惜。
一看不妙,交趾兵士一起跳船逃跑。
水流急,就有暗漩,即使水姓再好,很多兵士吸到河底被活活溺死。但还是有许多兵士逃到岸上,看到如此,宋朝伏兵小战了战,撤退。水路这一快不要想走了。
无奈,只能走旱路。
旱路的情况比较好,宋朝修了数条大道,原先的大道也经过扩充,路面平坦宽阔。交趾大军气势汹汹地扑到太平寨,又让看到让武珥气愤的一幕。明知交趾主力部队到来,宋人仍在江面不慌不忙地夯打暗桩。
是必须的。
左江水运发达,仅是水口关一处关卡,其余的江面无法拦截,若让交趾人扑到太平寨后方,整个就乱了。岸上在各条要道上可以修筑关寨,水面怎么办?只能用暗桩拦敌。
然后武珥又看着太平寨,眉头一起皱起来。
又成了一个镇南关,南面大半城墙不但高大坚固,多是用石头与砖块垒起的。撞车能撞击土墙,可能将这些石墙撞塌么?原先计划是迅速扑到邕州城,将邕州拿下,另一边迅速将钦州廉州拿下,两军在横州会师。然后再看情况,或扑桂州,或扑广州。使整个两广糜烂,再看宋朝的反应,至少得让宋朝将邕州割让给交趾。若不服,退回邕州,利用南方炎热天气与复杂的山区地形,进行狙击。就是得不到邕州,两广糜烂了,大肆掳掠,这一行收入也颇丰。
自古以来,中原百姓最悲催。因为他们的勤奋,所有中原乃是最富裕的地带。中原王朝入侵游牧民族或者南方,支出远超过收入,发起战争除了开疆拓土外,并没有多大的实用价值。然而这些番邦不同,只要入侵,便有所收获。甚至连交趾也大咧咧地仅用两万民夫,就想维持八万大军的后勤。没有枪,中原人给他们枪,没有粮,中原人给他们粮,没有布,中原人给他们布,没有钱,中原人给他们钱。
宋朝对开边不感兴趣,甚至用钱买安,也是这种悲催情况所逼的。
郑朗开发两广时机颇佳,正好浙西、福建与江南西路人口密集,因为土地,甚至溺死自己亲生孩子。这才给了郑朗大肆移民的前提。若提前几十年,没这些汉户与这些移民,考虑到蛮人对朝廷忠诚度不高,即便朝廷再有钱帛,也不会答应郑朗开发两广。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乃是从唐朝就喊出来的口号。
宋朝更有清醒的认识,一个安史之乱,使汉本位思想从宋朝开始出现。郑朗也有,但他的想法更超前,不是汉人问题也不要紧,得汉化。最好让宋朝所有民族转化为汉族,不要说一百多,五十几个,或者十几个种族,就是五个六个种族,郑朗都不喜欢的。并且有了先例,鲜卑人的汉化,早在五百多年前就摆在哪里,可以做证明。不能较真,一较真,北方百姓百分之九十或多或少带着鲜卑人的基因,但谁认为自己是鲜卑人?说不定郑朗自己身上就有鲜卑人的血脉,可郑朗认为自己是鲜卑人?
因此,一是移民,二是汉化蛮人。
这种做法,也是让交趾产生危机的原因。
看着太平城墙,武珥半响不语,最后一挥手,将那些抓捕来的蛮人百姓推倒城墙下,让他们继续当炮灰。还想好事呢。和斌在城头上喊道:“诸位,非是朝廷残忍,真的不能退了,一退,后方乃是一百一十几万户,近五百万百姓,想要活命,反抗吧。我们不会再让了。”
这是好听的说法。
事实这一不忍,一退让,让许多部族对宋朝更感恩,一些参加交趾联军的部族兵士心中产生动摇。但现在仍没发挥作用。到决战时,第一作用就能发挥,军心动摇,交趾人就不能同心协力,战斗力会下降。战后,利于朝廷统治。
和斌说完,兵士箭弩齐放。
炮灰们拨头就逃。
后面执法队又用乱箭逼回城下。
下场很惨。
两边都是死,许多人在城下哭泣,俺们也不进攻,也不后退,你们爱怎么的就怎么的吧。
看到火候到了,和斌让所有投石机与劲弩齐射,压住后方交趾大军。忽然打开城门,将这些可怜人一起放进城中。武珥立即命令后军不要命地压上。可是后军刚刚冲过护城河,城门再度关上。
和斌将这些蛮人安置好,派人安慰,然后将其中的一些壮丁聚集起来,编制成兵,反过来利用他们守卫太平寨。这些蛮人带着族灭家仇,上了城头,比宋军更加拼命。
武珥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气得不行,眼睛转了转,又想出一个主意。停下没有攻寨,先是派斥候四处打探,情况不大妙,大道有要寨封死,当然还有许多小道的。然而经过西北战役,对这些小道早就有了对策。
全部用火药炸毁。那怕那些羊肠小道,都让火药生生炸没有了。想攻打邕州,简单,攻下这些寨子。要么慢慢派出船只,将左江上的暗桩慢慢拨去。于是交趾另一个危机出现,粮草。
大批寨峒撤退到后方,前面撤退,后面余下的物资一把火全烧了,只留下一些破房屋。也不完全是清壁清野,有一些部族对宋朝至今不感冒。这要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乃是地形因素,位于深山老林,在宋境,郑朗都拿他们无奈,交趾人更拿他们没办法。还有一部分是大的寨峒,他们有把握自己坚守,对宋朝不服,对交趾也不服。但因为交趾用蛮人做炮灰,引起他们高度警觉。所以警戒心更高。
为了粮草,不得不强行攻打。
一打这些部族才知道自己错了。不要说宋军,就是交趾人强行攻打,他们也不敌。不是以前郑朗不想打,不值,牺牲太高。除非做出敌意的举动,否则还是以安抚为主。真要攻打,无论那一部族也非是宋军对手,也非是交趾人对手。
在交趾人强行攻打之下,连破数个大寨,洗掠一空。这时余下的寨峒后悔了,后悔也来不及,所有关卡封锁,无法撤到后方去。但几番攻打,也让交趾人损失惨重。与交趾人无关,多是用跟随来的生蛮前去做主力的。看似得了便宜,保存实力。实际做法也错了,除了一些死忠于交趾的部族外,一些部族看到交趾如此,心中也冰冰凉。现在看不出来,一旦不利时,会成为交趾一个很不利的因素。
得到一些物资,可仍不足。
再次强行攻打太平寨,可这一回武珥换了一种方法。
可他一耽搁,又为宋军赢来时间。
其实宋军一开始仍然很危险,十二个大寨,正规的军队只有一万人,是一万人,与郭逵以及三关军队无关。另外还有一万多民兵,可这些民兵缺少配合,缺少实战经验。那时,若交趾发起强攻,邕州情况十分危险。
耽搁数天时间,掳来的物资又不多,反过来让赵珣率领六千兵士到来,增加了十二寨防御实力。
同时第三批近五千民兵又从各地送到邕州。
这时候十二寨防御实力才渐渐可观起来。
总之,时间拖得越久,对宋朝越有利。武珥仍不知道,看到洗掠诸寨得不偿失,于是再度强攻太平寨。换了一种方法,继续使用掳来的百姓做炮灰。但在炮灰里夹杂着大量交趾兵士。
又是来回的折腾,和斌复指挥用武器压制住交趾后军,将炮灰放进来,武珥大喜,然而让他万分失望。炮灰放了进去,但是勒令让他们丢下手中武器进城的,这个问题也不大,一旦进城,让城中混乱,里外夹击,就可以将太平寨拿下。
炮灰进了城,城中戒备森严,在城门口另设了通道,在兵士看守下,炮灰从通道进入一个封闭起来的大广场,交趾后军到来,城门再次关上。然后兵士带着蛮人进行甄别,将里面冒充的炮灰一一揪出来,有的交趾兵士想反抗,可手无寸铁,当场击毙。余下的全部抓捕,押上城头,全部斩首示众。别用炮灰,对我们没有用。
武珥逼得没有办法,只能强行攻关。
血腥的战役耽搁了好几天才真正开始。双方在攻防战中牺牲惨重。
一直拖下去,对宋军很有利的,可这时余靖心中害怕,又做下一件傻事。导致在战后,郑朗气愤地上书,狠狠弹劾余靖,于是余靖未有功,反有过,导致余靖贬知吉州。但也不能怪余靖,对军事不懂,担心两广安危,才做下的傻事。这也是宋朝文臣挂帅的普遍弊病。但这件傻事,一度让郑朗的计划变得极为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