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细细看去,平阳公主的背部有两道纵横交错的烫伤瘢痕,因日子久子,那些瘢痕带着陈旧的焦黄颜色,烧毁的皮肉翻开着凹凸不平的好似蜈蚣般蜿蜒在那里,原本滑如凝脂的后背,已然毁了,只留下面目狰狞的伤。
“沈家姑娘,你可有法子么?”平阳公主不安的立在那里,指尖微微颤抖,这身上的瘢痕多少年了她从不会示于人前,每每想起那场大火,她的心仿佛暴风雨前那层层积压的铅云,一层一层压得她愤怒难堪。
虽然前世如意已看到平阳公主背后的疤痕,但如今一看依旧怵目惊心,十三年前,平阳公主为救尚在襁褓之中的明欣差点被烧死在皇宫清华殿。
那是一段早已被尘封的往事,十八年前,平阳公主年方十五,当时恰逢建朝初期,百废待兴,先帝莫令风带兵起义推翻前朝,逼得前朝皇帝引剑自刎,前朝余孽时时举兵造反,又兼他国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令先帝头疼不已。
那时天下分为五国,各国之间年年征战,相互兼并,长期的战争让天纵国的百姓处于饥寒交迫之中,民间甚至发生了易子而食的人间悲剧,莫令风励精图志,派使者说服五国中相对强盛的楚夏国结盟,并将平阳公主嫁入楚夏国和亲。
和亲第一年,两国结盟灭了其他两国,并将当时极为强大的都凉国逼退居于北方,天纵和楚夏国的版图得已飞速扩展,两国之间频繁经济,文化往来,促进了天纵国的国力发展。
自此天纵国有了强大的机会,莫令风下令轻徭薄赋,让老百姓修养生息,他爱惜民力,不轻易征发徭役,还下令合并州县,革除“民少吏多”的弊制,天纵国国力益发强盛。
随着国力强盛,莫令风欲统一天下,只可惜他壮志未酬身先死,只当了两年皇帝的他在七子夺嫡战中重病薨逝,四皇子莫战继承皇位,成为天成帝,改年号景和。
莫战素有雄才伟略,一心想完成先皇遗愿,只一年时间,天纵国与楚夏国由表明上的和平正式走到了对立面,身为楚夏国太子侧妃的平阳公主受尽太子凌虐。
自楚夏国建国以来形成了很森严的种族等级制度,虽然今日的楚夏国今非昔比,但楚夏国太子自认为自己与生俱来拥有高人一等的血脉,更何况他是楚夏国未来皇位继承人,不但自视甚高,而且目中无人,荒*无道,更是不把当年上赶着和亲的平阳公主放在眼里。
在成亲初期,楚夏国太子还为平阳公主美貌所迷,不过三月,楚夏国太子便将平阳公主视为马棚风一般。
平阳公主为人桀骜不驯,时时与太子发生言语和肢体冲突,太子更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立时杀了她,只是两国交战在即,平阳公主是他们手上的质子和棋子,太子即使恨她,也不会轻易杀了她。
那段日子是平阳永生都忘不掉的屈辱日子,她写了信秘密派人送回天纵国,希望皇兄念及兄妹之情救她脱于苦海,只可惜秘信被楚夏太子派出的人中途截获。
楚夏国太子说她是奸细,竟然将她拖入马棚之中,发晴的公马不停的饶着她打转,她又气又羞,太子只站在一旁大笑大叫,命侍卫将她衣服八了与公马*配。
若不是楚夏国七公主玉兰朵带着人及时赶到救了她,她早已成了污浊不堪之人,再无颜活在世上,在楚夏国也唯有玉兰朵同情她,怜悯她,在玉兰朵的努力下,她躲入佛门清静地,本想剃了三千烦恼丝断了红尘,偏生她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无心和尚。
平阳公主蔑视伦理纲常将一生的痴情悲念,执着情爱都用在了无心身上,无心自小出家,不但年轻有为而且才华横溢,他一生志向专心佛学,只是纵使他坚如磐石,也抵不住平阳公主的炽火烈情,几番彷徨,几番犹豫,他终究躲不过尘世间的情爱。
后来两国交战,楚夏国大败,割六座城池赔偿黄金万两,骏马牛羊不计其数,更是将楚夏国七公主玉兰朵进献给天成帝莫战,天成帝将平阳公主从佛门解救出来,平阳公主感激玉兰朵,将在楚夏国遭遇一并说与莫战听,莫战听后对玉兰朵大为赞赏,带进宫后封为玉夫人。
平阳公主归国后虽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却忍不了相思之苦,最后还是想尽了法子将无心弄到了天纵国京城皇觉寺。
无心学识渊博,文采流利,是佛门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天成帝推崇佛教,时常去皇觉寺听无心讲经,一来二去,二人竟然成了好朋友,只是那时的他再料不到无心竟然是平阳的情人。
平阳和无心时时在荒野草庵相会,一个是大胆热情,美艳无双的公主,一个是风流俊俏,优雅迷人的和尚,二人落入情网难以自拔,过着几年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巫山云雨爱河鸿蒙,两相痴迷不知天为何物。
平阳本以为要一世与无心这样偷偷在一起,岂料珠胎暗结,“尖情”暴露,天成帝大怒,却还要顾及皇家颜面,秘密将无心毒死在牢狱之中。
平阳公主听闻无心已死,饮食俱废,若不是为了腹中之子早咬舌自尽,莫战虽恨平阳不自爱,但每每想到平阳在楚夏国所受的苦,他心生不忍,再加无心曾救过他一命,他对无心亦有亏欠,只罚平阳在清华殿禁足。
玉夫人些时早已被晋封为玉贵妃,但还念着当年她与平阳在楚夏国的情分,便劝皇帝道:“公主是个至情至情的可怜之人,那腹中之子亦是无辜,自无心死后,公主如疯如狂,每日里捶胸揪发,人早已虚弱不堪了,还请皇上看在兄妹情分上解了她禁足。”
莫战身为帝王,铁血狠辣,但同时也是性情中人,平阳和无心的情爱若无关乎人伦纲常,倒也是一段佳话,何况平阳自小就与他兄妹情深,对他十分依赖,那一晚恰是中秋盛宴,他额外开恩暂且解了平阳禁足,只是他一心认为平阳腹中的孩子不该留下,所以准备在中秋宴之后,暗中处置了平阳腹中的孩子。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一夜刺客从天而降,在最后关头,平阳不顾生命冲到他面前为他挡了致使一剑,那剑从平阳腹中贯穿而入,血染衣衫。
本以为就算平阳不死,那腹中的孩子必是保不住了,可偏生那孩子命大,竟然躲过一劫,当时他问平阳道:“平阳,难道你不怨朕?”
平阳只摇了摇头道:“怨。”说着,她无比哀切的看着他又道,“只是再怨你也是我的皇兄,是我那个一心敬重的皇兄。”
“既然你怨朕,为何要冲上来护朕?”
“在平阳的心目中,皇兄还是小时候那个爱平阳疼平阳的皇兄,平阳知道无心之事是平阳之错,皇兄有自己的不得已之处,只是平阳求皇兄饶了平阳腹中孩子一命,这孩子命大,连这样都未死,难道不是天意叫他活了下来?”
最终,莫战答应了平阳,平阳留在宫中待产,后来产下一名女婴,莫战却封锁了公主产子的消息,当时玉贵妃时常去看望平阳母女,莫战偶而也会一起去,那时莫战已有几位皇子,却独没有一个公主,见那名女婴可爱异常,心里也就喜欢了几分,更何况那女婴出生在四月初八,是佛祖显世的降生之日,乃大吉之征兆。
莫战告之平阳孩子不能一直待在她边,必须交由他人抚养方能止住宫中关于公主私通僧侣,不贞不洁的流言,玉贵妃亦劝慰平阳,孩子必须有一个正当的名分,平阳思虑再三,深觉皇帝之言有理,孩子如果跟着她一辈子都不明不白,不如交给瑞亲王妃抚养最为妥当。
那一夜,是平阳与孩子相处的最后一夜,谁知清华殿大火,平阳为救孩子被火灼伤,她大呼救命,却万料不到自己深为信任的宫女拿着火油棍朝她挥来,那宫女叫嚣着要为楚夏太子报仇,平阳方知原来在宫女跟随着自己入楚夏皇宫的时候早已与太子有了私情,不仅有了私情,还在自己回宫后,与太子暗通款曲,成为太子细作。
平阳回宫后只要一想到那段屈辱的时光就恨不能扒了楚夏国太子的皮,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只是一直无机会,谁曾想一月前,她获息楚夏国太子被楚夏王废黜,楚夏皇宫之内一时生恨太子的人开始反扑,楚夏太子如丧家之犬逃到天纵国,平阳找到了复仇的机会,秘令人捕获楚夏太子,并喂了他最烈的药,将他与十多头母马关在一起,楚夏太子最后身衰力尽倒地被群马践踏至死。
平阳倒不觉得自己有任何残忍之处,她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而这名宫女在获息楚夏太子惨死后,便一心想要为太子报仇,终于寻着机会欲烧死平阳和孩子,平阳眼见那冒着青烟烈火的棍子朝孩子挥来,她将孩子护在胸前,用后背一挡,当时的她甚至能闻到令人作呕的焦糊味,也清晰的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被重击晕倒在地,待醒来之后方知十哥冲入火场救了她母女二人,她感念万分将孩子托付于十哥瑞亲王,那孩子便是明欣郡主。
瑞亲王和王妃对明欣视如已出,平阳更是对她宠爱有佳,就连皇帝亦十分喜爱明欣的率真可爱,可明欣自己却不知道她是如何经过九死一生方能幸存于世,这般快乐的活着的。
这段宫廷秘闻最终被莫离云揭开了,虽然平阳产子之时莫离云还小,但宫中流言不断,莫离云心中早存了疑影,只是流言终归是流言,烟消云散的却快,何况平阳产子深知内情的人也只有皇帝和玉贵妃,就连孩子生下来之后,也没有人敢随便进入清华殿。
及至明欣嫁给了慕容逸,慕容逸无意之中获息明欣竟然平阳公主亲生女儿,赶紧将此事禀报了莫离云,莫离云深恨平阳,利用此事,给平阳扣上荒银无道的帽子斩杀了平阳,并将明欣一并除了。
往事不堪回首,如意现在想起还觉着心惊,她听平阳问她之话,忙答道:“虽不能完好如初,但也能恢复八层以上。”
平阳一听大喜,连忙将衣服整理好,转过身子来,微有激动的拉着如意的手道:“好孩子,你若果真能做到,本宫必会重谢于你。”
这些疤不仅是身体上的丑陋,更是让她时时想起那丑陋之后的屈辱和难堪,就算只能除掉八层她也欣喜之极了,她满目里全是希望,见如意梳着家常的简单女式,头上单插了一支镶宝石蝶戏双花鎏金银簪,斜斜的垂挂在耳边,清新淡雅,她连忙从头上拔下一根紫金凤玉钗婉声道:“好孩子,你且收下,赶明儿还有好的赏你。”说完,便拉着如意的手走出屏风。
瑞亲王歪在三彩划牡丹花纹腰形枕上,墨发如丝散散垂着,她见平阳和如意出来方叹道:“公主,这下可放心了?”
平阳笑盈盈道:“这还要多谢王嫂美意,特特意的吩咐人送信到公主府,不然今日我也不能知道沈家姑娘来你这里。”
如意手举着紫金凤玉钗跪下道:“如意不敢受下公主这份礼,非如意不识抬举,实在是如意有不得已的苦衷,还有急事想求着公主和王妃。”
平阳惊诧道:“你这孩子,有话好好儿说便是,何必行这样大的礼。”
瑞亲王连忙招了招手道:“好孩子,快起来,你方才便说有事相求,这会子你大可以说出来,公主和我必会为你做主。”
如意起身缓缓向平阳公主和王妃说出了嫁入平南王府之事。
平阳公主只静静坐着,细长的金质嵌碎青玉护甲在扶椅上轻轻划动,听完如意之意,不由的怒“啐”了一口骂道:“平南王年岁大了还不知保养,这会子竟然想娶这么个孩子做妾室,他可真是老糊涂了。”
瑞亲王妃轻睨了一眼平阳,笑道:“如今你也不用骂他,赶紧想个法子才好,听如意之言,明日那平南王就要去沈府了,万一他相中了如意,请皇上下了圣旨赐婚可就不好办了。”
平阳忿忿然道:“王嫂之意平阳明白,今儿回去平阳就去求皇兄,务必不要答应平南王。”
瑞亲王妃叹息一声道:“若平南王真的相看上如意,以他的功绩皇上必会下旨赐婚,只是依如意所言,未必是平南王想出来的主意,他从来没见过如意,怎突突然的打如意的主意,想必是沈府上有人嫉妒如意,想把她打发走了,既然平南王想娶沈家的姑娘,那沈家姑娘又不至如意一个。”
平阳公主睫毛一闪,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双手一拍道:“那日牡丹宴我见那个沈家四姑娘也长得不错,不如求皇上赐婚将沈家四姑娘赏了平南王,看他还有脸再强娶如意不?”
瑞亲王妃听平阳说完,无声浅笑,那笑中带着几分淡漠和失意,仿佛冬日里的阳光,虽然温暖,却依旧带着冬的寒气:“我再让王爷去说合说合。”
平阳公主颔首道:“皇兄看中十哥,有他去说必须能成事,到时我只需在旁边打马虎眼,借机说话,想来必能解如意之困。”
如意一双翦翦秋瞳里盈着感激的光,她复又跪下恳切道:“大恩不言谢,如意愿倾尽所能报答二位。”
平阳笑道:“好孩子,你若能说到做到,本宫必会助你,你若说到做不到,你也应该知道后果。”
瑞亲王妃按了按太阳穴,嘴角蕴了一抹淡笑道:“平阳,别吓坏了这孩子,我相信她必能说到做到。”
如意道:“只要公主给小女些时间,左不过三月就可好了一半,这会子小女也没能带药过来,不如赶紧先回去研制好了药,不过两三日左右小女必定亲自将药送到公主府上为公主上药。”
平阳携了如意的手笑道:“虽然事情不急在这一刻,但本宫的心却急,为何这药要研制两三日?”
如意想着因上次为景楠治烫伤,特地熬了复颜生肌油,但景楠不过是新伤,况且烫伤程度也不如平阳厉害,如果直接给平阳涂抹复颜生肌油怕是效果不够好,但兴好平阳公主烫伤面积不算太大,只要再多加几味药进去就可有大效果了,只是其中两味药是由火蜥蜴血液和蛇油提炼出来的,需耗费一些时日。
她刚欲跟平阳公主解释,瑞亲王妃却笑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公主还在乎等这几日不成?”
平阳无声微笑道:“也是,左不过两三日而已。”
如意眸光坦然,淡笑道:“非是小女故意拖延时间,只是有两味药需些时日慢慢熬制,若熬制的时间和火侯不够,怕是大大影响药效。”
平阳慈爱的携了如意的手抿嘴笑道:“好孩子,本宫信你。”
三人又说了会子话,平阳公主心急难耐立催着如意赶紧先行回府制药,明欣本想着今日定要好好款待如意一番,谁知如意只滞留了片刻就要回府,心里老大不乐意,倒是平阳耐着性子哄了她一番,她方提起兴致将如意送至门外,又一再叮嘱如意务必常来王府逛逛,最好把如芝姐姐也一并带来方才热闹,如意只笑着应是,又感念明欣待她的情意。
刚回了侯府,如意即刻赶往议事厅,如芝正端坐在那里,府里的执事嬷嬷都立在那里将一切帐目交清,各处各类古董文玩,工程上的糊东西的纱绫,金银器皿皆列列在册,又见如意来了,忙一个个陪着笑脸服侍如意落坐。
“好妹妹,你可回来了。”如芝亮晶晶的眸子眨了眨,又叹息一声道,“你快看看这些帐目子,这里头数字太多,我只瞧得有些眼晕。”
如意接过帐目册子,细细看了,就连府里采办鸟雀俱细细祥述,如意与如芝商量了会,二人细细斟酌,点缀妥当,再细想也无遗漏不当之处,方仔细分派了执事嬷嬷各项事务。
正忙完,忽听见有人来报说三房里的瑞哥儿摔着了,不小心把后脑勺磕着了,如今还流着血,人已晕厥了过去,周姨娘急的在房里大哭,也寻不着三老爷的人影,只哭着命人来找如意,如意和如芝一听,连赶着去了周姨娘那儿。
如意听见内屋传来一阵哭声,正要进去看个究竟,略显厚重的暗纹紫色锦帘一掀,周姨娘忍住痛意收了泪迎了出来,见到如意恰似见到救星一般,凄惨惨道:“还求三小姐救救瑞哥儿,这会子已流了好多血了,人都快没气儿了。”
如意一股风似的走了进去,瞧着瑞哥儿的脸都惨白了,不过虽看着凶险,但也不会累及性命,她赶紧命人取来药箱,帮瑞哥儿将伤口处消毒上药,然后仔细包扎好了,又施了银针扎穴,瑞哥儿方转醒了过来,周姨娘抱着瑞哥儿儿一声,肉一声哭的鼻涕横流。
“姨娘还不赶紧的放下瑞哥儿,这会子他的身子还不能动,特别是头部更不能移动。”如意赶紧制止了周姨娘。
周姨娘慌忙将瑞哥儿轻轻放平,又拿绢子拭了泪,就要跪下来,如意赶紧伸手扶住了她道:“好好的姨娘行这么大礼做什么,如意可受不住。”
周姨娘脸上的一团胭脂早哭的化开了,衣服上的宝相花纹亦揉的绉了,耳朵上带着的银制雀尾玛瑙流苏左右摇晃着,她淡白着脸切切道:“三小姐救了我瑞哥儿一命,别说下跪了,就算甘脑涂地我也愿意。”
“好好的,瑞哥儿怎么跌的这样重?”如芝疑惑道。
周姨娘低眉啜泣也不言语,半晌,哀怨的长叹一声:“还不是怨那个该死……”说到该死又住了嘴,转口道,“人都说虎毒不食子,瑞哥儿是老爷唯一的血脉,又是个男孩儿,就算老爷不喜欢他,也不能这样用力推他,瑞哥儿才多大点孩子,又能懂什么事,不过就是只想和他老子亲近亲近罢了。”
如芝气忿难平道:“难道竟是三叔推的不成?”
如意见瑞哥儿眼眶里还盈着泪,似有不忍的朝着如芝摆了摆手道:“二姐姐,这会子瑞哥儿也需要休息,咱们且出去说话吧!”
“三姐姐……”瑞哥儿亲唤一声,软糯糯的孩子童声凭添了几分不属于孩子的悲凉之气,“父亲为何这般不喜欢我?难道我是个不中用的。”
周姨娘听着那眼泪儿不由的又滴了下来,伸手拉了瑞哥儿的手劝慰道:“娘的瑞哥儿最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娘喜欢你,你父亲也喜欢你,只是他性子急一不小心才推了你,这会子他自己都后悔死了。”
“那他为何不来看我?”瑞哥儿反问道。
“你父亲他……”周姨娘吞吞吐吐了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瑞哥儿休要乱想,作父亲的哪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想是三叔有急事出门去了。”如意劝慰道。
“三姐姐,你说的是真的么?”瑞哥儿圆圆的大眼睛尤如清月里的两颗黑珍珠,骨碌碌的转着,那脸上的失望之色似乎也减少了半分。
“你三姐姐何时骗过你了?”如芝脸上浮出一个怜爱的笑,伸手拍了拍瑞哥儿的手道。
“嗯!”瑞哥儿纯真的脸上浮起一抹苍白的可爱笑魇,“等我好了必会好好读书,到时父亲看我用功必会高兴的。”
如意心内不由叹息一声,可怜了这瑞哥儿一片爱父之心,偏三叔是那样一个糟糕透顶的人,连自己的孩子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真真不值得一个孩子如此待他。
正想着,瑞哥儿忽问道:“娘,阴阴两欢香是什么东西?”
周姨娘一听脸羞红了大半,她万料不到这话会从瑞哥儿嘴里说出来,忙不好意思的打断道:“你这孩子,休要胡浸,从哪里听来的孟浪话儿。”
“姨娘,瑞哥儿不过是个孩子懂什么孟浪不孟浪的,切不可责怪了他。”如意劝道。
“三姐姐,我才没胡说呢,方才父亲明明跟他身边的……”瑞哥儿不服气道,说着,便觉着有些累,一双晶亮的眼睛半眯起来。
周姨娘生怕伤着瑞哥儿的似的,又害怕他说出不该说的话里,忙轻轻捂了瑞哥儿的嘴道:“受了这样大的伤还不赶紧息着,休要再说话劳损了自个的身子。”
周姨娘私心想着三小姐和四小姐虽是两个未出阁的姑娘也未必知道阴阳两欢香是什么东西,但这毕竟是不光彩的事,三老爷已经够胡作非为的,连累着三房在侯府里没权没地位,还要时时受人嘲笑和讥讽,如今三老爷去偷买阴阳两欢香的事一旦被传了出去,就算两位小姐不好意思说什么,但底下那些下人婆子的还不知会编排出什么样的话来说三老爷。
今儿三老爷为着瑞哥儿听到他与来旺的谈话,一时臊了将瑞哥儿重重推倒在地后就跑了,她心里虽然恨着,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三老爷毕竟是他的夫君,也是瑞哥儿的亲生父亲,若三老爷脸上无光,她娘儿两又能捞着什么好儿,不过是给了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取笑罢了。
如芝却不知道阴阳两欢香是什么东西,但听这字面之意竟不像好东西,一时间也不好问什么,如意却心头一震,这阴阳两欢香虽名带个香字,却无色无味,只需闻上一闻便会感到全身燥热,浴火难耐,若不在一个时辰之内男女调合,必会血脉贲张,七窍流血而亡,只是三叔弄这样的东西作什么?见周姨娘有隐瞒之意,她也不好深究下去,想来三叔烟花柳巷待久了,便荒唐污秽到无所不用其极了。
想完,便劝解了瑞哥儿一番,又低低的与他说了些衷肠话儿,然后仔细交待了周姨娘一番注意事项,又拿了药方交给周姨娘,方携了如芝的手走出了周姨娘处。
如意带着冬娘和莲青,如芝带着慧晴和沁夏,几人从里头绕进静花园,只见园内,粉花满地,白柳横坡,曲廊通天台之路,小桥通若耶之溪,树头绿叶翩翩,疏林如画,蓠落飘香,夏风带着日头的火热气息扑面而来,烈日当空,又添蝉语。
如意和如芝只觉得身上有些儿热,冬娘忙打着手中的扇子服侍二位小姐先行在园中树荫下凉亭里坐着,只听见鸟语虫鸣,别有一番情致,早有下人端来了几碟子水果儿服侍着二位小姐吃了。
如意和如芝边说话边看园中景致,如意将杏喜之事择其要,去其繁告之了如芝,如芝听完倒叹息一回,冬娘想着亲自去打些水儿来于两位小姐洗手,方走了十来步,猛然从假山后面走来一个大丫头。
冬娘定眼一看却是环佩,心知环佩必有事要说,连带着环佩躲入假山之后,环佩将三老爷找二夫人去闹,又好好儿的要发五小姐去外祖母家一一细细说了,还说虽然五小姐装扭了脚没去成,但她总觉得事情不对,犹豫半晌还是来禀报了。
环佩与碧屏,彩虹,彩乔,杏喜,双喜一样俱是家生子儿,几人也是从小一处长大的,算来也还有些姐妹情分,只是这几年彩虹,彩乔仗着二夫人的宠也不大把她放在眼里,与她生分了不少,五小姐又是个坏脾气,动辄打骂拿金钗戳嘴,还罚她们碎瓷片,她待五小姐的忠心早就冷了,况且十几天前她老子生了重病,若不是三小姐不计前嫌给她老子医治,想来她老子已归了西天,她一心感念三小姐,这才背叛了五小姐。
待环佩说完,二人方各自一前一后离开了,冬娘思绪万千打了水儿回来,如意和如芝洗完手,二人又去议事厅坐了会,过了一时半刻用完午饭,如意回到晚晴阁午休,冬娘将环佩告诉她的话细细回了如意,如意千思万虑,才理出一点头绪。
三叔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人,那阴阴两欢香主料取之西域沙漠之草,当地人亦称为“媾叶”,从它的根部中提取出透明色汁夜,再加上几味药研制成阴阳两欢香。
因沙漠之草生长在沙漠水岸之畔,所以极是难得,更遑论从它根部取的汁夜了,只一滴便值百金。
也只一滴,便能催晴,助性,令不举男人者长胜不衰,若多饮便能使人逞谷欠无度,直止较欢虚耗过度而丧命。
因此香无色无味,能无形之中令人中了毒,昔日骆无名曾有此香,并将此香密封于小青瓷瓶内,绝不允许她打开触碰,她记得有一次她不小心打碎青瓷瓶,也未觉得有什么味道,只是恍惚间忽觉得口干舌燥,当时骆无名正好走进屋子,只一瞬不设防中了此香之毒。
当时骆无名一把抱住了她,她从不曾知道一个女子焉能有那般大的力气,当时她差点失了意识,又羞愤难当,心想着即使是两个女人抱成一团也不像个样子,她用力争扎却浑身软棉绵的全无力气,只是她对着个女人也掀不起那份热浪,只是心里烧的难受。
当骆无名褪去衣衫,她才发现原来他竟不是女子,她大惊失色,却又谷欠火难挡,想抱住他却又害怕抱住他,挣扎之下一把将骆无名推开,二人双双跌进冰水缸里,才回过神来。
骆无名趁着理智回神之际,强撑着取了药房里情花毒药一口饮下,然后又逼着自己一起饮了,原以为自己会死于情花毒药,谁曾想七天之后,她幽幽转醒,却发现骆无名坐在他榻边叹道:“你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她又羞又忿,想责问他为何隐瞒身份,他不发一言,只说:“你我都是命大之人,若非饮情花毒药以毒攻毒,怕你也无法回去见你的三郎,也罢,我这就随你回去救治你那三郎。”
后来骆无名随他回到天纵国,当时他亦是以女子身份入宫,后来莫离云更是想封骆无名为妃,只可惜骆无名飘然远走,从此杳无音信,她对骆无名既有师徒之情,又有着某种隐隐的尴尬之情,兴许骆无名知道他二人再无法如从前那般处着才选择离开的吧。
阴阳两欢香药力虽不及纯沙漠之草强,但也无好的解法,饮情花之毒是要冒着生命的危险,万一掌控不好即有可能中毒毙命,所以一旦中了此香,不管男女必须阴阳调合直至晴欲减退,虽然此药极贵,但亦有诸多男子重金购买此药,甚至于连宫里的太监都幻想的重震雄风,偷偷购的此药,只是男跟已除,无发泄之处,唯有爆血而死,后来宫里再无太监敢购得此药。
倒是有许多患有筋瘘之症的男子用此药,效果极佳,难不成三叔得了筋篓不起之症,只是这样的事于男人来说极为耻辱,怎可能好意思跟杜氏要银子去买这种药,何况杜氏也没那份好心给三叔那么多银子购得此药,况且杜氏想要将沈秋彤打发走,莫不是这次又是针对自己来的。
如意只觉得背后寒浸浸的一阵阵发毛,仿佛前方有张看不透的无形大网正等待着她,衣衫上精绣的杜若花图案密密匝匝的针脚带着微微粗糙刺的她后背作痛,想着那日三叔看她的眼色,她不由觉得恶心,她必须未雨绸缪,不管三叔购阴阳两欢香意欲何为,她必须防着三叔,与他待在一处时要用银针封了两侧迎**,再用丝绢掩了口鼻稍憋住气才好。
她轻唤了一声冬娘道:“姑姑,你且去看看二姐姐睡了没,若没睡就请她过来,我有事要与她商量。”
冬娘也不知如意何时,忙迈着脚步亲自去请了沈如芝,沈如芝穿了一身淡红色云霏妆花缎织彩锦衣,袖口处宽大,腰身收紧,如柳拂风,英姿飒然,梳着简单的凌云髻,发上仅插着一支斜斜的红玉簪子,映衬她墨丝如云,清俊非凡,她刚进屋门就笑道:“这会子三妹妹找我有什么事?大中午的也不息着些。”
如意起身拉了如芝的手,原本她也不想将心中疑虑告诉如芝,但三叔最是个无人伦的人,万一那阴阳两欢香带累坏了二姐姐可就大不好了,女子的名节极为重要,况且杜氏对如芝也怀着恨意,她不得不防,她将心中话一一告诉了如芝。
如芝低了眉只管听得,红唇如血尽力上扬成好看的弧度,只是那弧度越来越小,直成了一条直线,明媚的神色也黯淡下几分:“三妹妹,你怎么知道那阴阳两欢香竟是那样的东西?”
“二姐姐,我娘精通医术,我整日介的看医书有何不知道的。”
“只是他是咱们的三叔,不至于会行出那些无耻之事吧?”如芝尤还不敢相信。
如意答应过杏喜暂且不将她与三老爷苟和之事说出来,所以也并未告之如芝详情,况且如芝还是个姑娘家,听不得这样污秽不堪之事,如今见如芝不大相信,便道:“妹妹也想着三叔不会这样,只是告诉你让你多防着些,下次没人处碰到三叔时只管离着他远些,再不济拿手绢捂了口鼻憋住气,因着你不会封穴之术,还是尽可能的多避讳着他些。”
如芝紧紧握住如意的手,她的手儿极暖,还带着微微诗润的汗珠,只凝神瞧着如意,眼里闪过感激而动容的光,像那天际间的流星般闪烁:“好妹妹,你这般想着姐姐。”说着,便无限感慨道,“从小到大以来除了娘和二婶给我过那般温暖,姐姐从未感受过别人待我的真心,纵使老太太精心培养我,左不过是为了那些所谓的荣华富贵,却从不曾顾及过我的心意,如今唯有三妹妹你什么事都会想着姐姐,什么事都为姐姐筹谋,你的心意姐姐视若至宝,这一生必不会有负于你。”
如意笑着道:“好好儿的姐姐怎么发出这般感慨?姐姐不负之人该是未来的姐夫才是,妹妹怎么敢当?”
如芝含笑带泪,拿手轻轻儿的扯上如意的嘴道:“你这小蹄子,嘴里再没着好,姐姐说的是体己话,你又拿姐姐打趣。”
“好好好……”如意笑道,“姐姐莫急,妹妹也是一片真心为姐姐想,姐姐一心盼着能出了这侯府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妹妹正想着有什么的姐夫能适合姐姐,带姐姐走出这片牢笼,过那骑风打猎的样子去。”
“好啊!你还说。”如芝笑着松了手,站起身来,将两只手呵了两下,便伸手朝着如意的胳肢窝两肋下挠去,边挠边笑道,“看你还说不说?”
如意触痒不禁,便如芝挠的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嚷道:“好姐姐,妹妹年纪小,饶了妹妹这遭吧!”
如芝住了手,又伸手帮着如意理鬓道:“可怜见的,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这下你可不敢乱说了吧!”
如意笑道:“妹妹再不敢了。”
正说着,只听外间有人传话,过了会莲青便香盈盈的拿着一盒子苏合香进来,笑着道:“二位小姐也不睡觉,可巧刚有人送来了苏合香,刚小姐还念叨着要制华什么凤什么香的,这会子正好有时间制香了。”
如意伸手接过道:“是华帏凤翥,正好姐姐也在,待制好了香头一个就送给姐姐。”
如芝笑道:“可巧我就得着好了,但凡妹妹制的香连老太太都夸着好,还说妹妹是孝心,上次制的云纹篆香她喜欢的不得了。”
如意轻笑一声道:“老太太若喜欢下次妹妹再多制些给她便是了,那云纹篆香也不甚费事,今日制的这香可是要送给平阳公主和瑞亲王妃的,只是瑞亲王妃喜欢理佛,又还加了一味老山檀香,若要使香味彼此不冲突,制起来颇费些时间。”
“妹妹可是为了平南王的事求了平阳公主和瑞亲王妃?”如芝问道。
如意点了点头,如芝叹道:“这府里谁又能真的过得安稳,三妹妹这般谨慎,还如履薄冰似的。”
“姐姐又何尝不是?”如意道,“这高墙宅院内争斗不断,若不是姐姐与妹妹相伴,妹妹也只是个孤鬼儿。”
二人又自叹息一回,如意又熟沉香研为粗粉,干姜,茱萸子研为细粉,苏合香溶汁,又将熟沉香粗粉混于郁金香泥中,以蜂蜜合干姜,茱萸混合,压制成片,置于苏合香液之中,如芝细细看着,笑道:“亏三妹妹有这样的兴致,制一个香好费功夫。”
“这个自然,不费功夫哪能得到好香。”说着,又笑道,“上次若不是那盒子红百合花香粉,妹妹又怎能寻着姐姐。”说着,又吩咐莲青道,“五妹妹最喜欢香啊粉啊的,这会子她正不自在,不如得空回了她只说等个几日,我送些好香给她,兴许她心里能高兴些。”说完,再一看,时辰已不早了,又赶紧跟如芝一道去了议事厅,过了一个时辰,连忙赶着又去了京绣坊授艺。
从京绣坊回来之时天还未晚,如意想着那沈秋彤既然是装腿痛,一听说自己制了香,以她的性子必会连夜偷跑过来,兴许从她的嘴里可以寻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只是环佩禀报说杜氏和沈秋凉商量之时都避讳着沈秋彤,无非是怕沈秋彤嘴不紧透露了什么风声,又或者怕沈秋彤隔三岔五的跑到晚晴阁来求香求粉的。
杜氏除了怕自己用香粉之类的东西毒害了沈秋彤,又有什么理由让杜氏和沈秋凉那样着急的打发沈秋彤去杜府。
正自想着,老太太派人来传沈如意一起到康仁阁用饭,近日因着平南王的事,老太太也未怀疑如意外出,为着备礼,沈府少不得要去京绣坊采办绣品,如意为人聪颖,且又识货,老太太对她采办的丝缎绣品极为赞赏。
因沈秋彤脚有伤不能来,沈如萱,沈如芝,沈秋凉都来了,沈景楠去瞧瑞哥儿,兄弟二人说着话也未曾得空来。
如意瞧着沈如萱眼睛红红的模样儿,知她必是哭过,只是近日老太太复又宠了她,不知又为何事她颓丧着脸,又见老太太等如芝好,沈如萱不言不语的拿眼睛狠剜了如芝两眼,只用了两口饭便称身体不适先行离开了。
等用完饭,如意带着冬娘和莲青与如芝道了别,步出康仁阁不远,就见沈如萱身边的丫头铃铛来回禀说:“也不知道怎么的,前几日县主端来的茶老太太都吃的很好,今儿好好的老太太将茶砸了,还说县主拿别的茶来糊弄她。”
这铃铛就是如意派到沈如萱身边的丫头,因着是如意派去的,沈如萱恨毒了铃铛,明面上虽没拿她怎么着,但私下里绿芽等大丫头时常欺负她,甚至于连个安稳觉都不给她睡,沈如萱道:“三妹妹派来的人必是好的,日后也不必其他丫头来服侍了,只交于铃铛一人吧。”
铃铛本还疑惑以为县主转了性儿,谁知沈如萱命她守夜,又让她在地下铺着睡,铃铛每每躺下要睡,沈如萱便说口渴要喝茶,要不就是头疼腿疼,铃铛一时要倒茶,一时要帮沈如萱按摩太阳穴,一时又要捶腿,一夜不知多少次,总不准她安稳而眠,没多少日子下来,铃铛倒瘦的脱了一层皮似的,如今实在没了法了,方跟着如意出来想求着如意帮她。
如意见铃铛可怜见的,正欲说话,忽见沈如萱身边的大丫头绿芽急虚虚跑到康仁阁。
如意见她面色不善,忙回了头返回康仁阁,刚到门口就听见绿芽禀报说沈如萱回到萱芳阁吐了一口血如今已晕倒了。
老太太唬的什么似的,颤巍巍的柱着拐杖让白桃扶着连忙出了屋外,她一时心惊,莫不是今早对如萱动了怒,怨她换了汤饮,如萱这会子想不开了,想着,心一抖,颤然道:“快去,快去瞧瞧萱儿屋里发生什么事了?”说着,又唤如意道,“三丫头,你懂医理,这会子还不赶紧陪我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