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府里的人连连摇头,说四小姐已经恶毒到丧心病狂,连自个的亲妹妹,自个亲娘的尸体都不放过,府里赶紧开始预备丧事,整座府乱哄哄人来人往,里面哭声地动山摇,沈致远接到消息,从宁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了回来,到第二日晚上方才到家,只见府门大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
沈致远想着与杜氏夫妻一场,虽说不上有多么恩爱,但总算相敬如宾,虽然因着菊笙的死他对杜氏的心冷了不少,但心里总存着那一点爱妻之念,抹了一把泪,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流涕。
老太太的病经过一夜反倒好了些,但仍旧昏沉沉的睡在榻上,诸事不理,别人哭的尤还可,不过是情面上的假装悲泣,唯有沈致鹤哭的有些伤心,杜氏走了,他以后可到哪里弄银子去。
沈致鹤因着身上伤痛未好全,他柱着拐儿哭着对沈致远道:“二哥,合府里谁不知道二嫂好,如今伸腿去了,老太太又病的那样,转眼间这府里连个当家作主的人都没了,侄女们虽能管些事,但毕竟年纪大了她们总要嫁人,到时长房二房里都没了人,也只有下三房还留个不成体统的病秧子老婆。”说完,又大哭起来。
沈致远见他说的不相话,这三弟明摆着不是想让三房当家么?大房夫人躲到了庵子里,二房的如今也死了,也只有三房的三夫人如今还好好儿的活着,虽想着如此,但因伤痛在心,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哭的泪盈盈的。
众人忙劝慰沈致远道:“老爷节哀顺便,二夫人已经驾鹤西归,哭也无益,二小姐和三小姐是个姑娘家也从未料理过丧事,况且二夫人还是皇上封的从一品诰命夫人,这身后事必要料理好了,方不淹没了二夫人的身份。”
沈致远收了泪道:“我必会尽我所能料理好了。”
说着,沈致远又吩咐人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天,这四十九日要请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亡灵,沈致轩又道:“前儿那道人说了,二弟妹是被人下了蛊降的,不能请僧人超渡。”
沈致远哪顾得了那么多,必要请人来超度,以免亡者之罪,又吩咐人设坛容香苑,沈致轩见劝不住,只能任沈致远料理,一时又有宫里掌宫老内侍备了祭礼命人送来,还说第二日要亲自来上祭。
沈致远吩咐完复又哭,一个小丫头拿了个楠木雕菱叶花卉的匣子进来哭着跪下道:“老爷,这是夫人生前最珍贵的遗物,奴婢也不敢善作主张打开,只等老爷回来亲自看了。”
沈致远又抹了一把泪,手指颤抖的接过匣子,打开来看,匣子里在不过是些金银首饰,因着是遗物,他看的格外仔细,再往下翻时却隔着一层黄绢子,拿开黄绢子,沈致远看见一沓帐本子,他正觉得奇怪,打开帐本子细细看了,越看脸色越黑,悲哀的脸色转为愤怒,愤怒到浑身都在颤抖,即至翻完整本帐,他从牙齿缝里咬出两个字:“毒妇。”
那帐本子上记着杜氏贪墨的银两,杜氏当年卖了凤眼的单据,杜氏让秦嬷嬷拿出的银两收买人暗害菊笙,更有那久远的帐,是杜氏收买了大夫给如意下毒,虽然简单的帐本却记录杜氏一桩桩一件件的罪恶。
沈致远看得惊心无比,却又想着死者为大,还是不要闹破的好,因着秦嬷嬷和彩虹都已死了,沈致远命人叫来了程妈妈。
程妈妈见杜氏已倒,如今府里是三小姐最大,现在老爷拿着铁证审问她,早吓得将杜氏做下的所有事全都招了,甚至于杜氏如何在南宫晚生产时拿着带毒的参片给南晚宫吊命都交待的清清楚楚。
程妈妈只吓得叩头求饶说她都是被杜氏逼的,她一个做下人的不敢违逆了主子的意思,她后面的话沈致远再听不见,杜氏害死南宫晚成了压垮沈致远的最后一根稻草,什么他都可以忍,唯独此事不能忍。
沈致远痛恨自己信错了人,将这偌大家业交给这样的毒妇,苍天可见才收了这毒妇的命,他拭干泪水,连夜写了罪已书第二日便递了奏折给皇上。
皇上看完喟然长叹:“这样的毒妇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乃天下第一毒妇。”然后褫夺杜氏从一品夫人封号,以正天理。
皇上本欲降责沈致远,但念在他治灾有功,虽然宁西灾疫未完全平定,却已稳定了灾民,阻止了灾情的蔓延,皇上特命沈致远重回宁西治灾让他将功折罪,而杜氏被侯府去除族谱,更不能入祖坟,一卷破席拖到乱葬岗上草草埋葬,因连着几天大雨,杜氏的尸体被冲了出来,有那好事者听闻天下第一毒妇的名号,将她鞭尸扬灰。
……
府外狂风夜,就连那守门的侍卫都缩着脖子躲风去了,没有人看到那墙根子底下一双阴暗的眼睛正对着里面张望着,吐了一口浓重的痰,沈秋凉的眼里迸发出刻骨的仇恨。
娘死了,她身败名裂了,沈秋彤废了,如今那沈如意可得意的很呢,偏生她没有法子接近她,不然就算要用牙咬也要将她撕碎。
这几日,她不仅脸上溃烂,手上溃烂,就连pi股上也开始渐渐溃烂,她每日忍着腐蚀般的剧痛苟延残喘的活着,就是想等着有朝一日能报了这深仇大恨,她想来想去也想不通自己是如何中的蛆蛊毒,但府里有医术的人只有沈如意,必是她害的。
如今她人不人鬼的鬼像个乞丐,甚至于连乞丐都不如的夜宿里枯草堆里,幸好是夏天,若是冬天就是冻也要冻死了。
彩乔每日去乞讨,二人时常饥不裹腹,因着沈秋凉长得可怕身上还时不时的散发出阵阵恶臭,也没有几个叫花子敢接近她,所以也不曾受得叫化子欺负,她本以为父亲回来会派人去找她,可天下间竟有这般恨心的父亲,弃她于不顾,她时常偷偷的来侯府,只是从来都不敢接近,像个鬼魂般在暗中窥视着。
她恶狠狠的盯着,彩乔缓缓的走了过来,一身衣服早已破了,顶着鸡窝头,一脸的菜色:“小姐,别看了!咱们回去吧!”
“回去?”沈秋凉恨恨道,“回哪儿去?”
“眼看着天就要下大雨了,咱们赶紧先回城北破庙避避雨吧!”彩乔的脸上有些麻木,目光也黯然无神。
“是该回去了。”沈秋凉点了点头,将头上的黑帽子拉的更紧了,那脸上也蒙着布,她颤抖的扶着彩乔的手渐渐的走远了。
天黑了,狂风夹着暴雨倾盆而下,整个大地一片混沌,彩乔拿了一个破青碗跑到屋外接了一碗水走到沈秋凉面前,又从怀里掏了半个黑乎乎的馒头道:“小姐,这是奴婢下午刚要的,你先吃点填填肚子,兴许明儿天好了奴婢再出去,若碰到好心人,说不定还能要到肉包子。”
“肉包子?”沈秋凉眼里露出愤辱的神色,将手时的半个馒头往地下一扔怒叫道,“难道还要我吃那个跟狗争来的肉包子?”
彩乔跪爬着赶紧捡起那沾满了污泥和稻草的馒头,手哆哆嗦嗦的将馒头捧在掌心里,嘟着嘴一边朝着馒头吹气,一边用另外一只手弄掉馒头上的草。
这几天她实在受够了,除了日日夜夜忍受沈秋凉身上传来的恶臭,还要忍受她千金大小姐的脾气,她早就是不小姐了,是这街头最肮脏的乞丐,若没有她每日去乞讨,她们哪来的食物,本来她就决定明天一大早出去要饭就再不回来了,她眼里带着泪回头看着沈秋凉道:“小姐,只要能活下去,咱们什么都吃得,这是奴婢辛苦了一整个下午才讨来的,你怎能这般的不珍惜。”
沈秋凉这下倒平静了许多,一双幽暗的眼躲在那黑帽子里,上下左右盯着彩乔只缓缓道:“彩乔,你跟了我多久了?”
彩乔道:“自打奴婢十二岁便被夫人指派给了小姐,算起来如今已经有五年了。”
“呵呵……”沈秋凉笑的阴森,彩乔见她一直盯着自己,心里反害怕了起来,她又问道,“小姐,你盯着奴婢做什么?”
“十七岁,多好的年华,你跟着我实在可惜了。”沈秋凉缓缓站起身子走到彩乔面前半弯下腰,用她那腐烂的手托起彩乔的下巴道,“其实你原本长得很标致的。”
彩乔牙齿打颤道:“奴婢再标致也没有小姐长得标致。”
“我长得标致?”沈秋凉的手开始用力抠进彩乔的下巴,彩乔觉得疼身子开始往后退去,沈秋凉愤怒道,“我都成了这鬼样子,哪里还能说标致,你这贱人是不是沈如意派来专门来说刺心的话给我听的。”
“小姐,奴婢怎么敢,你就是借奴婢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小姐明鉴哪!”彩乔哭道。
沈秋凉的手忽然松开了,转而伸手摸上彩乔脏兮兮的脸又道:“彩乔,你别害怕,我只是伤心罢了,你跟着这么多年,纵使我落到如此田地,你也不离不弃的跟着我,我心里着实感念你的好,怎会伤害你。”
彩乔泪汪汪的盯着沈秋凉,那心里也起了一分暖意,但还是打定主意明儿个要一去不返,在临别之前,她还是想对沈秋凉好些,毕竟这么多年的主仆之情还在,她如今对沈秋凉的丑陋已经木然到没有害怕的感觉了,她跪下来道:“小姐,你待奴婢的好,奴婢永生都记得,别说今生,就算下辈子奴婢做牛做马的也愿意再服侍你,那沈如意算个什么东西,她哪能跟小姐比,她只是个狠毒无情的贱人罢了,小姐你心善,狠不过她,咱们今生虽然拿她没法子,但来生一定会将她踏在脚底,任小姐处置。”
“彩乔,你说还能有来生么?”沈秋凉有些颓然的坐了下来,彩乔连忙拖了些稻草铺好,又道,“小姐,你坐在这上头,软和些。”
沈秋凉移到稻草上,微觉着软和些,虽然她身体已经坏到这个地步,可她从来都不会觉得特别累,就算一夜不睡也不会觉得想睡,所以每每更被那蛊毒折磨的更加痛苦。
现在她每天要发作两回,特别是在深夜发作的时候,痛的满地打滚,将这破庙的稻草都要滚成碎沫了,她看了看彩乔,彩乔答道:“小姐,奴婢没念过书,但也还知道前世今生与来世,小姐不用担心,必有来世的。”
“可我不想等到来世,那是虚无缥缈的事。”沈秋凉的手抵在下巴上,那下巴处早已沆洼如麻豆铺地了,她淡淡又道,“在这世上不管做什么事都需要银子,只要有银子做事就会顺利许多,只可惜咱们全身穷的连一个子都没有了,那晚咱们去找巫医,他见咱们没钱也不肯治,如果能弄到钱就好了,那样我就又可以恢复美貌了。”
“小姐,你别想这么多了,天晚了早些歇息吧!”彩乔说着就伸手打了一个呵欠,沈秋凉只点了点头,也没说话。
彩乔自去睡了,因着有些儿冷,她蜷缩在那里,身上盖着些稻草,恍惚的忽有一只毛毛的手在她脸上抚着,她惊醒过来,大叫一声:“谁?”
睁眼一看,却是一个丑陋至极的大汉,那大汉手里提着个灯笼,正一手打着灯笼往她脸上瞧着,一手在摸着她的脸,因那大汉汗毛又粗又长,那手腕上的毛弄的彩乔一阵痒。彩乔恐惧的盯着她,那人脸上肌肉扭曲,头上还贴着几块膏药,头发稀拉的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因那汉子半蹲着,彩乔看去,那人脊背高高隆着,还是个驼子。
彩乔只觉得厌恶之极,这人比周深家的儿子还要丑上三分,她拼力一推大叫道:“小姐,小姐。”
“你叫哪门子的小姐,你这小妞今儿就是大老爷我的人了。”说着,他一手拎住彩乔,一边站起身来转头问道,“连这小娘们的脸老子都看不清楚,怎能给你二十两银子。”
“你这个丑八怪,谁要卖给你了!”彩乔奋力的伸手捶打着这大汉,无奈这大汉力气很大,她的手落在他身上倒好似毛毛雨似的。
大汉笑道,“你这小娘子倒是个小辣椒,这样的小辣椒玩起来一定舒服。”
从破庙的犄角里慢幽幽的传来了一个声音道:“你若不想买就走,你且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了,像这样标致的女子难道还不值二十两,就算你玩够了,再买到烟花地也不至这点银子,你若不信掬把水洗洗她的脸就知道值还是不值了?”
彩乔不敢相信的拼命摇着头道:“小姐,原来是你要卖我,你好狠的心肠啊!”
沈秋凉冷笑一声道:“你一天是我的奴才,一辈子都是,主子要奴才死也必须得死,何况我只是卖了你,你放心,这人虽长得丑些,家境倒殷实,你跟着他去天天都有肉包子吃了。”
“不——”彩乔凄厉的惨叫一声,“小姐,你不能!”
沈秋凉眸子里似有泪光在闪,转瞬那泪光就消失了,她叹息一声道:“像你这般标致的美人儿,做个要饭丫头实在太可惜了,我不过是想为你谋个出路。”
彩乔还想再叫,那大汉已经拖她到破庙外的一处水洼处,也不管水脏不脏,掬了一把水就往彩乔的脸上抹去,虽瞧着有些菜色,但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梁,樱桃小口儿,确实长得标致。
大汉兴奋的手痒起来,他虽有些钱,左不过都是行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弄来的,因他长的丑,也没哪家小姐愿意嫁给她的,他也曾弄了两个女子回来,不到一夜都自尽死了,如今这丫头可是出自侯府里的丫头,身份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高贵些,他也不顾有人站在那里,一双大手猛地就朝彩乔的*部揉去,那嘴里的哈喇子流了出来,他笑了一声道:“果真是个不错的。”
“废话少说,拿钱来,你就可以带她走。”沈秋凉不耐烦道。
“贱人,你这个蛇蝎心肠的贱人!”彩乔终于忍不住,愤怒的回头盯着沈秋凉恶恨恨的骂了起来,骂着又呼道,“救命啊,救命啊!”
那大汉不耐烦,伸手往彩乔后颈一敲,彩乔立时晕了过去,大汉将彩乔拎在手上就要走,沈秋凉大急:“拿银子过来。”
那大汉恶狠狠道:“你找我时难道就没在这大街上打听打听老子的名声,还想要钱,一个字都没有。”说着,他突然转过身,将彩乔往地下一扔,两手一搓道,“听闻宁远侯家的出了个怪物四小姐,今日老子倒要看看你怪成什么样,虽然你身上臭了点,但老子不嫌弃,老子还从没玩过那公侯家小姐呢。”
“你……你要干什么?”沈秋凉吓得步步后退,她每日趁着彩乔出去讨饭的时候便上街去物色人卖掉彩乔,好不容易找了这样一个人想弄点银子,结果自己反着了道,她害怕的往后躲着,脚底不小心被稻草绊住,人往后一跌。
“像你这样的怪物能有老子来玩已经是你祖上烧高香了。”那大汉边走边笑道,“也不知这公侯的小姐是个什么滋味。”
“滚开——”沈秋凉倒在地上,手撑在地上,身子一步步往后退着。
那大汉也不嫌臭,强壮的身子直接扑向了沈秋凉,伸手就去扯她那破烂的裤子,忽又道:“不行!都说你是个怪物,奇丑无比,莫不是比老子还要丑吧!若比老子丑老子也不玩了,太丑玩的恶心人。”大汉边说边拖着沈秋凉往前走着,他蹲下拿起手里的灯笼,照到沈秋凉的头顶,伸手就扯开了沈秋凉头上的帽子和脸上的布。
大汉瞪着一双突出的牛眼,那表情由好奇到恐惧,他敢保证他一辈子也没见过如此丑陋可怖的女人,这女人比传闻中的还可怕,他大叫一声:“鬼啊——”
拎起灯笼跌跌撞撞的就要跑,忽一脚被彩乔的身体绊了个大趄趔,他虽受了惊吓,但也不忘唾手可得的美色,拎着彩乔就跑了。
沈秋凉绝望的蹲在那里正要哭,却发现地下有东西发出亮晶晶的光来,她跪爬了过去,两眼里冒出兴奋的光,她用牙咬了咬,是金子,竟然是金子,肯定是刚才那人逃跑时掉落下来的,她赶紧捡起散落我金子装进布袋子里,又害怕那大汉发现了会回头来寻,趁夜就逃走了,直奔向地下鬼市失去找了巫医。
沈秋凉自被赶出侯府之后从来也没有这般开心过,她终于又得了一张人皮面具,还有人皮手套,本来她想买那种致命蛊毒给沈如意下蛊,却不想巫医只说没有那般阴毒的蛊。
她无法只得先让自己暂时恢复容貌再图谋以后事,何况就算她弄来蛊毒,凭她现在的鬼样子也无法接近沈如意,再加上金子有限,也只能购得这些,那巫医见她是常客,还额外奉送了一包遮盖恶臭味的香料,她心内一时气愤一时激动,又问巫医道:“巫医大人,你不是说喝了亲人骨髓能解蛊毒吗?”
那巫医只淡淡道:“你只喝了几日就想解毒。”
沈秋凉低眸深思了一会,确如巫医所言,如今沈秋彤已被救,她还能到哪里去找骨髓来喝,她又跪求巫医治她蛊毒,巫医只摇摇头告诉她顶多也只有一月性命,到时就万蛆破体而死。
沈秋凉不知是如何走出鬼市的,她的脸她的手戴上人皮之后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只是她的头上还没有头发,而且她腿上的肉也开始要腐烂了,巫医告诉她,她身上的肌肤会一点一点慢慢的腐烂,直到所有的肌肤全都烂光,她不敢再听,她捂着耳朵强撑的跑了出来。
……
京城第一大风月地,百花楼
此时天刚蒙蒙亮,天空的黑暗似乎还未退尽,空气中隐约有朝湿的味道,雨早就停了,大街上零零的开始有贩夫走卒挑着胆子做起了生意。
百花楼内一个乌青的影子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纵雨过度的疲惫,一双不大的眼睛里浑浊的只剩下些许银光,他嘴里哼着不成曲的小调,身后还跟着一个布衣蓝衫,拱肩缩背的小厮来旺。
他正自走着,忽听得一声极轻的声音喊道:“三叔。”
他回头看看,除了黑什么也看不到,那晨起的淡雾含烟罩着,四下除了有些个儿零散的脚步声,却是寂然的很,他摇了摇头冷哼一声道:“见鬼了,耳朵都不听使唤了,哪来的人?”
他抬腿就要离开,又听见一声:“三叔。”
来旺只觉得那声音轻空的可怕,好似从幽魂口中唤出来的一般,雾渐渐深了,他有些腿软的开始走不动了,回头张开一双三角眼骨碌碌的乱转着,看见那墙根底下立着一个黑影,来旺伸手一指,对着沈致鹤道:“三老爷,你看那,敢情是个鬼吧?”
“啪!”的一声,沈致鹤打了来旺一个趄趔,重重啐道,“放他娘的狗屁,一大早的哪来的鬼?”
“三叔,是我,”沈秋凉静静的走上前,又道,“难道这么快就听不出侄女的声音了?”
“你是四……四……”沈致鹤连着往后退了几大步,眼里露出惧色,因着人人都传四丫头变成了画皮怪物,他虽然表面上强嘴不大相信,其实心里还是信了几分的,如今见沈秋凉真个像个鬼似的从浓雾中走了出来,他差点往后摔倒在地,一手拉过来旺道,“你去看看。”
来旺双tui打颤,又不敢不听沈致鹤的话,努力迈步上前,结结巴巴的问道:“你是人还是鬼?”
沈秋凉挑起眉尖,勾唇轻笑道:“想不到三叔竟这般没用,这世上哪里来的鬼。”
“你是四丫头。”沈致鹤戒备的盯着沈秋凉,那手心里浸出了一把冷汗,“你来找我做什么?人人都说你是个吸人骨髓的画皮怪物,我……”沈致鹤说着又连着后退几步。
来旺见沈秋凉慢慢逼过来,一个转身就想逃,却不想绊到沈到鹤的腿,二人摔倒在一处。
沈秋凉冷哼道:“没用的东西。”她眼中蓦地暴迸发出忿恨的寒光,逼上沈致鹤道,“明明是沈如意那贱人故意设计了我,我根本不是什么画皮怪物,我是沈秋凉,宁远侯府四小姐沈秋凉。”
说着,沈秋凉俯了下来看着两个慌乱的男人笑道,“三叔,你不是一直想得到那沈如意么?今儿侄女就是来达成你的心愿的。”
沈致鹤一听,赶紧爬了起来拍了拍衣服,来旺讨好的要来为沈致鹤整理衣衫,沈致鹤狠狠的踢了他一脚骂道:“给老子滚到一边去。”
“三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你跟我来,咱们好好说说。”沈秋凉又道。
沈致鹤脸上惊恐未退,他冷着嗓子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哄骗我那到僻静的地方,你好吸我的骨髓,我才不会跟你去。”
沈秋凉又恨又怒道:“既然这样你别怪侄女无情,将你的事抖露出来,到时候看你还活不活得成,父亲可是到现在都不知道呢?”
沈致鹤的手紧了紧又道:“明明那日我是想……”
“你是想与沈如意那贱蹄子相好吧?”
沈致鹤点了点头,忽又摇头道:“你别竟混弄我,我才不上你的当,你没有十足的证据就定不了我的罪。”
沈秋凉寒声道:“我敢说自然有十足的铁证,这会子我等不到父亲,总有一天父亲会回来,到时就将你的罪证交给父亲,看他还能不能容得下你。”她顿了顿又道,“三叔,侄女劝你还是明白些,今儿我找你也不想找你麻烦,不过是帮着三叔达成心愿,这件事对三叔有利无害,你又何必犹犹豫豫的不干脆。”
沈致鹤低头沉思良久,一拍大退道:“今儿我就信你一遭,谅你也玩不出花样来。”说完,就跟着沈秋凉去了那静僻处,让来旺把守着。
天开始放亮,沈致鹤微微的闻到一股香气,他低了头打量着罩在帽子里不甚清晰脸,他十分好奇如今这沈秋凉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外面传的神乎其神,如今瞧去,那脸儿好像也不像众人传的那么恐怖,虽看的朦胧,却是细皮嫩肤的,她身上也不像众人说的那般恶臭,竟还有些个香味,他神魂激荡,眼睛也开始斜的乱瞟。
沈秋凉怒道:“这会子你倒不怕我吸人骨髓了?”
“若是个绝顶的美人,老子还巴不得让她吸呢。”沈致鹤戏笑一声又道,“都说你变成了丑八怪,如今我瞧着还跟从前一样儿,不如你让我瞧瞧你的脸可好?”
“要瞧去瞧沈如意那小贱人去。”沈秋彤见沈致鹤的手伸了过来,她厌恶的挥手道,“这几日我细细观察过了,那贱蹄子每日申时必会去京绣坊,而且每次都带着冬娘和莲青,我一个人也下不得手。”
“你说的可是真话?”沈致鹤道,“我怎么一点消息也不得知。”
沈秋凉冷笑道:“三叔哪有那些心思啊!这身子才刚好了些就天天的逛这见不得人的地方,何况那贱人现在当家,她出府的事谁又能知道,不过是我用心跟着才知道的,到时三叔派几个人趁她从京绣坊回来时寻个僻静的地方捉了那冬娘和莲青,那贱蹄子还不是让三叔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沈致鹤一听心里便起了几分意,他每每想弄那沈如意都不得,上次好不容易花重金买了那阴阳两欢香,结果还是被沈如意跑了,不过他也没白弄,只是沈秋彤再不错也比不上沈如意,沈如意象极了南宫晚,当年他为南宫晚打了多少饥荒唯有他自个知道,若沈秋凉所言是真,那在外面下手是极便宜的。
虽说他在侯府是个上不了高台盘的,但在外面还极有身份的,而且自个的狐朋狗友也多,到时弄几个人劫了沈如意还不简单,越想他心头越喜,手摩挲着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他点头道:“你的消息若可靠,今儿下午我必弄了那沈如意来。”
“那你先给我点银子,这几日侄女没了银子过的甚是苦楚。”
“你让我看看你的脸,若长得还像过去那般好看,我就信你,不仅信你,我还给你银子,保管给的比那百花楼里的女子多。”沈致鹤一双贼眼盯着沈秋凉不怀好意的笑着。
“你若不给我银子,我叫你弄不着沈如意,只要我暗中告诉了她,看你还能不能得到她?”沈秋凉冷笑一声又道,“何况你过去在我娘那里弄了不少钱,这会子我问你要一点也是理所应当的。”
沈致鹤想了想,道了声:“罢了,罢了,看在你是我侄女儿的份上,我就给你一点,也瞧着你实在可怜,落到这样的地步。”
沈秋凉拿着银子一个个悄悄走远了,很快,她的身影便淹没在长长的街头,沈致鹤连赶着去按排事,那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担心,不过为了能得到沈如意赌一次也无妨。
……
晚晴阁药房内,如意正满头是汗的研制药物,这么多天她翻遍了各种医书,又研制了各种解药,却没有一种能除掉那血衣天蚕毒的。
那一晚,玄洛到她房里来时,她取了玄洛身上的血,那血里就含有血衣天蚕之毒,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清除血液里的血衣之蚕之毒,她有些害怕,甚至有了去苗疆的打算。
她有些疲惫的坐了下来,手支着头,呆呆的望着窗外依旧灰蒙蒙的天,窗下的花梨木架上的玉盘里摆着金黄的文冠果在药草香气中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果香味,这一段时间除了忙府里的杂务,再去京绣坊授艺之外,剩余的时间便是研制药,有时候连饭都在这里吃,冬娘和莲青担心她把身子骨熬坏了,却也不得法。
忽然屋外传来一阵细琐的脚步声,冬娘急急走来禀报道:“小姐,你派去跟着四小姐的回来报说她昨儿个夜里得了钱又去鬼市,今儿一大早的四小姐就跑到百花楼找三老爷,两人叽叽咕咕的说了半会子话,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如意对沈秋凉厌恶至极,本想着让她受尽蛆虫噬咬自生自灭,连杀她都怕脏了自个的手,可这沈秋凉偏偏还是不死心的跟着她,她以为自己没发现,其实沈秋凉的一举一动她早已知晓的清清楚楚,她不下手只是觉得她的生命不过剩下一个月不到,她犯不着再为她费任何心思,单只派人盯着她,她找沈致鹤不为别的,定是打了自己的主意,想让沈致鹤玷污了自己。
既然这沈秋凉这么想让别人来玷污自己,那就让她沈秋凉在临死前尝一尝被千人骑跨的滋味。
如意轻轻吩咐冬娘几句,冬娘就领命离开了,如意揉了揉太阳穴,缓缓走出屋外,屋外园子里的黄桷兰开得正香,昨儿的狂风暴雨早已打落了许多花朵,沾香入泥,天空里的雾渐渐化开,轻薄的似蝉翼一般,透过雾气映着园子里的花草树木婆娑舞着,风吹散了一丝雾,更明净了些,地下却是光影交错沾着水雾的脚印子。
踏着软底绣花鞋,鞋底已沾了水迹,雪白的鞋面上沾了几叶淡色花瓣,静然无声,这侯府里好似被浸在冷清之中,这几日益发的平静了。
如意和如芝又去议事厅处理了一些事,因着二人对于管家事务已经娴熟万分了,处理起来也快,如芝每每因着老太太的病而忧心,老太太现在整日介的躺在榻上,一应事情全都要人伺侯,眼看着就要不行了,但老太太偏偏清醒的很,从来不敢单独见她,每每都是她跟如芝在一起的时候,老太太才敢宣见她。
平南王因听说沈秋彤又疯又痴,将平南王妃大骂了一顿,甚至还头一遭对沈风华动了手。
自沈风华嫁入平南王妃之后还从来没有这样丢了面子,如今她在平南王府的地位岌岌可危,那些平日里被她治的服服贴贴的姨娘一个个开始联起手来,想要治死她。
如今她能来见一眼老太太都难,老太太身边也只有如芝了,沈如萱自在皇宫落了水,便再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那手还不停的抖着,连根绣花针都握不住了,老太太命人将沈如萱移到康仁阁和她一处伴着,日日请医调理不断,只可惜没有一点起气,老太太已是心力交瘁,独木难撑了。
……
下午,如意带着冬娘和莲青像从前一样坐着小轿又去了京绣坊,沈秋凉早早儿的就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沈致鹤也已安排好了人手,只因着听沈秋凉说每每沈如意从京绣坊出来的时候都快到了晚饭时间,那时侯街上的人才会少些,动手也容易得手。
两个人像蛰伏在暗夜里的毒蛇等着猎物一般,耐着性子等着,果然天快擦黑的时候,从京绣坊走出三个人来,因着要下雨,头上都戴了帽子,但从衣服上看去却是沈如意,冬娘和莲青。
三人一道上了小轿,沈致鹤见如意上了上轿,连忙带着按排好的人到那必经的一条小道上去堵截了,沈秋凉兴奋的暗暗跟着,她要亲眼看着沈如意被沈致鹤沾污了清白,她倒要看看她沈如意如何再有脸活下去。
今早她得了银子本想弄些儿好吃的,这么多天,她连个肉味都没尝过,谁知碰到了两个半死不活的叫花子母女,看那母女虽然穿的脏乱,头上的头发却是极多的,她赶紧的买了剪刀又买了些蒙汉药将两人药倒,剪了她们的头发又将全部的银子请人用最短的时间制成发套子,她要用最好看的样子站到破败的沈如意面前。
在阴暗的小道上几个蒙面黑影跟着小轿迅速移动着,转眼之间,小轿被几个蒙面人围住了,那个马车车夫看着情势不对,立马脚底抹油溜了,沈致鹤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一双眼盯着马车里瞧着,手摩的不停,还未见到沈如意,自己就已经激动不已了,他掀起马车车帘,刚想说一句:“标致的小人儿,快让我看看你。”
忽然,轿内一道金光闪过,沈致鹤还未来得及看清,眉心处早中了一枚金针,黑衣人见了赶紧就要上来帮衬,只闻着一阵奇异的味道,接着就喉头发紧,眼前开始出现幻觉,人软软的倒了下去,一个个死猪般的没了生息。
沈秋凉一看不好!刚拔腿想跑,身边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四妹妹,好久不见了?”
沈秋凉回头,一双眼睛连看也未看到身后的人,只觉得脑袋上闷的一声响,人就晕了过去。
轿子里走出几个人来,恭恭敬敬的走到如意身边道:“小姐,这些人如何处置。”
如意淡淡道:“既然是都穆伦派你们来护着我,这些人你就交给都穆伦吧!他自有用处。”
冬娘伸手指着晕在地上的沈秋凉道:“小姐,她怎么办?”
如意冷冷道:“扔进籍坊。”
自魏晋相承,死罪工其重者妻子皆以补兵,籍坊里的女子比最低下的烟花女子还不如,有诗形容:五千甲兵胆力粗,军中无事但欢娱。暖屋绣帘红地炉,织成壁衣花氍毹。灯前侍婢泻玉壶,金铛乱点野酡酥……
籍坊里的女子不仅要含泪买笑供将士们娱乐,白天还要充当杂役,一旦入了籍坊,就算不死,也终身不能出来。
当沈秋凉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疼的紧,好似被什么重物压住了一般连气也不能喘,她身体的毒越来越厉害,直痛的她窒息,她睁眼一看,却看见一个五十上下的长得极其丑陋的男人正立在一旁盯着她看。
她吓得大叫一声:“滚开!”
那人抬起头,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嘴里门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那人抹了抹脸只笑了笑道:“这女子成色倒不错,全身还香喷喷的。”
沈秋凉又羞又怒就想要逃走,却根本挣扎不动,她甚至开始悔恨自己不该用巫医给的香粉,更不该爱美戴了这人皮面具,若没有这些东西,相信没有哪个男人敢接近她,她想撕开人皮面具吓死那个人,可是她早已没有半分力气,仿佛陷入泥沼般整个身子越陷越深,甚至快要开始接近死亡。
她早已痛麻木,她满眼是泪,挣扎着大叫,却听到更大更多的笑声,她惊恐的转头去看,那里站着乌压压的一排穿着锁字甲,铁网裤的士兵,她害怕,她愤怒,为何她要落到这般惨局,她不过是那个沈如意罢了,凭什么她一个病秧子就能那样得父亲的宠爱,凭什么她是二房的嫡女,将她和母亲死死压在脚下,这么多年她和娘都要刻意的讨好她,她觉得这样活得好累。
沈秋凉的瞳仁开始缩紧,满眼里都是士兵狂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