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相信,即使他有怨有恨,也不愿自己的父皇和母妃惨死,何况在冷漠的外表下,他其实还是在意他们的,他早已原谅了他们,可这声原谅他都没有来得及说。
他杀了大将军王,又杀了大将军手下的百余名士兵,他是应国皇子,就算他从来都不屑于皇位,这皇位他也不能叫这样的逆党谋夺了去。
他本想复国,只可惜天不隧人愿,天纵国趁机着应国大乱收复了应国,应国虽小,却是战略要地,收复应国就等于收复了图然,他以一已之力已无力回天。
他没有再回到桃花林,而是去了天纵,他不知道自己受了什么蛊惑非要去天纵京城,冥冥之中,他潜意识里就想去那里,仿佛在那里他能遇见谁,他是如此渴望的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一个时常在他梦里出现的女子幻影,那个女子是谁?他根本无从得知,因为在他的生命里他从来都不认识这个女子。
他开设了瑶池舫,又坐镇鬼市,他爱财如命,因为他还抱着复国的梦,要复国必须要有钱,而且要有大量的钱,更何况,他还有一群孩子要养,做了十几年的应国公主,他从未为应国做过一件好事,他突然好做点好事,便救了应国那么多可怜的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孩子,他要积点功德,至于为何要积功德,他不明白,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这样善心了,这不是他自己,可他非要这么做,仿佛他积了些功德才能见到他要等的人。
那一天夜里子时,他不会忘,他坐镇鬼市,鬼市里遍布着糜烂而腐朽的气味,忽然,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杜若香气,那香气那样好闻,虽然那女子戴着面纱裹着长袍刻意装作男子的样子,可他知道那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十分好闻的女子。
他不知道她是谁,后来她成了鬼市神医,他少了许多生意,不过他并不在意,他发觉自己越来越在意她的行踪,她来时他便觉得安心,她若不来他便会恍恍然的心生失落,他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入了魔障,连这女子样貌都没看清,他就这样开始牵挂她了。
因着这份牵挂,他将她的底细查了个清清楚楚,她叫如意,沈如意,那一晚,他睡在床上反复念叨着她的名字,只念到他头痛万分,那剧烈的痛疼恨不能让他去撞了墙。
他越是想回忆什么,脑袋就越是痛,于是他想逃离,他不能再见她,如此再见她,他害怕自己会疯魔了,他消失在鬼市,本以为他再不会见她,谁知道她却来了瑶池舫,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的身边还有瑞亲王。
他本不想违背瑶池舫的规矩,可能怎么办,来找寻沙漠之草答案的是她啊!在她面前,他总是情难自禁的想要给她一切,可她明明是不属于他的,他知道,他在查她底细的时候就知道,她是有心上人的,那个人还是京城著名的玄洛公子,那个亦魔亦仙如画如诗的男子。
若让他承认这世间还有哪个男人能与他媲美,玄洛便是那个男子。
可他心里到底不甘,他身着女装想要勾引玄洛,因为他知道凭他的美,这世间没有几个男人抵挡的住,如果玄洛被美色所迷,他必然会毒杀了他,可玄洛根本不在意他的美,当他带着如意来求他为如意解情花之毒的时候,他的世界便成了一片灰暗,他如何能争得过玄洛,人家两情相悦,而且玄洛甚至可以为了如意去死,他算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算什么,当如意唤了他一声无名,他的心彻底震动了。
那时的他还没恢复前世的记忆,他不知为何而震动,他只知道自己的心里是酸楚的。
他为如意解了情花之毒,如意和玄洛双双离开,他静静的立在那里看着他们的背影,头却益发的痛了。
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这般容易的就喜欢上一个女子,他才不相信什么鬼的一见钟情,而且他自己生的那样美,他才不会被其他任何美色所迷惑,他只觉得自己与如意仿佛相识了很久很久,已久远到度过一个轮回转世,他终究逆不过自己的想要寻找答案的好奇心,不顾师父的千叮咛万嘱咐使用了通灵术,通灵术本就是逆天而施的法术,可以知前世获未来,可是一旦使用通灵术是要折寿七年的。
他终于知道来龙去脉,他逆天而施打开阴府之门,代价便是前世今生的孤寂。
他也终于明白,他为何变得善心要救那么多孩子,皆因前世他与她出了桃花林,那时的苗疆恰逢战乱,他们遇到上百名流离失所的孩子,她曾对他说过:“姐姐,为何要有这么多战乱,战乱到最后伤的却是无辜的孩子。”
她将她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都取了下来,还顺便将她身上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全都给了那些可怜的孩子。
他笑说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她却说:“姐姐,其实我是个坏女人,我的手沾满了鲜血,我所杀的人有的也是孩子的爹娘!”
他不知如何劝她,因着身上的银两有限,他们还想为孩子找个避难的场所,于是他们又折回了桃花屋去取银两,结果等他们再回去的时候,遍地都是孩子的尸体,他从来没听她哭的那样凄厉:“姐姐,如果有可能,我宁愿能救下他们啊。”
那时的他们没能救了孩子,今生他便无意识的想要替她挽留点什么。
他还终于明白,为何在听到她唤他一声无名时,他的心那样悸动,这原本是他前世的夙愿,可他终究还是来迟了,在他遇到她的时候,她的身边就已经有了玄洛,不管他的记忆是否恢复,他都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无法接受,他度过一个轮回,心心念念所想所爱之人,从开始就从不曾属于过他。
可他不甘,他不信命,不信什么前世今生的孤寂,他在等,等着玄洛离开人世的那一天,因为玄洛中的是血衣天蚕蛊,无药可解,如果玄洛死了,或许他还有机会。
他有多么的可笑,有多么的自欺欺人,玄洛死了,在她见到玄洛尸体的那一刻,她枯坐在那里一夜到天明,再从天明到黑夜,往往复复,他想劝她,她只给了他一句话:“无名,玄洛死了,他死了,我才知道我所有的怨,所有的恨都敌不过对玄洛的爱,或许我重生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来找寻玄洛,她是我这一生要相守的人,如今他死了,我已了无生趣。”
这是她给他的答案。
前世,她爱的是她的三郎。
今生,她爱的是她的玄洛。
而他,他在她的心里可曾停留下一个影子,哪怕是一个幻影也好,她说她重生是为了寻找玄洛,可她是否知道,他等了她一个前世今生。
罢了,罢了,他本就是个短命鬼,今生的命更是短到没几年了,即使能得到她的爱也无法与她相守到白头,长痛不如短痛,他唯有将这相思意深埋在心底,成全了她与玄洛的幸福,只要她幸福了,他不在乎前世今生,甚至于永生永世的孤独,更不会在乎能不能复国了,他本就不是为复国而来的,复国只是他找了一个能令自己信服的借口,从前他不懂,现在他懂了,他来天纵京城为了就是近水楼台,等的就是如意,可他终究强求了。
或许从他生下来的那一刻起,桃花盛开,书写的不是桃花处处,而是孤独,他注定孤独。
如意啊!如果此时你能陪在我身边温柔的摸着我的脸,再唤一声无名该有多好,你是我命中注定走不出的情劫,你是我短暂生命里找寻到的温暖阳光,然而阳光终不可能永远高悬在天,也有天阴下雨的时候。
只是不管是阴天还是雨后阳光会再重现,而我的生命里已不会再有阳光,她不会再照到我的身上,既逆天,我便要承受这样的结果。
他一个人待在的桃花屋里想了很久很久,只到轻烟带着他的师父凤苍来到了桃花屋。
师父终究还是来见他了,他是他此生第一个师父,也是唯一一个师父。
他们坐在桃花树下,那桃花树哪里还有一支桃花,全都凋谢了,桃花树不过就是枯死的枝桠。
阴沉沉的秋暮之色,风吹的衣角朔朔,凤苍摸一摸雪白的长胡须,眼里复杂难明,有疼惜,有愤怒,有哀伤,也有不忍,这曾是他最得意的子弟应国十三公主,不!是应国十三皇子骆无名,虽然这个子弟的命盘不好,可他总想着,他这个当师父的不能放弃,若他自己肯努力,再加上他这个作师父的功力,或许可以博一博,或许是可以改变命盘的,他是够努力了,他的徒弟也够努力,只是他们的努力向背而弛,他的徒弟努力到生生将原本就不好的命盘弄的无可救药了。
而作为他的师父,却也只是凡人,他无法修补这无可救药的命盘,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是无名自己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他却恨铁不成钢,可心里最多的还是痛惜,无名是自作孽啊!可他的作孽让人无法真的恨他。
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凤苍问他道:“何苦?”
他笑了笑道:“不苦。”
凤苍叹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他只淡淡道:“师父,无名只是俗人,看不透这红尘世事,也不愿看透,离了爱,我便是一无所有。”
凤苍又道:“你现在一样是一无所有。”
他道:“至少我心里还有个她,这便算不得一无所有。”
凤苍道:“你还是执迷不悟。”
“不管是不是执迷,一切唯心所愿,我无怨无悔,但求师父告诉徒儿追魂镜的下落。”
“难道你宁愿活在梦境之中?”
“若能想我所想,活在梦境之中有何不可?”
“可梦境终归是梦境,不管你编织的梦境有多美,都是假的。”凤苍继续道。
他唇角微微一场,露出清浅一笑:“师父,你告诉徒儿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若活在真实全是痛,活在虚幻全是喜,又何必在乎真与假呢?至少我在虚幻里能得到快乐,快乐却是真的。”
“从前我不愿告诉你,如今也不愿告诉你,皆因为师怕你误了自己,你要知道入追魂镜便是身死了,徒留下也只是一缕未散的灵魂,这灵魂永远都会被困在追魂镜里,你再无转世的可能。”
“难道师父还觉得徒儿还活着?难道师父还以为徒儿还在乎什么转世轮回?若注定孤寂,反不如寻到快乐来得真实。”
凤苍怆然又是一声长叹:“既如此,为师便成全了你。”他目光里含着几分泪意,如今无名活着也跟死了差不多,况且他吞噬了阴魂,就算能转世,也是生生世世都痛苦,至少他活在梦境里还能快乐,他顿了顿又道,“追魂镜乃教宗心头血滴化而成,心头血为谁而滴化,追魂镜便在谁在那里。”
骆无名蓝海般的眼映出随风而舞到脸庞的发丝,眼眸里的幽蓝随之而亮了几分,他点了点头道:“师父,徒儿明白了。”
说完,他跪了下来,给凤苍拜了三拜。、
凤苍离开了,这一次是他们师徒绝决,他怆然而来怆然而走。其实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无名终究会再问他追魂镜的下落,无名和教宗虽不是父子,却也是一脉相承,情痴,他们都是永生闯不过情劫的情痴。
凤苍回到天禹教便嘱咐了自己的大徒弟一番,他命他的大徒弟去见一个人,那个人便是沈如意的婆婆哲哲依兰朵,哲哲依兰朵却是认得他的大徒弟的。
原来哲哲依兰朵一直珍藏的一面血色铜镜就是追魂镜,当年骆灏死后,她在收拾骆灏遗物的时候找到这面镜子,她并不知道这镜子的来历,只是觉得这镜子与普通镜子不同,她从来也没见过有铜镜是血的颜色,因这镜子不如普通铜镜照的清晰,所以她也不用,只是为了缅怀骆灏而收藏下来的,十几年来,她从来不曾丢弃过这面血色铜镜。
当天禹教的人带着一个玉扳指来找她的时候,她愣怔半晌,她看了面前这个清风道骨的男子,忽觉得时光匆匆,当年那个跟在骆灏身后拖着鼻涕的小奶娃如今都已经长得这般大了,男子带来的玉扳指就是骆灏当年的所戴之物,他又拿了天禹教教宗凤苍的信件,信里说历经十一五年,方知天禹教圣物追魂镜之下落,信里还诚恳的请求哲哲依兰朵将天禹教圣物归还。
哲哲依兰朵没有不归还的理由,骆灏本就是天禹教创始之人,这面血色铜镜是天禹教圣物也在情理之中。
……
新月淡凉,桃花林静谧一片。
轻烟端了一盏桃花茶步入屋内,温声道:“主子,你要的茶来了。”
骆无名抬眸,略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淡道:“放下吧!”
轻烟轻放下茶盏,眸光注视着骆无名,这两日主子的身体似乎好了些,这样她觉得有些安慰,何况主子再未说赶她走的话,甚至于还会唤她端茶倒水之事,她的心里也安了些,或许她真的可以留下来陪伴着主子了,她道了声是,便要退下。
骆无名忽然问道:“轻烟,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轻烟答道:“十三年。”
“哦!”他有些心不在焉道,“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轻烟虽觉得主子问的有些不寻常,可难得主子主动跟她说话,她高兴还来不及也不作它想,只笑了笑道:“时间本来就过的很快,轻烟还听说过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圣药。”
他听她说着却无动于衷,只从袖笼里取了一枚令牌,眼光如羽毛从轻烟脸上轻然拂过,淡声道:“从今往后,它便属于你了。”
“不!”轻烟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徘徊不定,想找到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明明他的脸那样平静,看不出任何不对,她连忙摇手道,“轻手不敢受。”
“难道你不听我的话了?”他依旧语气平平。
“轻烟不敢。”她毕恭毕敬。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你若不想要也可以扔了。”
轻烟只得上前跪了下来接过令牌,他将令牌交给轻烟,又道:“你明日就一早回瑶池舫去吧!”
轻烟握住令牌的手微有些颤抖,为了止住颤抖,她潜意识的用力握紧了令牌,骨节间泛着青冷的白色,她几乎含着泪意道:“主子,你这是要赶轻烟走么?你明明答应让轻烟留下来的。”
“我并没有赶你走,你处理完瑶池舫的事,自可以再回来,你愿意在这里留多久就留多久。”
“主子,你没骗轻烟?”
他清冷道:“我没必要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