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薛夺麾下的禁卫们忠实执行军令,任谁来临风殿也不放进去,接连拦住了两拨皇后身边的亲信。
第二拨来人,不只是皇后身边的亲信嬷嬷,还有随侍御前的大太监,徐在安徐公公。
徐公公为人和善,替姜鸾抓过不止一次的猫儿,两个人私下里有点交情。
被禁卫们阻隔着,站在临风殿宫门外头,徐公公唉声叹气往里面喊话,
“公主,哎,汉阳公主殿下!宗正寺依照宗规家法,定下公主去宗庙修行祈福的事,为何闹到如此之大啊。原本就是代替廷杖的惩戒,如今闹了一场,圣人得知公主不愿去宗庙,恼怒不已,又在紫宸殿发了大脾气,只怕后续不会好了。”
姜鸾无声地翘了翘唇角。如果依圣意去了城外宗庙,她的下场才是不会好了。
她低声嘱咐了几句,苑嬷嬷跨出庭院,隔着禁军人群大声喊话回去,
“好叫徐公公得知,我家公主是极愿意为圣人修行祈福的。但宗庙位于京城五十里的郊外,如今京城附近混乱,若是溃败的叛军回过头来袭击城外宗庙,挟持了我家公主去,强逼着公主来京城下叩关,岂不是上个月的城下乱象再现?”
这段话太过诛心,听到的人齐齐倒吸凉气不止。
徐公公惊得浑身一个哆嗦。
上个月被贼兵逼迫着,两度‘城下叩关’,那是圣人再也不愿提的惨痛往事哇。
这这这,这不是当众捅圣人的心窝子吗。
‘城下叩关’的敏感话题谁也不敢接,皇后娘娘那边的几个亲信嬷嬷闪电般往后退。徐公公被顶在最前头,干巴巴地道,“老奴会……会如实回禀圣人知晓。”
姜鸾斜靠在罗汉床上,听苑嬷嬷转述了徐公公的反应,很满意。
她那位皇帝长兄知晓不知晓,知晓了以后心里怎么想,她其实不怎么在乎。
当众喊出去的那几句话,是喊给裴显这个兵马主帅听的。
上个月叛军押着皇帝在城下喊关,兵不血刃拿下虎牢关,差点攻破了京城。
裴显带着八万玄铁骑浴血鏖战半个月,牺牲了无数条性命才保住了京城。但凡是个正常人,就绝不能忍受第二个皇家嫡系血脉落在叛军手里,再来一次‘城下叩关’。
姜鸾设身处地想了想,裴显此人对身边事物的掌控欲比寻常人还要多几分,按他的性子,想想就堵心,更不可能容忍。
只要裴显不能忍,她就绝不会被送出京城去。
那就足够了。
她吩咐下去,“晚上裴督帅可能会过来。殿里灯不要熄,厨房备些煎茶和点心。”打了个呵欠,俯身趴下去,“我睡一会儿,等他来了叫醒我。”
苑嬷嬷耳闻已久,却没见过这位京中新晋的权臣当面,忧心忡忡,
“裴督帅如今在京里势大,公主不好怠慢的。这身衣衫睡皱了,会客前还要换衣裳,不如索性坐等人来。”
姜鸾趴在床上,懒洋洋地咬着自己粉色的指甲,“他不在乎这些小节。关键处能打动他即可。”
徐公公走时是在傍晚,一轮斜日头挂在院墙上。大家原以为裴督帅最迟掌灯时总要来了。毕竟男女有别,又是宫闱贵女和朝廷重臣的身份,彼此有所顾忌。
没想到一等便等到了夜里。
姜鸾一觉睡醒,借着灯火往外看,看见昏暗庭院里人影晃动,起先还以为人来了,带了许多亲兵进来。再定睛望去,又感觉不对,庭院里多出来的人明显是宫女和内监,还有一架步辇停在庭院里。
苑嬷嬷这时正好急匆匆地进来寝堂,心急火燎道,“公主起身了?皇后娘娘亲来了!此刻就坐在正殿里,等着公主出去说话。”
姜鸾慢吞吞地起身,任由春蛰和夏至两个整理衣裳,“皇后都来了,裴督帅还没来?”
苑嬷嬷抱怨,“薛二将军之前接到传话,说是要来。这都入夜了,连个人影儿都没看见。虽说是太后娘娘那边的外戚,毕竟是隔了一层的,算是半个外臣,怎么好半夜三更的往公主殿里来呢。”
姜鸾摇了摇头,打着呵欠感慨了句,
“他是真不讲究这些。”
——
裴显整天在政事堂,和王相,李相,几名朝廷重臣你来我往,虚与委蛇,客气话里带着尖锐刀锋。
整肃禁中宫人的军令早晨传下,立刻便开始执行,各处宫室的人已经在抓了,总得知会朝廷这边的阁臣们一声。
后宫总是牵扯着前朝的。
比如说越过了谢皇后直接在后宫里拿人,下了皇后的脸面。
谢氏身为根深蒂固的大世族之一,皇后家里有个堂兄正领着平卢节度使的重任,需要通过兵部熟识的同僚知会谢节度使那边,免得皇后愤怒之下写家信控诉,叫谢氏多心。
又比如朝中人称‘李相’的户部尚书、参知政事,李承嗣,并不是如王懋行王相那般坚定的守城主战派。京城危急之时,李相不止一次曾提议过弃城。
如今宫里开始锁拿‘弃城背主私逃’的宫人,李相得了消息,一整天都很沉默。
再比如说,今天被廷杖濒死的那位御史,是王相的爱徒的同年好友。
王相今天坐在政事堂里也没怎么开口。
和这些事比起来,临风殿那边的事往后推几个时辰无妨。
裴显入夜了才从政事堂出来。
他沉思着,沿着朱红宫道走向临风殿方向。
一阵嘈杂声音如海啸般地扑了过来,哭喊求饶声不绝于耳,在狭长的宫道里回荡着。
“怎么回事。”他停下脚步,皱眉打量着六七个用绳子捆成一串、跌跌撞撞走过宫道的宫人,“绑的是什么人,吵闹成这样。”
“回禀督帅。”牵着绳子的那几名玄铁骑抱拳行礼,
“逮到了几个御前侍奉,都是叛军围困皇城时,企图卷了金银细软弃城出逃的背主奸奴。小的已经验明身份,录下罪名,按照章程,接下去要送给大理寺和刑部待审。”
为首的那名身穿海青锦衣袍的内监大声哭喊着,
“咱家一时猪油蒙了心!当日才行到城门下,就被几位守城将军劝回宫了!就那一次!以后再也没有试图出城过!咱家吴用才,是圣人身边得用的人,我们早上还在两仪殿说过话哪裴督帅!还请督帅看在圣人的份上,饶咱家一命啊!”
裴显微微皱了下眉,一名玄铁骑立刻过去把吴用才的嘴堵了。
吴用才还在呜呜呜地含糊大喊:“就那一次!”
裴显站在宫墙下,今夜浓云无月,宫墙的大片阴影几乎遮住他的全部身形,也遮住了他唇边的讥诮。
“早上准备了三条罪名整肃宫禁,第一条你就撞上了。”
“天意难违哪,吴公公。”
吴用才哭喊求饶的宫墙后面,正好连着一片废墟。
地处皇城最北边的殿室,是先帝太妃们的住处。在叛贼猛攻皇城的那个月,几处殿室被投石机从北门砸个正着,殿梁倒塌,砸死了几个宫人,还好太妃们都安然无恙,纷纷转移到别处安置。
京城处处兵荒马乱,无人打理那片废墟,至今原样塌着,只剩下一片碧绿琉璃瓦夹杂在断壁残垣之中,显耀着曾经的赫赫荣光。
裴显站在朱红宫墙下,听着满耳的哭天抢地,心头想起的却是宫墙背后被投石机砸出来的大片废墟。
被投石机砸塌的是区区几座殿室么?
不,砸干净的是大闻朝开国百年的脸面,倒塌的是朝廷极力维护的皇家尊严。
“身为御前内侍,理应忠心护主。圣人被叛军擒获,在城下生死未卜之时,尔等却想逃出京城苟活?”
他漠然吩咐下去,“若是证据确凿,不必再转送三司,直接处理了。”
“是!”几名玄铁骑抱拳领命,都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将士,下手一个比一个干脆,把那几个内监拉到宫墙下,直接拔刀,砍瓜切菜般当场砍了。
血水沿着青石板的缝隙漫过来,裴显的黑皮厚军靴底沾了少许,他不甚在意地踩了过去。
前面就是临风殿。
通明的灯火亮光从各处半开的门窗里透出来,亮堂堂的,显然此间主人未曾睡下。
薛夺和丁翦大步迎了上来,彼此怒瞪一眼,同时单膝跪倒,“末将见过督帅!”
越过跪倒行礼的禁军队列,跨进殿门台阶去,迎面见到了庭院里的皇后仪仗。
“皇后娘娘在这里?”他抬头看了眼夜色。
天上星辰的位置估算,至少两更天了。
皇家公主被宗正寺以宗法家规处置,由皇后亲自监管处理,再合理不过。
他的脚步停在宫门口,沉吟着道,“既然皇后娘娘在,我便不进去了。薛夺,由你转达一声——”
薛夺脸色大变,和丁翦异口同声,“督帅不能走!”
薛夺赶紧补充了一句,“汉阳公主和皇后娘娘在里头对峙,要出人命了!”他抬手往正殿东边比划,“督帅看那边。”
“嗯?”裴显顺着方向看过去。
越过前方一片宽敞庭院,就是临风殿里的正殿。
正殿中央的明间,此刻火烛通明,在窗纸映出两个摇曳的对坐人影。
其中一个人影戴着华丽沉重的凤冠,端庄广袖,脊背绷得笔直,应该是谢皇后无疑。
在她对面,另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手肘撑在案上,手里握了个尖锐物件对着自己,看形状应该是一把匕首。
裴显拧了下眉,“怎么动用了匕首?”
“皇后娘娘初更时来的。说着说着没谈拢,就这样了。”薛夺往里头努嘴。
丁翦怒道,“我早就说过,不该把皇后娘娘放进去!闹成这样,你薛夺负责?!”
薛夺也怒了,“公主的匕首可不是我薛夺给的!你丁翦敢做不敢认?”
丁翦勃然大怒,“那是公主自己的匕首!我丁翦怎会撺掇公主做出危害身体的事!”
“行了。”裴显一抬手,阻止两边继续火并,“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他跨进门槛,在半开的正殿门外停步。
“臣,裴显,夤夜求见汉阳公主,不胜惶恐。”
殿里的主人很快应了声。却不是如他想象那般,在生死关头常见的紧绷变调的嗓音。
窗纸映出的窈窕人影把匕首放在膝上,抬手打了个呵欠,一个带着明显困意的少女声音道,
“别客气,进来吧裴督帅。叫我等足了一晚上,你是真不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