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军夜入京城,意图动乱。裴显已经率京畿守军前往平定乱军。我不知道你谢节度带了多少兵马入京,也不知道你入京的目的何在。”
姜鸾边说着,边护着她二姊缓缓后退,示意文镜过去关门。
“如果你谢征心里还有几分家国大义,君臣规矩,别动我的公主府,别去皇宫掺和,带兵退到城外去。”
谢征手扶刀柄,不应答。
朱红大门即将关闭的时候,懿和公主突然喊道,“慢着!”
她的声音向来不高,在秋季的夜风里带着明显的颤音,更显得荏弱。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里,她挣脱了姜鸾的手,几步往前站在门槛边。
“谢征。”她面对面站在门外的谢征跟前。谢征身材魁梧,背后火把的影子映过来,懿和公主被完全笼罩在大片阴影里。
姜双鹭强忍着不退避,颤声问了句和姜鸾同样的问话,“老实告诉我,你带了多少兵马入城?今夜入城的目的何在?”
谢征站在原处,久久地沉默了。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突兀地开了口,如实地回答了两个问题。
“带前锋营八千兵入城。见机行事。”
听到‘八千兵入城’的时候,姜鸾脑海里轰然一声,衣袖下的手指倏然握紧了。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她恍然意识到——
前世那个混乱的秋夜,谢征多半同样地带兵进了城。他带进来的八千精兵,说不定也是当夜从四面八方彻底撕开皇城防线的一部分。
擅长突击的八千前锋营精锐,就像一把尖刀最尖锐的部位,盯住一个防御点猛攻,轻易就能撕裂防线。
文镜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之极,右手猛按住了腰间刀柄。
若不是姜鸾还在这里没有发话,他只怕已经拔刀上去拼命。
姜鸾站在门边,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心脏剧烈跳动着,跳得如此激烈,她几乎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了。
前世那个极度混乱的夜晚,皇宫沦陷,尸横满地,身边人无一生还,映红了天际的熊熊大火,已经久远褪色的种种经历,突然又从某个难以触及的记忆深处跳了出来,无比可怖,又无比清晰,和今夜浓黑的夜色融合在一起。
她站在门边,呼吸急促,抬手指着两步外的谢征,几乎要戳到他脸上,怒骂道:“你这厮——!”
一只手突然扯住了她的衣袖,把她往后拖。那只手的主人的力道不大,把她拖到后面就显得吃力。
姜双鹭把妹妹从门槛边缘吃力地拖回来,又往后推了一把,被谢征气到浑身发抖的姜鸾猝不及防,被她一把推到了身后,眼睁睁看着二姊自己往前跨出了门槛,她纤弱苗条的身体挡在了门前。
“出城去!”耳边传来姜双鹭抬高的嗓音。深宫里娇养多年的贵女,拼尽全力也喊不大声,呼喊到最后全是发颤的尾音。
她张开双臂,把幼妹挡在身后,迎面对着谢征,用尽所有力气,竭尽全力地喊,“带着你的兵,出城去!不要动我的妹妹!不要进皇城!不要毁了我的家!”
“出城去!”
公主府正门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熊熊火把光芒明灭,映亮了四周将士各异的神情。也映亮了门外谢征的面容。
谢征此刻的神色极为复杂。
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懿和公主竭尽全力的呼喊嗓音,带着极明显的颤声,渐渐消散在黑夜的空气里。
谢征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转过身,几步下了公主府的石阶,踩蹬上马离去。
公主府外人喝马嘶,大批骑兵跟随主帅离去,狂风骤雨般的马蹄疾驰声许久后才消散。
文镜带着亲卫紧关了正门,各就各位,严防死守。
今夜是绝没有人能入睡的了,姜鸾搀着二姊的手往水榭方向走。
走出几步,姜双鹭突然腿脚一软,软绵绵地原地就往下倒,差点连带着把身边的姜鸾也带得摔倒在地。
还好两人周围跟随着各自的亲信大宫女,春蛰和夏至两个眼疾手快,赶紧把姜鸾扶住了。
姜鸾自己站稳了,又扶了一把腿软得站不起来的姜双鹭,想起刚才门外的惊险局面,挽住二姊的手,亲热撒娇地摇了摇,
“二姊刚才在门外好厉害。别说谢征那厮,我都被镇住了。”
姜双鹭红着脸站稳了,呸了声:“少笑话我。”
姜鸾忽然想到了后续,吩咐文镜立刻去望楼查看,谢征领兵退出了麒麟巷,到底是往那边去了。八千前锋营的精锐兵力始终是个极大的变数。
文镜知晓厉害,亲自飞奔上望楼高处查看动向。
片刻之后,急喘着奔下来,“谢节度领兵往城东出城的方向径直去了!”
姜鸾绷着的一颗心放松了下来。
“去给你家督帅报个讯吧。他的兵马元帅府的望楼更高,谢征的八千兵是不是出城了,看得更清楚。”
她对文镜说,“他今夜坐镇调度八方,够他忙活的。”
————
深夜。皇城宫殿最深处。
烛火摇曳不定,眼前鬼影憧憧。
晋王姜鹤望几度以为自己死了,没想到自己还活着,还在人间地狱里挣扎。
耳边传来隐约水响。清澈的水盛在金盆里,水波在模糊的视线前晃动着。
曾经是他每日早晚习以为常的场景,如今却成了他最恐惧的画面。
“不……”姜鹤望虚弱地拒绝,“不……”
没有人听他的。一只手按住他的后颈,把他的头脸整个浸入盛满清水的金盆里。
寝殿里再度响起细微的挣扎水声。
延熙帝靠坐在龙床浮雕木板床头,闭目听着狭小内殿传来的痛苦挣扎的声响,露出满意的阴鸷神情。
瘦到脱形的面孔睁开一条细缝,露出发红的眼珠,看向墙边摆放的漏刻。
“快要四更天了?”
延熙帝自言自语地道,“是时候送晋王上路了。”
“韩震龙。”他闭目吩咐道,“动手吧。”
和今夜秘密从水路潜入京城的朔方军士不同,朔方军节度使韩震龙,于今日早上光明正大地入宫觐见,‘君臣长谈’。
至于为什么下午出宫的外臣会半夜出现在天子寝殿,领兵埋伏在龙床帷帐背后,那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秘密了。
延熙帝对韩震龙很满意。
城外的谢征,原本是他寄予极大期待的。四大姓的外戚出身,手里握有重军,为人又谦和温厚,看起来比锋芒毕露的裴显好控制得多。
没想到他赐婚笼络,连下两道密令,谢征竟然抗命,搁置了他的手谕,至今未给明确回应。
延熙帝心头的戾气升起,闭目暗想,这些领兵镇守在外的节度使,一个个的都是肘腋之患,一个都不能留。
不,眼前就有一个,兵力虽不多,出身不高,人也格外贪心。但他就看中了韩震龙的贪心。
贪心好啊,贪心才好控制。给足了肉,韩震龙就是他手下一条咬人的狗。要他咬谁,他就咬谁。
京城里声望赫赫的晋王,人人敬重的贤王,不就被这条恶狗咬了吗。
其他的节度使都不留,这条恶狗或许可以留一留。
延熙帝满意地想到这里,闭目催促道,“韩震龙,怎么还不动手。不要怕,你是奉了朕的旨意。有朕替你撑腰。”
韩震龙转身从金盆边走过来。
他是个中等身材的精悍汉子,出身不高,能爬到节度使的高位上,自有他自己的本事。
“陛下,”韩震龙双手抱胸,眯着细眼看龙床上病中的天子,
“晋王已经半死不活了,杀他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但毕竟是个天家血脉,他带进宫的五百兵就在殿外,待会儿消息传出去,少不得要厮杀一场。臣听圣命要了晋王的性命,臣自己冒了极大的风险呐。”
说到这里,韩震龙笑了笑,“杀晋王之前,臣想跟陛下讨点赏赐。”
延熙帝冷笑,“讨什么,你说。”
韩震龙却话锋一转,提起了城外的谢征。
“谢节度和臣一起发兵勤王,他的腾龙军和臣的朔方军是前后脚到的京城地界。啧啧,可惜臣不是四大姓的高门出身,谢节度吃饱了肉,臣只喝到点肉汤啊。”
韩震龙抬眼放肆打量着四周华丽庄严的寝殿布置,
“陛下,臣跟你商量个事。谢节度得了陛下的赐婚,懿和公主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但臣听说,陛下还有个小妹妹,汉阳公主也是个少见的美人儿,开了府的公主,性子据说野得很。臣就喜欢长得美性子野的。陛下给臣也赐个婚,以后臣也算是皇亲国戚了。臣二话不说,现在就替陛下把晋王杀了。”
他话说到一半,延熙帝的脸色已经沉下去了。
“要的太多了,韩震龙。”他冷冷道,“你出身太低,不配和皇家联姻。朕给你的赏赐已经足够厚了,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韩震龙嘿地笑了。
他拿刀鞘往金盆那儿一拦,被摁在水里的晋王被放开,他虚弱地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喘不停。
“晋王殿下,听得清我老韩说话吗。”
他轻佻地拿刀鞘去拍晋王的脸,“龙床上的那位陛下不肯允诺皇亲国戚的身份,嫌老韩出身低,不肯把汉阳公主赐给我。晋王殿下,你愿不愿把汉阳公主赐给我?你看得起老韩,愿意提拔老韩我做皇亲国戚,老韩我也不是不能考虑送你出殿。”
延熙帝勃然大怒!
“韩震龙!你放肆!”他猛地坐起身,枯瘦的手指直指寒震龙,眼底因为愤怒显出大片通红。
“恪守你做臣子的本分!你——咳咳——”他倒回龙床,撕心裂肺地咳嗽不止,边咳边断断续续地倒气,怪异的倒气声充塞了内殿。
韩震龙仰头大笑起来。
气息憋闷的皇帝内殿里,一边是病重不起的皇帝,一边是半死不活的藩王。除了老弱内侍,只有他手下忠心耿耿的精兵。
他摊开手臂,对着富丽堂皇的宫廷陈设,做出一个搂抱的姿势,野心勃勃。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河东裴显可以有的,我韩震龙为何不能有?他四大姓谢征可以有的,我韩震龙为何不能有?乱世出英雄,如今就是乱世,出了我韩震龙这个英雄!我要——”
门外猛烈响起的轰然大响,打断了他自得的呓语。
阻隔内殿和外殿的厚重楠木门,被人一脚踹倒在地。
徐公公吓得满眼都是泪花,抖着手缩着头,颤声指点着韩震龙,“裴督帅!就是他……就是他!”
沉重的木门轰然倒地,激起灰尘飞扬。
裴显披甲站在倒塌的木门边,一眼望进内殿,把里头的景象尽收眼底,极冷静地接了徐公公没有说完的下半句,
“就是他,韩震龙,今夜领兵潜入皇宫,意图弑君叛乱的逆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