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性情刚愎自用,不顾阻拦御驾亲征在先,凌虐戕害手足在后,更意图引城外乱兵入京,德行有失,这谥号……哎,谥号,缓几日再议吧。我等身为先帝任命的辅政大臣,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新帝之事。”
气氛肃穆的政事堂里,三名肱股重臣正在明堂对坐。
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王懋行,人称‘王相’。出身四大姓之首,太原王氏。
户部尚书、参知政事,李承嗣,人称‘李相’。潞州士族出身。
御史中丞、参知政事,崔知海,人称‘崔中丞’。出身四大姓之一,清河崔氏。
明堂里摆放了四张长案,有一张空着,那是留给河北道兵马元帅裴显的。
在座的三人同殿为臣多年,彼此都极熟络。崔中丞不客气地问王相和李相,
“圣人猝然病逝,晋王殿下按理来说是最适合的继位人选。但如今的情形,各位都看到了。晋王殿下患了癔症,神志癫狂,不能辨人。如何能为新帝?”
李相抚着短髯道,“晋王妃即将临盆,如果顺利产下皇子……”
崔中丞更不客气地反驳,“晋王妃临盆还有半个月。如果生产不顺利呢?如果生下的是女婴呢?如果幼时夭折了呢?后面怎么办?只需要一处环节出了岔子,日后的青史写到这一段,今日政事堂做下决策的你我几人都要入佞臣传!”
王相缓缓开口道,“那就还是立晋王殿下为新帝。”
崔中丞连连摇头,“如果晋王殿下始终神志疯癫一辈子,如何是好。比起一辈子疯癫,还有诸位更不想看到的局面——如果癔症之下胡乱传圣旨呢?神志不清之人,如何做天子?”
政事堂里沉寂一片。
无人应答,也无人反驳。
崔中丞心中有自己的想法,见无人说话,便继续往下道,
“先帝嫡系二子二女,除了两位天家兄弟,还有懿和公主和汉阳公主。懿和公主秉性柔弱,倒是年纪最幼的汉阳公主,性情决断,可以担得起大任。如果按祖制,立女君……”
王相睁开了阖拢的眼睛,“上次立女君,是八十年前的事了。当时高皇帝英年早逝,四五个藩王堂兄弟都在盛年,只留下襁褓中的皇长子。高皇帝不放心堂兄弟们,才把大位传给嫡妹广陵公主,广陵公主在高皇帝病榻前起誓,终生不嫁娶,不生子,立襁褓中的皇侄为东宫太子承嗣。这才有了我大闻朝的第一位女君。”
王相冷冷喝道,“如今天家嫡系血脉还有男丁,晋王殿下的孩儿也即将出世,何至于要立女君!”
裴显就在这时大步从门外进来。
轰然一声,政事堂四扇菱花正门又沉重地关紧。
里头的三人同时停下争辩。
王相开口询问,“关于新君人选,裴督帅如何看。”
裴显撩袍坐下,原地思忖了片刻,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裴某请立晋王殿下为新帝。”
崔中丞立刻反驳,“若是晋王殿下的癔症,终生不能清醒呢。偌大的朝廷,从此再无早朝?外邦使者入朝觐见,如何拜谒君王?”
“国嗣为根本,传承为根基。”裴显沉声道,“立新帝的同时,请立东宫。”
铿锵有力的一句话落地,周围瞬间陷入寂静。
最后还是崔中丞开口,“裴督帅的意思,立何人为东宫?晋王殿下未出世的婴孩?是男是女都不知,能不能长成更不知——”
裴显打断他的话,“晋王殿下那边,人能不能清醒,能在位多久,已经是极大的不确定事。晋王妃腹中的孩儿,是男是女,能否顺利成活长大,更不确定。东宫人选,必须立极度确定的。”
他在政事堂的通明灯火下站起身,斩钉截铁地道,
“先帝三女,汉阳公主姜鸾,出身贵重,决毅明断,可堪担当大任。由汉阳公主为嗣君人选,最合适不过。裴某请立晋王殿下为新帝,立汉阳公主为皇太女。”
政事堂的几位肱股重臣同时思忖起来。
四周陷入了久久的沉寂。
——
姜鸾独自在侧殿里睡了一小会儿。
她醒来时,天色陷入了黄昏。日光逐渐从天边褪去,阴影从宫室边缘攀爬蔓延,没有点灯的殿里暗影憧憧,仿佛不知名的凶兽蹲在暗处,觊觎着鲜活的皮毛血肉。
室内寂静,只有她一个人,就连伺候的宫女内侍都无。
她无聊地起身四处转了几圈,发现门窗都关紧了。她从紧闭的门里砰砰敲门。
“文镜,在不在外面!”她抬高嗓音喊,“到底怎么回事,二兄那边情形如何了,好端端的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好歹给句话!”
文镜就守在门外,立刻出声安抚殿里,“督帅刚才递了消息过来,政事堂已经议出结果了。他很快便过来,迎公主出去。督帅的原话,请公主稍安勿躁,耐心等候。”
姜鸾嘀咕着,“我肚子饿。”
她在室内转了几圈,没有宫人伺候,茶水当然早就放冷了。她喝了口冷茶,又回门边,继续砰砰地砸门,“连口热水都没有!——”
沉重的两扇木门左右应声打开了。
裴显就站在门外。
他此刻穿的不是中午领她进宫时那身利落的袴褶袍子,而是换了身正式端肃的朝服,头带武冠。
繁复的朝服层层叠叠,最外层的圆领紫袍大袖朝服,修长的脖颈处露出白色纱质衬里,金鱼袋一丝不苟地佩戴在腰间犀皮带上,薛夺在身后替他拿了笏板。
姜鸾嘴里不做声,视线上下打量着他的穿戴。
裴显这人谈吐倒是讲究礼仪规矩,做事从来不遵循规矩。这还是她头一次见他在宫里穿起觐见用的正规朝服。
就在她站在门边打量的当儿,裴显已经后退两步,行君臣拜礼,
“臣裴显,参见汉阳公主。还请汉阳公主移步太极殿。王相,李相,等朝廷三品以上重臣,已经全部聚居在太极殿等候。”
姜鸾微微一怔。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自从四月初一那天的两仪殿外第一次见面起,她身为宗室公主,空顶着个君臣纲常的名号,裴显从未拜过她。
连带着他今日种种不寻常的神色动作,一个不太好的猜测从心底隐约升起,姜鸾不肯出门去,反倒往门里退了半步。
她轻笑了声,“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头次见裴督帅行礼拜我。说说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三品以上的重臣们聚在太极殿等我做什么呢。”
“圣人病重崩殂,中书省已经草拟诏书,晋王殿下登基为新帝。”裴显行礼起身,极平静地陈述道,
“晋王殿下在病中,嫡子尚未出世,为社稷安荣长久计,国不可无嗣君。循祖制,臣等请立汉阳公主为皇太女,入主东宫承嗣。”
听清楚话里意思的时候,姜鸾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她本能地想往后退,但她刚才已经退了半步,退得足够多了。骨子里有什么东西,阻止着她继续后退的软弱举动,她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皇太女?”她翘了下唇角,嘲讽地说,“大闻朝的规制还有这个东西?以前只听过八十年前的一任女君,是我孤陋寡闻了。”
“太皇帝开国初期定下的礼部旧制章典,”裴显的声音依旧沉稳和缓,和平日并无不同,
“天子病危,国嗣不稳,危及社稷传承时,皇女可入主东宫为嗣君,为皇太女。如今圣人崩殂,新帝即将登基,龙体尚未康复期间,皇太女为嗣君。”
姜鸾点点头,表示听见,“长见识了。”
她肤色生得玉白,下唇却被自己无意识地咬得嫣红,两边色泽对比强烈,看得便有点惊心。眼角天生微微下垂而显得柔软狡黠的眸子,没什么表情地笔直瞪视着一个人时,原来也可以显出凌厉。
“这么大的事,竟无人和我说。”她轻笑,“皇太女之事,谁替本宫决定的?”
裴显嗓音沉着,据实回禀,“政事堂四人,合力议定。”
“包括你裴显?”
“包括臣。”
“谁首先提议的?还是你裴显?”
“是臣。”
姜鸾并不感觉意外,“政事堂四位重臣,你脑子转得最快,做事最不规矩,我就猜到是你。”
她的裙摆跨越门槛,走近几步,“裴显。”
大事当前,她的声音还是惯常的轻而柔软,并不显得慌张,反而带出异乎寻常的镇定冷静,
“我和你说过的,我想要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坐上了皇太女的位子,入了东宫,我还如何过我想过的日子。我的公主府呢。”
她步步逼近,裴显并不退让,吐出一句斩钉截铁的话,
“社稷大局为重,个人小义皆为轻。”
姜鸾在他面前站定,“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我从皇宫里出来,麒麟巷开了公主府,花费了多少心思,你从头到尾也都知道的。如今你叫我去东宫?”
她轻笑了声,“坚持让本宫入主东宫,稳定社稷国嗣,做什么皇太女……裴小舅,你会后悔的。”
“后悔也是将来的事。”无论是听到‘小舅’的亲近称呼,还是言语里的不客气,裴显都毫不动摇,
“在今时今日,如此的安排,是对大局最好的安排。身为姜氏皇家嫡系血脉,国之重任落于肩上,责无旁贷,请公主承担起来。”
他让开一步,露出黄昏庭院影影绰绰的代步轿辇,“请公主上步辇。”
姜鸾从他身侧走了出去。
伺候步辇的几个内侍小跑着靠近,在她面前跪伏下身,殷勤地抬起手掌,意图托起她的靴底。
“滚开。”姜鸾厌烦地斥退他们。
“不是叫我去太极殿么?”她抬手点了点面前,“裴显,裴督帅。你过来。”
裴显缓步走进庭院,在她面前半蹲下身,抬起宽大的手掌,“请公主上步辇。”
姜鸾看也不看托举的手掌,精巧的羊皮小靴抬起,乌皮靴底狠狠地踩在他蹲下的膝盖上。
姜鸾舔了舔小虎牙,脚下用力,恶狠狠在紫色官袍覆盖的膝头上碾了几下。
裴显的身形纹丝不动,硬生生地受了一记。
“公主这样的力道,是踩不断臣的骨头的。”裴显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再度催促,
“请公主上步辇。”
姜鸾又踢了一脚,踩着他的膝头上了步辇。
秋日暮色来得早,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越过碧色的琉璃顶,笼罩步辇四面的薄纱遮挡不住什么,视线被刺目的反光刺痛,姜鸾却不肯闭眼,一路盯着琉璃瓦碧色的反光。
前方就是太极殿了,她抬眼盯着巍峨大殿重庑顶的最高处,飞檐上方坐着一排脊兽,在夕阳暮色里若隐若现。这样的景象,她或许以后要经常看到了。
她突然从半人高的步辇侧面跳了下来。
跟随步辇的宫人发出齐声惊呼,几个内侍慌忙上前查看。
“哎哟!公主哪里可伤着了?”
裴显不远不近地缀在后方,看到前面突发的意外,以为姜鸾从步辇上掉落,眼皮子剧烈一跳,加快脚步赶过去。
姜鸾是自己跳下来的,当然不会伤着。
她却故意把右手挡在身后,做出一副受伤的隐忍模样,无论周围宫人怎么问询,只是摇头。
裴显在旁边看着,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他几步走近,一把将姜鸾藏在身后的衣袖扯出来,在暮色里仔细翻看她的指掌关节。
细细地查看了半日,从指尖到指腹,手腕关节,掌心手背,却连最轻微的擦伤都没有。
他来回翻找了几次,并未找到任何伤痕,忽然若有所悟,松开她的手,缓缓后退半步,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后。
姜鸾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神色动作有一阵了。
“举动逾越了,裴小舅。”她在暮色余光里笑吟吟地说,“做人小舅的,这般查甥女倒是没什么。”
“但前头去了太极殿,把我高高地供上去,从此我们可就做不成舅甥了。”
“谢公主提点。”意识到被耍弄了一场,裴显却并未显出任何愠怒,神色如常地颔首,“臣自有分寸。”
“继续装吧。”姜鸾嗤地一笑,“以后有的是你后悔的时候。”
她站在原地活动了一下手脚,自言自语,“可以跑,还可以跳,我怕什么呢。”
不等周围内侍搀扶,她自己又跳上了步辇。
步辇重新抬起,前方就是三大殿之首的太极殿。姜鸾撩起步辇四周的薄纱,半个身子沐浴在最后一抹暮光里,粉色润泽的唇角翘起,直视着前方斗拱飞檐。
“走吧。去太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