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女鹅登基日常》
临风殿里灯火静谧。
傍晚时簌簌下起了细雪,值夜的宫人轻手轻脚地放下长廊挡风的布棚,又把被风吹灭的几盏宫灯点亮。
新帝登基,并未搬去紫宸殿,而是搬回了旧日公主时居住的临风殿。
工部提出修整殿室,被姜鸾驳了。
“临风殿是旧了些,但结构稳固,居住无碍。不需要修整,朕就喜欢古朴的殿室。”
话虽如此,毕竟是新帝居住的寝殿,不可怠慢。
宫里日夜赶工,拿朱漆新刷了临风殿四处的红柱栏杆,金粉装饰壁画,宫门外悬挂的匾额擦拭得纤尘不染,几处殿室的布置全部更换,贵重的古董摆设从内库房里搬出,值守临风殿的禁卫重新布防。
重新搬回来那几日,正是腊月一场雪后。庭院里的宫人忙忙碌碌扫雪,苑嬷嬷站在粗壮的百年大梨树下,抹起了眼泪。
“还记得去年六月出宫当时,慌里慌张的,逃难似的逃出宫去。想不到会有今日,竟然能这般风光地回来……”
夏至从后殿踩着雪跑过来,清脆地唤道,“嬷嬷!东宫寝间里的荞麦软枕呢。寝殿已经收拾好了,单缺了几个软枕,怕圣人晚上睡不好。”
苑嬷嬷赶忙往后走,“箱笼里收着呢。我找找。”
后殿西边尽头的寝堂里,春蛰和白露两个也在四处忙碌着收拾帐子被褥。
“枕头呢?东宫里的荞麦软枕拿过来了没有,寝殿里要两个。瓷枕也要多放一个备用着,那位用不惯软枕。”
春蛰把备用的白瓷枕放进靠墙顶立的紫檀大木柜里,小声嘀咕着,“还要替那位备着?我们从东宫搬来临风殿,我们殿下都登基了,他怎么还来呀。”
白露拍了她一下,小声嘀咕回去。“别瞎说话。那位正得宠,以后多半要入后宫的。”
“真的?”
“八分真。一道圣旨的事。”
“我个老天,该不会要立那位做皇后吧?咱们大闻朝开国两百年,可从来没出过男的皇后。”
“大闻朝两百年,出了那么多任的皇后,大家都习以为常,为什么轮到我们殿下登基,圣人要立皇后,就觉得匪夷所思了?”
白露理直气壮地说,“要我说啊,当今圣人是女君,就该立男的皇后。这才叫顺应天道,阴阳调和。”
春蛰一下子就被说服了。“说的好有道理。”
她突然又想起一个人:“那卢四郎呢,一直在东宫里养着,至今没迁出去。原本还以为我们殿下对卢四郎有点意思。”
“殿下登了基,现在要叫圣人了。”白露提醒了一句,不以为然,“原来怎么养着,以后还是一样养着呗。后宫哪会只有一个人,皇后下面还有四妃九嫔。卢四郎是庶人的身份,不似那位的出身高,给个嫔位差不多了。”
两人抱着换下的帐子,边低声议论着边走过长廊。
“如今搬回了临风殿,其他一切都好说,只有一处大麻烦。东宫里好歹还有几处东西侧殿,供后院的太子良娣、太子孺人居住。临风殿原本是公主居所,东西偏殿都用来堆杂物了,没准备给嫔妃们留宿的地方呀。”
“那就不留宿。紫宸殿里也没有特意给嫔妃们留宿的地方。圣人夜里召嫔妃,召完了送回去。”
春蛰轻轻一拍额头,“我犯蠢了,刚才记挂着寝堂里的备用枕头,竟没想到可以把人夜里送回去。”
长廊转角暗处,一道劲健颀长的身影,停驻在宫灯照不到的阴影里。裴显背手驻足,没什么表情地听着。
薛夺陪在身侧,脸都绿了。
这几个御前女官在临风殿里说话毫无顾忌,当别人都是聋子吗!
裴显并没有现身的意思,等两名女官在庭院里走远,才继续沿着长廊往前走。
临风殿是几十年前修建的殿室了,形制古雅,长木廊修建得蜿蜒曲折。进出的宫人和官员们但凡图省事的,都不会沿着长廊走,而是直接横穿庭院。
裴显今日过来查验禁卫最新的防卫布局,当然要刻意沿着灯火黯淡、少有人迹的地方走动。
沿着木廊走出百十步,走过一处高大花棚,藤蔓爬满了花架,冬季里的藤蔓掉光了绿叶,光秃秃地极不起眼,远看似一大片枯枝。两名禁卫值守在此。
裴显满意地微微颔首。
不远处的庭院里,青石道两边灯火通明,东宫舍人崔滢抱着几卷文书穿越庭院,毫无所觉地走过花架边,和身侧的淳于闲低声议论着,
“皇后家族太过显贵的话,容易导致后宫干政,引发许多事端。我等职责在身,需得劝诫一二。圣人私下里爱重裴相无妨,但立后大事需得慎重。”
淳于闲点头赞同,忧心忡忡地走出几步,“圣人登基那日,当众牵了裴相的手。固然是给足了脸面,但也把这段关系公开昭示于众人面前。满朝的言官看着,不能不给名分啊。”
“给不给名分是一回事,我担忧的不止于此。裴相如今身居高位,只怕是不愿尚主。圣人当众牵手了裴相,默认了两人的关系,若赐下皇后名分,裴相却坚辞不肯受,满朝文武看在眼里如何想?极为不利圣人的名声。”
淳于闲的神色凝重起来。“崔舍人说得极是。我等必须劝诫圣人谨慎。”
他慢步思考着,继续往下说,“但另一方面,若什么都不做,就这么无名无分地朝夕相对?传出去还是不好听,容易引人非议。左右两难,事情不好办。”
“不好办也得想办法。要么裴相尚主,遵从后宫不得干政的老规矩,中枢要职全部卸下。要么就断得彻底,以后做干干净净的君臣。”
两人说话间,正好走过藤蔓花架,两名值守禁卫从暗处显出身形,站在庭院的青石道边大声行礼。
崔滢和淳于闲对视一眼,同时闭了嘴,默默往前走出十几步,转入了边角长廊。
淳于闲低声提起他的隐忧,“裴相权势是不是有些过大了?身居副相,朝中议政的分量仅次于李相,京城和宫禁防卫都被他一手掌着。昨日一道调令,薛二将军的龙武卫,就从紫宸殿调来了临风殿。”
“薛二将军是裴相从河东带来的玄铁骑嫡系,以后岂不是光明正大,想来天子寝殿,随时都能来?既然如今已经升任了相位,文臣不宜兼领武职,宫禁防卫的职务,还是转给丁翦将军的好。”
“淳于詹事说得极是。”崔滢有疑虑,“但眼下这个时候,我们劝谏,圣人只怕不会听。”
崔滢谨慎地说,“在下官看来,圣人极为爱重裴相。眼下刚刚取得了罕见的边关大捷,又久别重逢,两边正在的关头——”
说到这里,两人脚下转了个弯,迎面撞上了长廊对面背手静立的裴显。
崔滢瞬间哑了。
两边同时陷入了漫长的沉寂。
薛夺抱刀靠在长廊新漆的红柱边,白眼几乎翻到天上去。
作为守卫过皇城几处要害位置的禁卫中郎将,他真心觉得临风殿不大适合做天子寝殿。
广阔古雅的临风殿,不像紫宸殿全部用汉白玉铺满庭院,刻意修建得高大威严,引发敬畏,而是多用木质建材。
木材多的地方呢,容易让人心神平静松懈。走在临风殿树木葱茏的庭院里,古殿木廊,悠然静谧,四下看不到人影,一个个都当临风殿是无人的空地了。
两个值守禁卫都跳出去提醒了,这俩货还不闭嘴,还说!
裴显从长廊尽头的阴影里走出两步,从容打起招呼,“两位果然是耿介忠臣。对圣人忠心耿耿,勇于进谏。裴某敬佩。”
崔滢眼神飘忽,一句句地回想刚才自己嘴里漏出去的话。淳于闲咳了声,整顿衣冠,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宫门快要下钥,下官等奉命运送东宫里的物品送来临风殿。最后一批送来,正要出宫。裴相这时候过来……可是圣人吩咐了要事,嘱托裴相急办?”
裴显淡笑,“正是,受了圣人邀约,夤夜前来。”
崔滢:“……”
淳于闲:“……”
两人一句寒暄废话也不多说了,齐齐作揖告退。“宫门即将下钥,不宜久留,下官等告辞!”
裴显站在原处,等他们急匆匆走出几步,这才不冷不热问了句,“卢四郎至今住在东宫?”
淳于闲身为东宫詹事,不得不停步回答,“……尚未搬出。”
“住在东宫何处?”
“安置在西边偏院。”淳于闲以稳妥的字句敷衍过去,“卢四郎身份特殊,西边的几个跨院出入多了道门,容易把守。因此把卢四郎安置在那处。”
裴显了然点头,“出入多了道门,应该是阻隔内外院的二门?西边几个跨院想必是给太子孺人、太子良娣等东宫嫔妾入住的地方?淳于詹事费心了,安置的好地方。”
淳于闲:“……”
长廊里尴尬的气氛溢出了庭院。
淳于闲和崔滢两个东宫属臣进退不得,正面面相觑时,临风殿正门处远远传来齐声响亮的呼喊。
“圣驾至——”
姜鸾回来了。
姜鸾披了件大红色的毛斗篷,走在自家的临风殿里,当然也不沿着长廊走,同样直接穿过庭院,脚步声清脆,在湿漉漉化雪的青砖石上踩出一个个印子。
才哒哒哒地走出去几步,身后的文镜轻唤了声,“陛下。”往旁边指了指。姜鸾一侧头,明亮的灯火下映出三道人影。
她一怔,沿着青石道走过去长廊,“裴相怎么在这里?昨日你不是刚出城?”
姜鸾腊月里登基,事情虽多得铺天盖地,但大多是礼仪宗庙事宜,最近倒也没什么政务急事。
昨日是腊月二十三,各家各户祭灶过小年,官衙封印的头一日。她起了个大早,清晨出城,快马奔去了城外百里的东山离宫,探望刚刚搬过去的二兄。
临时起意的念头,没有事先知会礼部,当然更不会打出天子巡游的仪仗。微服出城,静悄悄地去,静悄悄地回来。
裴显是知情人,随行护送出城,原本要跟随去离宫,中途被姜鸾一句话拦住了。
“我去跟二兄坦诚我们的事。你去干什么?”姜鸾坐在马上,坐骑还是太行山那次骑乘的温顺骏马,她攥着缰绳,一句话说到了重点,
“你跟去了,人杵在二兄眼皮子底下,如果他气得下令要杖你,你说我是拦还是不拦?”
说得极有道理。裴显想了想那场面,想起了端庆帝曾经掏心掏肺地待他,把姜鸾的婚事交付给他这个亲厚皇家的好外戚,要他好好看顾‘甥女’……
确实还是过段时间,等端庆帝冷静下来再去的好。
他退而求其次,改而要求:“文镜一路跟随陛下左右,不论任何情况,都不要把他抛下。”
姜鸾应下,也提了个要求。
“得胜凯旋的大军,哪有向你们这样不声不响入京的。”她盘算了下日子,大军在城外扎营一旬了。寒冬腊月的,为难了这群将士。
“年底了,京城官衙封印,学堂停学,百姓等着过年,正是空闲的时候。正好你今天出城了,索性领着你的兵在京畿附近绕两圈,全副旌旗打起来,动静弄大些。我这边呢,先安排城外犒军,再找个好日子,四面城门大开,叫出征大胜的将士风风光光地进城。”
新君的谕令,裴显当然遵从。
当着在场许多人的面,恭谨有礼地应下。“臣领旨。”
午后快马到了京畿军营,召集将领,把迎接犒赏、准备入城的事宜准备起来。当晚歇在城外中军帐,第二日快马回了皇城。
今日是腊月二十四,裴显踩着临风殿外长廊檐下的细雪,淡定解释,
“陛下刚刚入主临风殿不久,宫禁重新布防。臣今晚随薛夺过来看看,周围禁卫布防可有什么漏洞。”
姜鸾“哦”了声。
“原来如此。裴相辛苦。”
眼风一扫,扫过旁边面色不大对的两位东宫属臣,“淳于,阿滢,你们怎么也在?宫门都下钥了。”
崔滢闭着嘴不应声,淳于闲客客气气答,“臣等正要出宫,被裴相拦着说了一会儿闲话,耽搁了时辰。陛下恕罪。”
裴显勾了勾唇。
姜鸾好笑地摆摆手,也不往下追问到底怎么了,只侧头叮嘱身后的文镜,“派个人,送他们出去,走东宫旁边的嘉福门。”
她这两天来回奔波,昨晚见到了二兄,坦白了心事,在离宫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家宴,今天又赶回京城,虽然兴致高昂,说身子不累是假的。走出几步,忍不住抬手掩住呵欠。
又走出几步,眼角注意到侧面两个人影动了,一个人影没动,她侧身瞄了眼。
出去的两个当然是淳于闲和崔滢。
裴显站在原处不动。眼风转过来,也在瞄她。
他的衣裳在城外换过了。
规矩齐整的官袍里头,换了身极好料子的暮山紫色襕衫,深深浅浅的紫色搭配得极好,从官袍的领口和衣袖处不动声色露出来几分,腰间挂了松草纹的香囊。
仔细去瞧,发冠也换过了。昨日送出城时戴的是进贤冠,今晚进宫换了利落的犀角武冠,乌发整齐地束在冠里,细看发尾有点湿。
人站在长廊檐下,穿着整身精心打扮过的穿戴,狭长的凤眼斜睨过来,一个字都不说。
姜鸾从头仔细打量到脚,转回了身,对着无人空旷的庭院方向抿着嘴笑了一会儿。
轻快的脚步声响起,她几步走回他面前,抬起目光,继续打量他泛着一点湿意的黑发。
“在城外洗沐过了,才进的城?”
两人的距离走近了,裴显的语气不知不觉温和下来:“快马入城,还是会沾湿尘土。进宫之后在值房里洗沐更的衣。”
走近了,他身上沉水香的浅淡香气传入鼻下,气味隽永悠长。
姜鸾装作什么也没注意到,点点头,赞扬说,“日日洗沐洁净,是好习惯呀。”说完转身就往后殿方向走。
心里默数,走出第三步,背后果然传来熟悉的沉着嗓音,平缓地吐出七个字,
“陛下,臣有事通禀。”
姜鸾停下脚步,恍然拍拍额头:
“啊,差点忘了,裴相身上还担着禁中防卫的重任。刚才和薛二将军四处巡查,可查出了什么漏洞?”
“略有几处。”裴显不咸不淡地道。
姜鸾咬着下唇忍笑,驻足回头,乍看起来还是极无辜的正经模样,盈盈眼神里却溢满了笑。“说说看?”
宫门已经下钥,三位臣下走了两个,唯一没走的那个站在原处,脚步纹丝不动,目光越过空旷中庭,忽略周边闲杂人等,只盯着前方大红色毛斗篷裹住的纤长身影。
“这里人多眼杂。不方便说。”
姜鸾忍着笑说,“那就劳烦裴相,跟来后殿慢慢回禀吧。薛夺——”
薛夺早把红缨头盔戴头上了,站在两人当中,感觉青石地板都烫脚。得了姜鸾一个眼神,他唰地行告退礼,转身就跑,
“臣无事通禀,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