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十的除夕宴和庆功宴不同,属于家宴。
邀请的除了京城里的宗室亲族,皇家外戚,还有少数天子身边倚重的信臣。每年的除夕宴会不会受邀入宫,是京中朝臣判断天子恩宠的一大风向。
姜鸾邀请的主宾当然是二姊姜双鹭。谢征这个二姊夫是顺带的。
政事堂几位宰臣,东宫出身的属臣,李相,崔中丞,谢澜,淳于闲,崔滢,一个不落地都请了。
“把卢四郎的名字添上。”姜鸾吩咐准备请帖的秋霜,“应允了他明年出仕。今年除夕宴上露个面,在场诸位看到人,心里都有个数。”
远处传来一阵细微的人声响动。
白露小跑过来回禀,“吴太医看过裴相的抓伤,人刚送走。吴太医说,几道抓痕本身无碍,不过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召来了兵马元帅府的亲兵,详细问询了一番猫儿的来历。还好是正经大猫舍高价买来的,里头都是精挑细选的品种,专供京里的达官贵人赏玩。应该不至于沾染恐水症。”
姜鸾点点头,“裴相人呢。出宫去了?”
“还没有。墨墨暂时安置在西殿厢房里,和点点的笼子放置在一处。裴相刚才过去查看点点和墨墨相处得如何。”
姜鸾把窗户打开,点点娇气的叫唤声隐约传来。
“怎么听不见墨墨叫?”
白露忍着笑说,“墨墨想抢点点银盆里的猫儿食,被点点兜头打了几巴掌,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裴相在旁边瞧着,赞了句‘抢占先机,打掉气焰,做的不错’,赏了点点一条鱼干。”
姜鸾笑得肚子疼,“墨墨不是他自己送来的?怎的挨了点点的打,他倒赏了点点。”
庭院里传来一阵吱嘎踩雪的脚步声。
裴显从西殿厢房方向穿过庭院,停在窗下,当面告辞,“是时候出去了。傍晚再入宫赴宴。”
临走前想起什么,又回身特意叮嘱了一句,
“今晚除夕宴,其他人敬酒都无妨,你莫要当众赐酒。”
姜鸾笑问他:“怎么了,怕你自己喝多了烈酒,被我送出宫去?”
裴显原本已经要走,脚下一顿,皱眉说,“阿鸾。”
姜鸾指尖一圈圈地绕着乌黑发尾,起了逗他的坏心思,偏要往下说,
“裴氏有家训,酒后不得同房。哎,你们裴氏好正经呀。以后我不想留你,岂不是只要赐一杯烈酒下去——”
裴显的视线瞬间转过来,犀利地扫过寝堂四周,在随侍的几个御前女官身上停驻片刻。
秋霜咳了声,“奴婢出去片刻。”拉着白露退出去门外候着。
“嗯?”姜鸾觉得有意思极了,趴在窗边,细白的指尖扒拉着窗棂积雪,故意问他,“把我的人都瞪出去了,你要单独说什么?”
裴显一个字都没说。
唇边噙着淡笑,从敞开的如意菱纹窗外倾身进来,抬起手,狠揉了一把姜鸾头上的双螺髻,在她哎呀呀的叫声中,转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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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除夕宴是家宴。宫里全力预备着新年初一的元旦大朝会,除夕宴规模不大,开始得早,散得也早。
懿和公主早早地就到了。
姜双鹭自从太行山招魂回来,屡屡梦中惊悸,后来谢征领兵出京,她便住在姜鸾的东宫里。
说来也怪,自从十月里的某天夜里,姜双鹭梦中惊悸的毛病突然好了。
半个月后,军报送来,正巧在那天,大军踏破都斤山牙帐,斩下薛延陀可汗父子的头颅。
十二月初大军凯旋,裴显被大理寺官员堵在城外,当日下了诏狱。谢征感觉不对,在城外五十里原地扎营。
懿和公主等了两日,等不到人进城,焦躁起来,带着自己的八十公主亲卫出了城,把谢征从城外接进京城。
——这是十二月初,姜鸾登基之前的事了。
后来大军凯旋入京,这事不知怎么的不胫而走,在京城街坊广为流传。‘大军凯旋起风波,公主出城接驸马’,居然成为不少传奇话本的素材。
姜鸾傍晚赴家宴时,袖里就揣了本火热出炉的最新话本。
今晚家宴,礼仪拘束得少,在场不是宗亲外戚就是天子近臣,齐齐起身恭贺,“陛下除夕吉祥安泰!”
等姜鸾坐下,众人落座。教坊乐队换了一首轻快的鼓乐。除夕宴开始了。
姜鸾邀二姊共坐说话,端起半两小玉杯,敬了二姊一杯酒。两边玉杯相碰,叮一声轻响的同时,借着大袖遮挡,把话本塞了过去。
姜双鹭愕然接过,低头略翻阅前后,蓦然红了脸,急忙把‘公主出城接驸马’的话本藏进了袖子里。
“呸,哪家不正经的书局,抄录这等捕风捉影的不正经话本。”
姜双鹭红着脸说,“我只是出城把他接进来。哪有话本的那些……青鸟千里传书,城头相看泪眼,梦中互述钟情……”
“捕风捉影的话本才好看。”姜鸾悄声说,“二姊藏好了,晚上拿回去仔细看。”
姜双鹭:“……呸!”
过了片刻,又轻声道,“阿鸾,你帮我挡着些。我倒要仔细瞧瞧里头还能怎么胡写。”
灯火明亮的宴席里,姜双鹭把书卷放在膝上,借着长食案的遮挡,开始从头细看。
看几行,轻轻地“呸”一声。又往下看了几行,没忍住笑了下,急忙掩住了嘴。
姜鸾捏着小玉杯,眼风斜斜瞥向宴席里端坐的谢征。
上好的白菜被野猪拱了。她心里嘀咕着,没办法,谁让白菜喜欢呢。
她召来了徐公公,吩咐说,“朕记得内库里有一只双耳巨樽。”
徐公公躬身应道,“是有一只,半斤的双耳大金樽。老奴拿出来给裴相送去?”
距离不远的宗亲外戚席位处,裴显刚刚入席,才拿起长箸,准备夹菜。执筷的动作顿了顿,视线斜睨过来。
姜鸾正和徐公公说:“谁跟你说半斤金樽了。内库里有只两斤量的巨樽。去年龙首原秋日宴的时候,带出去用过一次。”
“啊,两斤量的双耳巨樽,确实有一只。”徐公公恍然,“老奴这就开内库拿出来,给裴相送去?”
裴显:“……”
“好了,徐在安,你别再说了。你看裴相筷子都停下了。”姜鸾拿玉杯敲了敲长案,“双耳巨樽拿出来,盛满酒,给谢大将军送去。”
“……”轮到谢征的筷子停了。
传说中的两斤巨樽,领受过殊荣的只有裴显一个,今天怎么轮到了他?
不久后,盛满两斤葡萄美酒的双耳巨樽,由两名内侍合力捧着,沉甸甸地放置在谢征的食案上。
赴宴众人交头接耳,注意力从刚才入席的卢四郎身上,齐齐转到谢大将军这处。
谢征无奈放下长箸,起身谢罪,“谢陛下赐酒。不过臣酒量不佳,不像裴相海量。两斤美酒赐下,臣只怕要当众醉倒失仪。”
“今晚是家宴,没那么多君臣礼节。朕只管赐酒,喝不喝是你谢大将军的事。”姜鸾懒洋洋地举起半两杯,
“不过,改口唤一声二姊夫,不值得谢大将军喝两斤酒?”
谢征怔住了。
声线里猛地泛起了激动,“谢陛下!”
随即二话不说,举起巨樽就喝。
姜鸾喝干了半两杯里的果子酒,亮出杯底,“行了,坐下慢慢喝吧,二姊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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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宴席的另一处。
姜郎姜鸣镝,今夜揣着满腹心事,愁眉不展,神色低迷,和欢庆宴席的气氛格格不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俨然要借酒消愁的姿态。
然而美酒入喉,却跟想象中的滋味大不相同。姜郎的惆怅更多,举着空杯嗟叹,
“大好年华如水飞逝,过年就要娶那母夜叉。原想着借酒消愁,大醉一场,稀里糊涂过到新年也就罢了……今晚的酒,居然是给十来岁小孩儿喝的果子酒!”
在他身侧,谢澜端正坐于案后,眸光低垂,指节轻轻摩挲着案上玉杯。
果子酒才好。
既可以放肆畅饮,又不会御前醉倒失仪。
冷玉色的手指握住酒杯,香甜芳馥的果子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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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巡,宴席到了中途,姜鸾喝了七八杯果子酒,酒意微醺,脸颊升起浅浅的绯红。
宴席乐音陡然一变,鼓点响起。原本轻快悠扬的丝竹乐音,换做了舞乐。
舞姬旋转入场。
今晚家宴的歌舞和昨晚的庆功宴不同,更加欢快无拘,舞姬穿起翻领胡服,举着手鼓腰鼓,踩着鼓点节奏,开场一曲热烈的胡旋健舞。
在场的众多宗亲子弟大声鼓掌叫好。
大闻朝歌舞兴盛,当年太皇帝时,经常在宴席中途兴起,君臣共舞一曲破阵舞,传为百年佳话。至今朝中的文臣武将大都善歌舞。
鼓点声声,气氛热烈。姜郎平日浪荡惯了,今天席间的果子酒喝得不够尽兴,那就歌舞尽兴。
他率先起身,踩着鼓点下场,扬起大袖几圈急旋,引来相熟的宗室子弟一片轰然大笑叫好。
教坊乐队察觉贵客下场起舞,立刻换了新曲,鼓点胡笳声声,这回是更适合男子的舞曲。
姜鸾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目不转睛瞧了一会儿急舞的姜郎。
他不止自己跳,还从席位里拉起几个玩得好的姜氏宗室子,几个人踩着鼓点一起跳起了柘枝舞。
徐公公见她瞧得专注,低声透了句底,“姜郎是在借着歌舞解忧愁哪。宗正卿受不他整日里浪荡不归家,给郎定了门亲事。女方是崔翰林家的嫡女,据说才情敏捷,就是相貌差了点,脾气大了些。过了年就得成亲啦。”
“原来如此。”姜鸾恍然。她立刻吩咐赐酒一壶,快马送去崔翰林家里。
“崔翰林家的嫡女,朕听说过,人品是极好的。”她叮嘱徐公公,
“你多留意着。等崔家女嫁过来后,叫六尚局精细做一根打狗棒给她。就说是朕的口谕,如果姜郎做事不着调,叫她不必顾忌郎的宗室身份,关起门来,该动手就动手。”
徐公公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老奴这就准备去。”
姜鸾当然不会明说为什么。
前世的姜郎,婚后被他夫人治得服服帖帖,四年生了个子女,都是嫡出。但姜郎手里松散惯了,二十大几年纪,跟狐朋狗友们出游一趟,一天便能用光整个月俸禄。
她最宠爱的小侄女才两岁时,她这位嫂嫂气得合离回了崔家,没多久就再嫁了。
姜鸾前世的最后几年,整日地听姜郎长吁短叹,懊悔莫及,听得耳朵都生茧。
这一世她可不想再听了。
吩咐完了御制打狗棒,姜鸾满意地吩咐斟酒,又喝了两杯。
果子酒香甜可口,就是有点不够劲。
席间又传来一阵轰然鼓噪声和笑声,原来是谢征不胜酒力,被两斤巨樽放倒了。
“哎呀~”姜双鹭哭笑不得,带着驸马下去休息。
少了懿和公主,姜鸾身边再无人拦着。她如今的身份,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她当即拿酒杯敲了敲食案,“朕想喝点不一样的酒。宫廷里最好的酒是什么?拿过来。”
宫廷里最好的酒,是昨夜庆功宴上的“醉芙蓉”。
上好的宫廷御酿,以百里外离宫清晨运来的山泉酿制,酒色皎洁如玉,后劲也极大。
姜鸾有滋有味地咂摸了一杯。
果然是好酒,入口醇厚甘美。后劲上头。
她连喝了杯,原本只是浮起浅浅绯色的脸颊晕出了酡红,周围的景象开始转圈圈。
姜鸾也知道自己喝得太急,提筷夹菜,打算吃点东西压压酒。
夹了两下,没夹着。
象牙长筷歪了,在白瓷盘边戳来戳去。
文镜注意到了异样,走近两步,低声相劝,“不能再喝了。陛下。”
姜鸾才不听,理直气壮地说,“今天朕高兴,别做扫兴事。谁也不许拦着朕喝酒!”
文镜:“……”
连‘朕’的自称都搬出来,他还能说什么?
文镜无奈退到她身后半步,按刀随侍,视线紧盯着,眼睁睁看着姜鸾又有滋有味地喝了两杯。
姜鸾的酒量不寻常。喝了杯‘醉芙蓉’就开始晕眩,又喝多了两杯,她居然不晕了。
单手支颐,目光迷蒙,浅笑盈然,笑看歌舞。
“阿滢!”她扬声唤道。
崔滢从席位间起身,穿过热闹的歌舞,走到御座前,“陛下有何吩咐。”
“今晚的除夕宴热闹,郎跳了一曲柘枝舞,我们也下场跳一支胡旋如何。”姜鸾笑吟吟起身,抬手邀她,“来,我们共舞。”
内侍飞奔过去知会教坊乐队,换了支东宫时常用的舞曲,一连串轻快的鼓点飞扬。
崔滢踩着鼓点起舞。她眼利,看出几分端倪,扬袖旋了个身,问,“陛下醉了?”
姜鸾笑道,“哪里醉了?我好得很。”
走过文镜身侧,直接拉着文镜下场,“文镜也来,一起共舞。”
姜鸾起身,走过前排席位,有一个算一个,拉到谁是谁,“来,一起共舞!”
胡旋舞在京城兴盛,几乎人人都会,被拉住的十来个倒霉蛋在众人的大笑欢呼鼓掌里起身,进了歌舞队列,扬袖胡旋起舞。
姜鸾介于微醺和大醉之间,轻盈地几个胡旋,身姿曼妙,周围的红柱明烛又开始转圈圈,停步时微踉跄了下。
她正好旋到谢澜的席位前,谢澜即刻起身,旋身错步,不动声色地抬袖遮挡,挡住了女君小小的失仪。
“陛下,歌舞尽兴。”崔知海也是那十来个倒霉蛋中的一个,气喘吁吁地跳过来。他身材微胖,十来圈就转不动了,“臣、臣请退。”
姜鸾也尽了兴,由崔滢扶着,重新落御座,还是单手支颐的姿势,继续笑看歌舞,又吩咐道:
“倒酒。”
文镜跳舞的功底普通,十几圈胡旋下来晕头转向,姜鸾身边没了人阻拦,几个宫人听命过来倒酒。
二两白玉杯,玉色美酒斟满。
姜鸾伸手去拿酒杯,一道熟悉的紫袍身影却挡在面前,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直接取走了酒杯。
“陛下醉了,不宜再饮。”裴显沉着劝诫。
姜鸾应声抬头,乌黑眸光里雾蒙蒙的,脸颊嫣红,声音里也带了几分撒娇的醉意。
“裴相不许拦我。今夜是除夕呀。新年将至,歌舞尽兴,我要喝酒。”
“陛下醉了。”
“我没醉。”姜鸾抬手去夺酒杯,抢了几下,酒杯在裴显手里纹丝不动。
姜鸾明智地放弃了那只酒杯。案上空杯多的是。
她自己倒满酒,摇摇晃晃举杯,“我没事。还、还能喝。”
裴显盯着那杯满酒,细微地皱了下眉。
“别皱眉。”姜鸾的一杯酒已经送到唇边,见了裴显的表情,却自己放下杯,抬手往半空中摸索了几下。
看她的动作,像是要拂去他眉心皱起的川纹。
“我们好好的,不许再皱眉。”她嘟哝着说。
她醉后估不准方位,抬手当然摸了个空。
裴显看她的动作,神色却逐渐温和下来,果然就如她要求的,舒展了眉心,不再有川纹。
他拿走案上的二两酒杯,放缓声音,近乎温煦地哄她,
l“今日喝得足够多了,明日还有元旦大朝会。陛下歇一歇,醒酒汤已经在煮了,喝碗醒酒汤。”
姜鸾不满地说,“我还能喝……”
身后传来一个清冽的声音。“臣请献家里自制的醒酒丸。”
谢澜起身走近御案,双手托着一个小巧的莲花镶云母方盒,解释道,
“家中自制的方子,一丸含在舌下,可醒神醒酒,消弭头痛,效果比寻常的醒酒汤要好许多。澜今日带了四粒,方才送了一粒给家兄,这里还有粒,请献于陛下。”
说着打开盒盖,里头用丝绸铺底,木质四格,还剩余丸醒酒丸。
当着众人的面,谢澜自服了一粒醒酒丸,将方盒双手呈上。
徐公公过来几步,双手接过方盒,就要转呈给姜鸾,裴显却抬手拦在中间。
“来历不明、药效未知的四粒药丸,谢侍郎自服一粒,也不能证实其他几粒没有问题。”
他不冷不热地道,“陛下醉酒,宫里有的是醒酒汤,何必用宫外来历不明的东西。”
话说得不好听,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徐公公犹豫着道,“确实。裴相刚才吩咐备下醒酒汤,已经熬煮好了……”
裴显道,“端一碗来。”
姜鸾坐在原处,酒意上涌,人有点晃神。
耳边似乎有人嗡嗡吵个不休,等她回过神来,发现面前放了一碗汤药,一盒药丸。
在她耳边嗡嗡吵得不休,叫今晚赴宴的宾客看了场大热闹的,又是昨天拼酒的两个。
谢澜的面色如冰霜,“裴相怀疑下官的药丸有问题,不妨随意指一粒,下官当众服下便是。若是药丸无事,裴相需得给下官一个交代。”
裴显嘴角噙着一抹凉笑,答得轻描淡写:
“倒不是怀疑谢侍郎恶意进献有问题的药丸。这药丸是宫外之物,陛下金贵玉体,当然要保证万全,服用宫里的醒酒汤更好。是不是,徐公公?”
徐在安在旁边猛擦汗。
“这……两位都是耿耿忠臣,一心为了陛下凤体考量。至于服用醒酒丸还是醒酒汤……这个,还是要看陛下自己的意思……”
姜鸾耳边嗡嗡地响,好容易听清楚七八分。
她盯着面前的汤药和药丸,抬起手,揉了一会儿突突作疼的太阳穴。
下一刻,她下定决心般,先端起醒酒汤,喝了半碗。
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了一颗醒酒丸,含在舌下。
“今晚酒宴歌舞尽兴,明早还有元旦大朝会,散……散了吧。”
醒酒丸和醒酒汤混在一起,滋味难以形容。姜鸾自己按着长案,想要起身,撑了两下,实在晕得起不来,只得喊人,
“阿滢,扶、扶朕回去。”
崔滢赶紧过去搀扶。姜鸾脚步踉跄,绕开御案,走到谢澜面前。谢澜侧身避让开通路。
她又往前走出两步,踉跄走到裴显面前。
裴显站在原地,丝毫不闪避。姜鸾几乎迎面撞上他。
崔滢急忙搀扶住走路不稳的女君。
避讳着周围人多耳杂,她压低嗓音,客气语气里半含警告,
“陛下今夜尽兴多饮了几杯,如今困乏,要回临风殿歇息,吩咐宾客散去,只召下官一人伴驾。还请裴相避让。”
裴显嘴里客气回应崔滢,视线却盯着面前眸光迷蒙的姜鸾,
“崔舍人有所不知,腊月二十四当夜,裴某随圣驾秉烛夜游临风殿。陛下当时邀约,除夕之夜,秉烛共游,夜登朱雀城楼。是不是,陛下?”
姜鸾迷迷糊糊地“嗯?”了声。
“什么……什么,夜游?”
裴显:“……”
崔滢不客气地道,“陛下醉了。裴相的一家之言,下官也不知真假。若真有裴相说的除夕之约,还请裴相耐心等候临风殿传唤。”
说完搀扶着姜鸾,“圣驾离殿,请裴相避让。”
这边的低声争执,吸引了不少视线。远处李相和崔中丞谈笑离席的脚步也停下,诧异地回望过来。
裴显后退两步,避让开通道,崔滢搀扶着姜鸾离开宴殿。
徐公公召来庭院里的步辇,众人服侍姜鸾登辇,响鞭开道声清脆响起,起驾往临风殿方向远去。
薛夺今晚负责护卫宴殿,远远地瞧这边有点争执,略一打听,说是督帅跟谢侍郎起了点龃龉。
他们向来不和,薛夺没当回事,大咧咧过来问,“督帅,弟兄们今夜都不睡,打算通宵喝酒守岁,顺道看看京城除夕的送傩戏。督帅要不要一起来?朱雀门城楼那边看得可清楚了。”
裴显目送步辇队伍在夜色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宫道尽头。他同薛夺一起往朱雀门方向走去,
“通宵守岁可,但不喝烈酒。城楼上有没有果子酒?”
薛夺以为他在开玩笑。
“果子酒?”他笑得呛住,“督帅别笑话我们了,十岁的小孩儿才喝果子酒。弟兄们今晚准备的都是一等一的好酒,昨晚庆功宴喝的‘醉芙蓉’够劲,特意给督帅备了两坛,今晚开封全喝了!”
“你们喝吧。”裴显淡淡道,“我应了人,从此在宫里不喝烈酒。”
薛夺惊得眼睛都快脱了框。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裴显今夜心情不好。
两人前后走出一大段路,眼看前方就是高大的朱雀南门城楼,城外百年过年的热闹歌舞欢笑和竹爆仗声响依稀传进宫城里。
薛夺立定脚步,看看左右无人,恶狠狠做了个手势,
“是不是谢五惹恼了督帅?他们谢家的马车显眼,我这就找几个弟兄,抄近路把他堵在暗巷里,暴揍那小白脸一顿,给督帅出气!”
裴显收回远眺城楼高处的目光。
“和谢五郎没什么关系。”他抬手阻止摩拳擦掌的薛夺,“宫里刚起龃龉,回家路上就挨了打,做得太明显了。”
不是谢澜,薛夺这下有七成确定了。
“得,肯定就是临风殿那位。”他随手薅了根墙角的狗尾巴长草,叼在嘴里,叹气说,
“末将早跟督帅说过,女人心,海底针。那位又怎么了?”
裴显不应。
沿着灯火昏暗的宫道,缓步往朱雀门方向走。城楼高处值守的禁军将领们瞧见了他们,一个个在城楼上跳起身来,远远地抱拳行礼。
“要不要上去?”薛夺劝他,“督帅要果子酒,我叫人去弄。不管喝什么酒,总归大伙儿一起热闹守岁才好。城楼上头风景好,还能看到今夜入宫的送傩队伍。”
裴显原地驻足,盯着上方灯火明亮的城楼看了一阵,微微颔首,“也好。”
他沿着陡峭石阶,缓步往城楼上登去。
城楼高处值守的几名将领早已提着灯笼大步迎下来,今夜值守的中郎将是李虎头,见面就大呼小叫,“督帅,你手怎么了?”
裴显抬了下右手背,露出六道抓痕,“无妨,猫儿抓的。”
继续往上走了两步,脚步停在城楼台阶中间。
“又怎么了督帅?”身后的薛夺迷惑地问。
裴显抚摸着手背上的抓痕。抹了上好的宫廷伤药,已经开始收口愈合了。
中午时分,姜鸾亲自替他抹的药膏。
当时他抱她坐在怀里,她低着头,抓着他的手背,仔细地一处处涂抹着。他的视线落在她侧边脸颊的肌肤上,柔白肌肤仿佛窗外皎雪,眉心一点朱色花钿震颤人心。
“她醉了。”脚踩在城楼台阶,他耐心地回应薛夺,
“昨夜我醉酒,今夜轮到她醉了。喝醉的人,说话做事都是做不得准的。”
薛夺:“……啥?”
薛夺摸不着头脑,凌乱地站在路边,裴显却极满意自己的结论,毫不迟疑转身往城楼下走。
“薛夺,备马。”
就在这时,连接朱雀门的宫道远处,传来一片整齐的脚步声。
那声音不寻常,听起来像是十来个人整齐划一地跑步,军营里常见,宫里不常见,城楼上值守的将士纷纷递过来敏锐的探查视线。
昏暗的宫道尽头亮起大片灯火,灯火中央映照出一座华贵鎏金步辇。
四面的挡风帷帐都往上掀起,姜鸾坐在步辇中,催促道,“到了吗?可看到人了?”
“快到了,陛下,前面就是朱雀门。”文镜抹了把额头细汗,“没看到督帅。或许在城楼上?陛下稍等,末将上去找找。”
正说话间,前方传来沉闷声响,似乎是铁索转动声。有眼尖的禁卫惊呼,“宫门开了!”
“今年这么早开宫门?外头的傩舞队伍已经到了吗?”
步辇停在宫道边,几个随驾禁卫匆匆小跑去前方,提起宫灯映照,朱雀宫门果然正在缓缓开启。
姜鸾召文镜过去步辇侧边,低声叮嘱了几句,文镜领命过去问话,“督帅今晚有没有来过?”
薛夺叼着草茎,抱胸靠在朱色宫墙边,不答反问,“今夜喝不喝酒?”
没头没尾的,文镜没搭理他,继续问,“宫门怎么提前开了?”
“好问题。”薛夺咀嚼着草茎,“当然是因为弟兄们听令开了城门。”
“听谁的令?”
“还有谁的令。当然是咱们头儿呗。”
文镜焦躁起来,“话说清楚些!哪个头儿。”
薛夺叹了口气,拍了下文镜的肩膀,把他勾到旁边。
“做人别太实诚了,小文镜。今晚你找着守岁的地方了?没找到的话,跟我上城楼跟弟兄们喝酒去。”
文镜不肯去。“我跟着陛下来的。不可能跟你们喝酒。”
他今晚过得不太好,实话实说,“陛下喝多了酒,刚才回去半途上,忽然酒醒了,喊着要过来朱雀门寻督帅。我和陛下说,督帅早出宫去了。她不信,非得过来,说督帅一定在这儿等她。哎,现在找不到人,今夜说不定要在宫里转悠找整夜——”
灯火映照不到的暗处,宫墙边立着的裴显牵动缰绳,从暗处无声无息地走出几步,翻身上马。
一阵急促的奔马声忽然如惊雷般响起,划破了寂静夜色。那声音听起来,像极了训练有素的战马从静止瞬间转为疾奔。
文镜吃了一惊,迅速回头查看。
黑夜里的单骑奔马已经旋风般逼近鎏金步辇,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玄色大氅如同乌云盖住了姜鸾的肩头。
姜鸾正在东张西望找人,视野忽然陷入漆黑,人懵了一瞬。几乎在视线暗下的同时,她感觉腰上被一只强壮手臂搂住了。
那只手臂瞬间发力,姜鸾今夜喝多了酒,反应有点慢,只来得及轻轻‘啊’了声,仿佛腾云驾雾般,人已经被掠上了马背。
“抓住缰绳!”蒙住视线的大氅猛然掀开,重新露出了头顶星空和周围的灯火。
腰上那只手臂搂得更用力,身后熟悉的嗓音沉声道,“坐好了!”
姜鸾本能地抓住缰绳。下个刹那,一记马鞭清脆响起,耳边狂风骤然大起,骏马在夜色里加速狂奔,直奔前方敞开的朱雀大门,风驰电掣疾冲出去。
纵马越过文镜身侧时,裴显在风里丢下一句话,
“朱雀门开着,人半夜送归!”
骏马闪电般奔出朱雀城门,厚重的宫门被远远抛在身后,越过护城河,前方就是宽敞的朱雀大街,除夕送傩舞的火把长龙星星点点出现在视野尽头。
姜鸾终于反应过来,开始兴奋地大叫,“啊啊啊啊——我们去哪里!”
“去人群里,跟着除夕的送傩队伍走遍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