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脚没事?
柳娘捂着嘴嘿哟一声笑起来,要么说京城小公爷招人喜欢,全城的人都要往小公爷身上贴,旁人哪有小公爷这般细心体贴人。您是说上巳节踩水吧?
柳娘转头瞥一眼少年们,对着祝久辞道:那河滩里边虽然碎石子多,但咱红坊也不能虐待人家不是?我们备了厚底的木屐,跳一晚上都没事儿。
祝久辞还要开口,柳娘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接着道,小公爷可不敢告诉别人啊,既是祈水,必须要赤脚才灵验,这要让全京城百姓知道我们红坊偷摸地给孩子们穿鞋,别说上天降下责罚来,全京城百姓的口水都能把我淹死!
楼邀月抱着琵琶过来,环住祝久辞,柳娘别吓唬小公爷,上巳节祈水本就是百姓们图一乐,谁还真指望这个能祈福降瘟呀。
柳娘掏出红绸在面前甩甩,嘿呀,我这不是看小公爷关心咱的少年,我这儿捧场嘛。
没您这样捧哏的。楼邀月翻个白眼,怀中一空,就看见祝久辞一人默默离开上楼去。
怎么了这是?柳娘皱着眉,顺着楼邀月目光看过去,害怕道,该不是惹到小公爷了吧?
楼邀月给予一个同情的眼神,抱着琵琶走了。
祝久辞回到房中,闷声坐下来,看着美人榻上裹着层层纱布的双脚出神。
怎么小公爷出去一趟人都蔫了?梁昭歌伸手去拿茶盏,摸到茶凉了又把杯子放回去。
祝久辞摇摇头。
脚还疼吗?
梁昭歌闻言,伸手拉过祝久辞,正面对着他,仔细瞧了半晌。他叹口气,俯身拉来软毯,将小腿和双脚盖上。
昭歌是故意露着双脚讨小公爷同情的,不成想让小公爷这么在意。
祝久辞仍低着脑袋,双手揪着衣袖揉来揉去。
梁昭歌踢开软毯赤脚下地,站到祝久辞面前。
小公爷抬眼看看,我这不是好了?
祝久辞猫一样红着眼抬起头,你怎么起来了,快坐下。
梁昭歌俯身在祝久辞耳边道:等我一下。伸手胡撸一下那人脑袋,转身翩跹出去。
*
祝久辞抱着冷茶杯整个人团在美人榻上乖乖等着梁昭歌时,先是闻到淡淡的甜香,而后甜香愈发浓郁,透出奶香来。
渐渐地,浓郁的牛奶香甜充斥房间,几乎要凝结成实体,勾着人的馋虫。
梁昭歌端着白玉盘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祝久辞探着脑袋四处嗅奶香。
饿坏了?梁昭歌迈大步过来,取了榻桌,将白玉盘放上去。
玉盘里放了两碗牛乳糕,几碟小食,还有两个盛着紫色果浆的琉璃盏。
梁昭歌把热帕子递给祝久辞,顺便把他手中的冷茶拿走。
祝久辞嗅着奶香,三下两下擦完手,跪坐在榻上,手臂叠置在榻桌,像是乖乖巧巧等着夫子上课的学生。
梁昭歌看他一眼,笑着把小碗放到祝久辞面前,指尖捏起小勺放进碗里,清脆一声响。
牛乳糕盛在白玉碗里,冒着热气,软糯香甜,晶莹剔透,竟然比白玉碗还要透亮几分。
尝尝?梁昭歌道。
祝久辞舀起半勺,小心送进口中,瞬间被牛乳的香甜包裹,浓郁的奶香充斥口齿,比之纯牛奶多一分厚重感,比之奶酪又少一分油腻,香甜与口感都恰到好处。
祝久辞眯起眼睛,又盛一勺。
不和小公爷抢。梁昭歌把琉璃盏推过去,现熬的酸莓果浆,解解腻。
祝久辞看一眼琉璃盏,手中仍没放下勺子,不腻。
梁昭歌一挑眉,把琉璃盏又推得近些,自己从小碟中掐起一块绿豆糕,不紧不慢吃起来。
此番吃得尽兴,牛乳糕着实开胃,伴着三块小食下肚,牛乳糕很快见底。祝久辞捏着勺子还想吃,面前的玉碗却被拿走了。
不给吃了,小公爷当真贪嘴。
祝久辞盯着梁昭歌手中的玉碗,抿抿嘴好奇道:昭歌,这大厨是何方神圣?
梁昭歌把玉碗放到一边,小公爷可别想挖墙脚,想吃只能来红坊。
祝久辞点点头。
梁昭歌起身把玉盘端走,转身时嘴角扬起弧度。
楼下迷醉的丝竹之音弱下去,夜愈发深了。吃罢牛乳糕,困意阵阵上涌,祝久辞懒在美人榻一角,支着下巴打盹。
梁昭歌送完玉盘回来,足尖点着地走过来,拂起软毯盖到那人身上,团在榻上的人迷糊睁开眼睛,惧意一闪而过,而后笑着道:谢谢昭歌。
梁昭歌当作没看见那人下意识的反应,旋身坐在旁边,指尖敲着琉璃盏。天色晚了,小公爷歇在昭歌这里么?
祝久辞打个呵欠,撑着身子跳下榻,那怎么行,昭歌是伤员,我在这里岂不是添乱?
梁昭歌低着头,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琉璃盏下指尖在颤抖。
祝久辞自己穿上鞋袜,婆婆妈妈交代数十句养伤的注意事项,见梁昭歌认认真真点头记下,他放宽了心踏实离开。
前脚方踏出房门,室内清脆一声响,似是琉璃盏落地的声音,紧接着一声闷哼,祝久辞连忙转身奔回去。
梁昭歌摔倒在美人榻下,虚弱地伏在地上,墨发散了一身,细弱白皙的手臂支在地上,修长的指节撑住地面,指尖泛了红。墨青长袍散乱在身侧,裹着白纱的双足露出来,殷红的血浸透了纱布。
第16章 留宿
梁昭歌倒在地上,面额贴着冰凉的地面,眉头蹙起,双眼紧闭,细密如扇的眼睫在苍白的面容下格外明显,他呼吸不太稳,痛苦地咬住下唇。
墨发被汗珠粘在脸上,黑色的发丝盘踞在鬓角遮去小半张面容。手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折在地上,手掌撑着地面,指尖压得发青,似乎是极疼的模样,身子不住发抖,微微蜷起。
祝久辞大步跑上前半跪下去扶他,双手还未碰到那人肩头,倒在地上的人虚弱地睁开眸子。
小公爷?梁昭歌眼睫微微颤着,额上布着细密的汗珠,您怎么回来了?
祝久辞有些恼意,我不回来难道要任你在这里摔着,直到明天早上才被人救起来吗?
祝久辞从梁昭歌颈后环住他肩膀,把人轻轻扶坐起来,养伤的注意事项是白说了。
梁昭歌轻轻吐出一口气,面容有些惨白,唯独下唇殷红透着血丝,他莞尔一笑,抬起被身子挡住的左手,冰透洁白的玉镯子晃荡在指尖,细弱的手指似乎比那镯子还要透明。
昭歌只是想捡镯子。
祝九辞盯着那个玉镯子,一时有些无奈,捡镯子把自己摔成这样?
小公爷好凶。
祝久辞哭笑不得,看着他骂也不是说也不是。
祝久辞从后搂住梁昭歌防止他再倒下去,那人就势整个靠在他怀里,二人静坐在地上,地面的凉意渐渐透过衣服触到肌肤。
不过一会儿,梁昭歌的手挣脱出来,从祝久辞怀下向后伸出去,绕过祝久辞的后背挂在另一边肩上与另一只手相扣。于是此人树懒一样环着祝久辞挂在他身上,呼吸轻轻浅浅,带着颤抖,似乎疼痛极了。
我扶你到榻上。
梁昭歌仍挂在祝久辞身上,摇摇头,小公爷,我歇一歇。
双手扣在左肩上,脑袋枕在右肩,心脏贴着手臂,安静地跳动。
祝久辞微微一低头就能看到梁昭歌小扇一样的眼睫。他的眼尾很长,从正面看是典雅的凤眸,从上看亦是一弯晓月。
肩上的人动了动,祝久辞猛然撞入茶色的眼眸中,他即刻转过头去,墙上的挂画仍然被风吹拂起来,轻轻晃着。
小公爷怎么不看了?
我没看。
昭歌是说那幅画。
祝久辞静默许久,红着脸开口道:风钻进来了,我去关窗。他伸手把身上的人扯下去,转头看着他,所以要先把你扶起来。
梁昭歌动作极快,一瞬间又挂在他身上,双手十指相扣按在左肩。
祝久辞叹口气,静静坐在原地等着梁昭歌的疼劲儿缓过去。
夜深了。
深夜独有的静谧而躁动的韵律渐渐传来,大概是风刮树叶的声音,亦或是空巷的回鸣,或许是邻里的鼾声,也许是角落中小动物的爬行。
这种辨别不出声音种类的静噪音是白日的喧嚣绝对感受不到的,它像是大海的底噪,也像是万丈高空云海的涌动,只有在深夜才能听到。
因之听到这样静谧的噪音时,意味着夜确乎是深了。
祝久辞轻轻晃动肩膀,低头看着那人,等着他抬眸看过来。梁昭歌刚一抬眼又低下头,心虚地还想拖延时间。
地凉。祝久辞道。
梁昭歌一顿,瞬间坐起身子。
祝久辞看他一眼,把人架着扶起来,坐到美人榻上。
把人安顿好,祝久辞转身去唤人来,还未走出两步,衣衫下摆被人拉住。
小公爷的衣衫凉透了。梁昭歌坐在美人榻上,艰难地探着身子,手中却不肯松。
没事。祝久辞往后退一步,把那人的手抖落下去。
梁昭歌软在美人榻上,微微低着头,面上露出歉意,叨扰小公爷许久,您早些回府吧。
祝久辞低头看一眼梁昭歌渗出血的双脚,今日不回去了,我去唤侍女给你包扎一下。
梁昭歌抬手拽住祝久辞衣袖,确认那人不再走才探身往旁边的小柜抽屉一拉,取出一个小木箱来,啪嗒一声打开,药香浓郁,箱中纱布膏药俱全。
不用叫人,昭歌自己就可以。
他往美人榻上垫上一块白锦布,自己抬脚盘腿坐过去
祝久辞侧头看去,脚掌的纱布已经被鲜血浸透,浓稠的红色张牙舞爪地向四周蜿蜒而去。
梁昭歌拿指尖挑起纱布,一圈一圈绕开,扯到最后一层纱布时顿住,纱布似与皮肉粘到了一块。
梁昭歌停了手,抬起头对祝久辞道,春夜确乎是有些凉,可劳烦小公爷去关下窗户?
祝久辞起身合上窗户的一瞬间,他听到身后嘶啦两声响,转过身时,梁昭歌面无表情地把血红的纱布扔到旁边地上。
墨青的长袖垂下来挡住了脚面,祝久辞所站的位置只能看到墨青色绸缎在烛火下泛着光,那人优雅地倚在美人榻上,拿起瓶罐,再拿起崭新的纱布,片刻间墨青长袖移开,雪白的纱布裹着双足露了出来。
此番纱布裹得规规矩矩,很是整齐,没有零散落在脚面上,也没有飘到小腿上去。
小公爷可放心了?再不回去国公爷可是要派人来红坊了。
祝久辞走过来,伸手按按美人榻上的软垫,我睡在此处就行,我扶你回内室。
那怎么行!梁昭歌拦着祝久辞不让他上美人榻,这榻子这么窄,小公爷怎么能睡一晚上?
祝久辞无所谓道:总不能你歇在这里,万一半夜你又落下去。
窗外布谷鸟一声啼鸣,寂静的街道上阵阵回响,二人推诿许久的结果是他们一同歇在了里屋宽阔的床榻上。
祝久辞躺在床上揪起绸被盖住下巴,他侧头看过去,梁昭歌安安静静平躺在旁边,二人中间隔着一横枕的距离,他眼睛闭着,睫毛纤长盖住眼眸,墨发散在身侧,散发着一点药的清香。
梁昭歌睁开眼侧头看过来,祝久辞一慌连忙又要开口,话头却又被那人抢过去,昭歌知道小公爷要问什么。他翻身侧躺过来,手臂枕在脑袋底下,昭歌不疼了。
他安静地闭上眼,墨色长发垂在身侧,呼吸渐渐沉稳。
小烛在远处的茶案上被挡纱盖住,露出微弱的光。
祝久辞闭上眼,一室静谧。
*
梆子敲过四下,打更人沙哑的声音传进窗里,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祝久辞醒来,室内一片黑暗。
他侧头看过去,茶案上的小烛仍亮着,蜡油滴了满桌,火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身旁,梁昭歌不在。
祝久辞坐起身,随手扯来一块儿软绸披在身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脚在床下胡乱摸索,随意踢踏上鞋子站起身来,往外室走。
路过茶案时,他顺眼看过去,小烛在挡纱下散着幽幽的火光,隐约透着蓝色,在细密纱网的折射下,一圈一圈往外散着光环,看不清火苗的位置。
他从旁取来一个托碟,小心把挡纱拿掉,把小烛放到碟儿里拿着往外走。
昭歌?祝久辞唤道。他绕过屏风走到外室,美人榻上亦空空如也,再乱跑脚伤是别想好了。祝久辞有些生气。
托碟上的烛火不太稳,火苗往左右晃动,他伸手挡住风,好不容易护着脆弱的小火苗稳定下来,他抬起头,前方挂画又在飘动,清凉的风顺着房间飘过来拂过他的脖颈,左侧,他昨晚关上的木窗不知何时又开了。
祝久辞后背一凉,抬脚想去关窗,却又生生顿住脚步,白墙上的挂画轻轻砸在墙壁上,嗒哒,嗒哒。
白日里他几次看向挂画,其实都没有注意画的是什么,现在借着微弱的烛火,画上其实是一幅简单的山水,远处是山,近处是水。
凉风起,烛火又开始晃动,祝久辞视线有些模糊,他隐约觉得,画上的水似乎在往下滴。
他将小碟上的蜡烛拿起来,探着手往前伸了伸,微弱的烛火将挂画映亮,一道浓稠的液体慢慢从挂轴下面蜿蜒流出,缓慢地爬在墙上,紧接着又有几道液体从挂画底下滴落,汇到一起往下淌着。
祝久辞有点难以相信眼前所见,他往前走了一步,惊恐地顿住脚步,惨白的墙壁上,浓稠的液体是血液一样的红色。
梁昭歌祝久辞有些害怕,他万分希望此刻身边能有一个人陪着他。
小公爷唤我作甚?声音在背后出现。
祝久辞得救似地转过身,只见梁昭歌无力地垂着脑袋跪在房间中央,浑身是水,好似被大雨浇过。墨发披散在身上,过长的发尾枯草一般堆在膝盖旁边,扭曲地蜷缩成杂乱的枯团。
梁昭歌的脸比白墙还要惨白,嘴唇却染了血一样红。他的双臂假的一样垂在身侧,袖口露出的指尖滴着血,诡异的是他面前散了一地碎石子,上面有一些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