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知意察觉到了异样,本能地蜷起身子护住肚子,平静着神色:“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沈浮没有说话,他看着她,一步步走到榻前。
他鬓边簪着一枝榴花,红得像火,他身上的桑菊香气被阳光蒸过几遍,热烘烘的,他在她榻前站住,如平常一般淡漠的神色,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姜知意心里跳起来,有不祥的预感:“浮光?”
沈浮看着她。她其实并不像姜嘉宜,她脸上的轮廓更清晰,眉毛更浓,下巴更尖,她鼻尖翘起,她的容貌在温柔之外,还有种并不外露的倔强。
她并不像姜嘉宜,他从一开始,就把她们姊妹两个分得很清楚,然而她给他的感觉太像了,假如他闭上眼,假如他只是听她轻言细语说着话,他完全可以当自己是在八年之前。
这可耻的,软弱。
袖子被她拉住,她仰着脸看他:“浮光,你怎么了?”
这个角度让她清中带艳的容貌脱出了周遭的一切,钉子一般戳进他心里,沈浮低眼,拂开她的手。
她不像姜嘉宜,若论容貌,之前那个突然出现在御园的女子更像。
那女子款款行礼,声音是精心琢磨过的温软:“医女白苏,拜见沈相。”
医女白苏,太医院的新人,穿着与姜嘉宜同样的衣服,顶着那张相似的脸,在御园中拜见他。
沈浮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风疹好了?”
风疹?姜知意在意外中,攥紧了袖子:“没,还有些不曾下去。”
心里砰砰乱跳,面上却不肯露出分毫。已经过去两天了,他为什么突然问起风疹?他并不是关心她病情的人,那么他问这话,用意何在?
沈浮打量着她,她腮边还有几个淡淡的红疹,她的皮肤清透干净,能看出来并没有涂抹脂粉,她现在仰着脸,坦然与他相对。
那么他前天的猜测就是错的,那天她并非因为长了疹子怕他嫌丑才不肯露面,她那般反常的举止,必定另有原因。
那可疑的桑叶气味。
沈浮转身进了净房,架上放着脸盆,角落摆着浴桶,所有东西都洗刷得干干净净,眼睛并不能看出什么痕迹,沈浮伸出手指,在浴桶木条的缝隙里,抠了一下。
淡淡的水迹,带着木头的气味,依稀还能分辨出桑叶的清气。
沈浮两指对拈,抹去水迹,再开口时,声音更冷几分:“你用了桑叶水。”
姜知意大吃一惊:“我……”
心跳快得似要炸开胸腔,小腹坠着绞着,疼痛越来越难忍耐,姜知意死死掐住手心,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
沈浮一眼不眨看着她,她神色还算平静,可她缩在袖子里的手却不自觉地颤着,使得那刺绣着深绿藤蔓的寝衣袖口也跟着微微颤动。
她在害怕,她果然有事情瞒着他。
沈浮慢慢走到近前:“朱正前天来的时候,小善去过后院。”
后院山墙底下,有棵漆树。
姜云沧临去西州前找过他,恶狠狠道若是他将来负了姜知意,必定把他碎尸万段。
除此以外还说了许多琐碎细小之事,诸如姜知意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生病时该如何照顾等等,说的太多,他心不在焉,并没有记住多少,可有一件,他是记得的。
姜云沧说,意意碰不得漆树,碰一下就会长红疹,必须用桑叶煮水来洗。
沈浮盯着姜知意:“你的风疹,是因为摸了漆树。”
他看见她的脸突然失去血色,她死死攥着拳,攥得手指上的骨节都发了白,她抿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
线索迅速在脑中串连,她不会无缘无故自讨苦吃,她赶在朱正来诊脉时弄这么一出,是为了关门闭户,阻碍视线。
白苏说,那天所有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屋里暗得很,夫人坚持要隔着帐子诊脉。白苏又说,诊脉时夫人的被子动了动,看着就好像里头还有别人似的。
线索迅速连成一张闭合的网。她摸漆树起了风疹,她以此为借口关闭门窗,躲在帐子里诊脉,她的丫鬟躲在被子里,伸手替她诊脉。
她费尽心机逃避诊脉,因为她瞒着他,有了孩子。
沈浮上前一步,想要开口,姜知意抢在了前头:“不是。”
她声线很稳,依旧是平日里轻柔低缓的调子:“你弄错了,我没有碰漆树。”
沈浮没说话,他低头看她,眼尾上扬着拖出双眼皮深深的痕迹,扬进漆黑的鬓角里,冰冷沉默。
姜知意彻底冷静下来。
他必定是抓到了什么把柄,这才突然发难,他从不办无把握之事,他开口来问,便是已经知道了答案。
可她决不能认,她还有孩子,她的孩子还需要她来保护。
捂住小腹,用手心的热缓解着疼痛,姜知意稳着心神:“我的确泡了桑叶水,那会子朱太医让母亲叫过去了,我痒得难受,想起哥哥之前用桑叶煮水给我治好了风疹,就让小善去摘桑叶,后院那个门离桑树林最近,所以小善才从后院出去了。”
她并不怎么会撒谎,她从小就很乖,从不说谎话,可哥哥说,有时候说谎也是保护自己的手段,她得学学。
哥哥教了她该怎么撒谎,要假话里掺着真话来讲,半真半假,最难分辨。
桑叶煮水治疹子是真,小善从后院出去摘桑叶也是真,就连她是趁着朱正去正院时打发小善去后院也是真,沈浮既然知道小善的行踪,必定是回来之前就查过,让他继续查吧,除非他能钻进她心里,否则,他休想查到她的真实意图。
沈浮沉默着。他查过前天偏院的动静,她说的,与他查到的都能对上,可她说的,是真相吗?
沈浮扬声:“小善进来。”
小善低着头走了进来。
姜知意用余光瞥了一眼。与她不同,她这两天没用桑叶水洗脸,她要留着让脸上的疹子,以示她依旧病着,而小善这两天则不停地用桑叶水洗脸,又涂着厚厚的脂粉遮盖,除非洗掉脂粉细细检查,否则很难发现还有疹子。
“抬头。”沈浮道。
小善抬起头,不安地看他:“相爷有什么吩咐?”
沈浮锐利的目光掠过她的脸,看向耳后,停在脖颈处。哪里有一个浅浅的红点,他不是大夫无法确认,但模样大小,很像姜知意脸上的红疹。
沈浮看着那里:“你也长了疹子?”
“没有,”小善立刻否认,“这是蚊子咬的!”
肚子越来越疼了,在这紧绷到无法呼吸的关头,姜知意突然有点想笑。
笑自己这该死的运气。
十七、十八,十九岁,嫁给沈浮后总共逢上三次生辰,前两次她盼着他在身边,他却一大早就入宫朝贺,夜深才肯回来,这一次,她根本不想见他,他却突然回来,像审贼一样,审了她这么久。
姜知意弯着唇:“相爷到底在疑心什么?审了我这么久,如今连我身边的人,也要审么?”
“不必。”沈浮看她一眼,“我回来时,已命人去请朱正。”
升任左相之前,他在刑部,经手上百案件,自然知道审案既要攻心,亦要取证。
他了解姜知意,温柔的表象底下亦有百折不回的倔强,他未必要与她争辩,他只要亲自盯着她,再诊一次脉。
姜知意听清楚了每一个字,奇怪的是,她现在不怕了,只是觉得小腹越来越冷,沉甸甸的直往下坠。
既然纸包不住火,大不了撕破脸闹起来,无论如何,她绝不会让他伤害她的孩子!
“姑娘,”小善突然惊叫一声,“你流血了!”
姜知意低头,看见鲜血染红寝衣,洇在褥子上,暗色的红。
“相爷,夫人,”门外有人叫,“太医来了。”
第9章
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世界一片死寂,姜知意怔怔看着身下的暗红。
出血了,是滑胎吗?她的孩子,保不住了吗?
“姑娘,姑娘!”
有人在叫她,是小善,抓着她的手,慌得声音发抖,却还在极力帮她掩饰:“该换月事带了。”
她的手滚烫滚烫的,将她从万念俱灰的冷寂中突然拽回来,姜知意恍惚着,顺着她的语气:“是啊,该换了。”
只是出血而已,并非不可挽回,她得撑住,为了她的孩子,她必须撑住!
腰间一紧,沈浮揽住了她,他弯腰低头,眉毛拧得很紧:“去收拾一下。”
姜知意诧异着看他,他从不曾有如此亲密的举动,这让她无从猜测他的用意,怔仲之间,门外响起了男人的声音:“太医院林正声,参见沈相。”
姜知意一个激灵,怎么是他?
沈浮一把拽过被子给她盖上,回头时,恢复了平素的冷淡:“朱太医呢?”
“周老太妃病了,家师在那边照应,脱不开身,”林正声站在门槛之外,躬身低头,“命下官前来为夫人诊脉。”
“周老太妃病了?”沈浮重复一遍,“什么时候的事?”
姜知意躲在沈浮身后,蜷着身体,屏着呼吸。怎么是林正声?他给她诊过脉,虽然那次她戴着帷帽隔着屏风连话都不曾说过,但她不敢赌,万一他认出了她,立刻就是万劫不复!
急切间找不出个对策,听见林正声答道:“周老太妃那边是院判亲自安排,下官不知。”
沈浮停顿片刻,道:“你先在外头候着。”
他转回头,打横抱起了她,姜知意猝不及防,惊呼声噎在嗓子里:“你做什么?”
沈浮低头看她,她脸上是没什么血色的白,裙上沾着血,发暗的红,他素来爱洁,平时见了污秽都是退避三舍,可他此时却紧紧抱着她,甚至心底某个地方还生出了近乎怜惜的情绪。
她这样子不可能是有孕,她一向温顺,自然也不可能骗他,他方才逼问她,逼得太紧了。
抱着她往净房去:“先收拾一下,回头诊脉。”
他亲眼看见出血,还不肯罢休,非要逼她诊脉吗?姜知意在窘迫中生出恨怒,旋即又软下嗓子来央求:“我不诊脉,我一身狼藉,不想见人。”
沈浮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姜知意伸手,虚虚握他的手臂,又摇了摇:“浮光,改天再诊,好不好?”
那点模糊的,不知是怜惜还是什么的情绪疯狂增长,自我厌弃的情绪跟着疯长,沈浮一言不发抱着她进了净房,在短榻上放好,又拿过毛巾給她垫在身下。
白色的毛巾并没有再染上血迹,出血似乎是止住了。沈浮唤过小善:“给夫人收拾更衣。”
他转身要走,又被姜知意拉住:“浮光,我不让那个新来的太医诊脉!”
她仰着脸,眸子里光影细碎,让他有些莫名的焦躁。
沈浮猜她是她怕羞。这情形他多少有些了解,世道对于女人总是更苛刻些,寻医问药也比男人多出许多忌讳,痛经之类的事,大约是不好启齿的,尤其是对着个年轻的男大夫。
也就难怪她从前痛经时总是默默吃药,从不曾叫大夫。
只是今天,他既已经插手,断没有让她继续耽搁的道理。
沈浮松开她,嚓一声拉上帘子,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