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楚家家谱的排辈顺序,八个字循环一遍之后,要停一轮,因此,每轮到第九辈的时候,新生儿的名字都是两个字。
楚绍离家早,却还记得小时候去给老祖宗上香的事情,也记得家谱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所以,他给儿子起名字的时候,还是按照家谱来的。可是等楚克念长大了,他不知道自己家的家谱是什么样子,他也不在乎这些传承了几百上千年的东西,就给楚酒酒起了一个他觉得既好听,还有意义的名字。
这些事情,楚酒酒自然都是不知道的,她就是再聪明,记性再好,也没法把这么细节的东西推敲出来。看了一眼房门,发现楚绍还是没回来,而且很可能在自己出去之前,他都不会回来了,她只好老老实实的把头转回来,对楚立强说出了楚绍的名字。
世人无数,楚酒酒可以对每个人撒谎,唯独对楚立强,她没法撒谎。她的谎言本就是建立在楚立强身上的,如果再对楚立强编造出一个故事来,那她以后就要背着两套故事生活,而且时时刻刻都要注意,听说了这两套故事的人不可以撞到一起。
那多累啊,还不如说实话,最坏的结果,就是楚立强认为她疯了。
楚酒酒说完楚绍的名字,然后就垂头不动弹了,她知道,她得给楚立强反应的时间,三分钟,应该够了吧。
三分钟过去,楚立强没有动静,五分钟过去,楚立强仍然没有动静,本来楚酒酒还挺淡定的,但随着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楚酒酒又回到之前无比紧张的状态里。
等待杀人。
楚酒酒实在等不下去了,她刷的一下抬起头,刚想张嘴,然后她就发现,楚立强一直在看着自己。
一下子,他俩的眼睛就对视上了。
很难形容楚立强现在是什么表情,有震惊,有不解,有茫然,有观察。
对,观察。
他看着楚酒酒,像是上一秒才认识她一样,目光细细的描摹着她的五官,不光脸,连头发丝,他都要好好的看一看。别人要是这么看自己,楚酒酒早就毛骨悚然的跑开了,但对上楚立强的目光,她动了动嘴唇,却仍然站在原地。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好多年前,妈妈带着她回老家,那时候,卧床的外婆就是这么看她的,恨不得把小小的她直接装到眼睛里。从头到脚,她不光被外婆看了一遍,还被外婆好好的摸了一遍,长满了老年斑的双手温暖又厚实,被外婆抱在怀里的时候,楚酒酒感觉很开心,还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开心。
那时候她不懂,现在她明白了,那种开心,基于被自己的长辈珍视,她是外婆眼中的大宝贝,是多少钱都换不走的无价之宝。她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就只有外婆会这么看自己了,没想到,现在还能再经历一遍。
不像外婆,楚立强没看太长时间,也有可能是楚酒酒抬起了头,让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很快,他收回目光,再次问向楚酒酒:“你刚刚说,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
这次,楚立强的问题就没有那么强的针对感了,他慢慢的问,楚酒酒慢慢的答,跟楚绍不一样,楚立强从不问她那些敏感的问题,比如,她出生在哪一年,未来的事情又有什么变化。楚立强只问细节,像是,她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妈妈怎么跟爸爸认识的,她爸爸喜欢吃什么,诸如此类。
他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楚酒酒的父母什么时候去世的,楚酒酒被他问了那么多问题,心里的警惕早就一扫而光,她站在地上,乖乖的回答,是六年前。
六年前父母去世,四年前父亲给了她这条项链,这么耸人听闻的话,从楚酒酒嘴里说出来,竟然没有什么恐怖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有点怅然。
楚立强觉得今晚,是他一生中经历过最玄幻的一个晚上,以外人的眼光看,他觉得楚酒酒说的话实在是匪夷所思,这个女孩可能精神有问题,可要是以自己的眼光看,他又控制不住的心脏狂跳,总觉得,她说的是真的。
不然,要怎么解释她稀奇古怪的来历,又要怎么解释,这条在他们家待了几十年的项链,如今却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楚绍的那锅开水都快烧干了,楼上的房间还是没动静,韩生义出来上厕所,看见半小时前就站在厨房的楚绍,如今还是傻傻的站在厨房里,他不禁皱了皱眉,“你的水还没烧完?”
楚绍听见,他顿了顿,抬起头,对韩生义说道:“你懂什么,除夕烧水,就得烧的时间长一点,这样水里的杂质也会变少。”
韩生义走进来,拎起壶盖一看,“嗯,杂质确实少了,跟水一起就剩个壶底了。”
楚绍:“……上你的厕所去,管那么多闲事干嘛。”
韩生义看了看他的表情,感觉他现在有些心不在焉,沉默片刻,他走出厨房,经过楼梯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过了两秒,他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了。
韩生义走了,楚绍看着马上就要蒸发干净的水壶,攥了攥拳头,他关掉煤气阀,拎起水壶的把手,打开水龙头,又往里面灌了不少的凉水,然后,他快步走出厨房,拎着水壶上了楼。
敲了两下门,楚绍也不等里面的人说话,他直接就把门推开了,进去以后,他才发现,这俩人的姿势跟半个小时前一样。因为他突然闯进来,他们不约而同的回过头,静静看着他。
发现气氛没有多大的变化,楚绍松了一口气,他抿起唇角,欲盖弥彰的提起水壶,“我烧好了,你们继续。”
说完,他把水壶放下,然后站一边去,低着头不说话了。
楚立强被打断,他停了几秒,然后再次看向楚酒酒,“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女儿。”
楚酒酒愣了一下,旁边的楚绍也露出诧异的神色。
他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怎么突然就跳跃到这个话题了。
楚立强站起身,坐着的时候,他和楚酒酒平视,站起来的时候,他就是俯视楚酒酒了,伸出手,很轻很轻的摸了摸楚酒酒的头,他低声说道:“你叫楚酒酒,是楚立强和张凤娟的女儿,你出生在一九六零年,在没有回到首都的那些年里,你一直都跟自己的亲哥哥,楚绍相依为命。”
说到这,楚立强抬起头,看向站在墙边的楚绍,“楚酒酒出生以后,因为身体不好,还有当时家里条件不够,部队没法好好的养活她,所以,我把她送到了乡下,你们妈妈的娘家,后来凤娟带着你回到青竹村,也不仅是为了避难,更是要回去照顾自己的女儿。”
他定定的看着楚绍,像是在用眼神告诉他,把这些话都记到骨子里去,“这些,就是咱们全家人过去的经历,有人的时候,你们要这么说,没人的时候,你们也要这么想。”
楚绍眼神动了动,他想说什么,但看到楚立强异常坚持的神情,最终,他还是没有张开嘴。
知道楚绍答应了,然后,楚立强重新看向楚酒酒。
楚酒酒仰头看着他,她的眼睛很干净,她的眼神那么天真,她明白楚立强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也意识到了这么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她有点害怕,也有点不舍,但她没有拒绝,因为她知道这么做是对的。
视线里高大的男人突然蹲了下来,把自己放到更低的位置,楚立强用自己生平最温柔的声音,对楚酒酒说道:“我知道,这样做对你来说不公平,你会感到难过和委屈,人生的前九年,对你很重要。可是,未来的更多的九年,对你同样重要,我不求我的孩子们大富大贵,我只求他们能够平平安安。”
望着楚酒酒,他的目光中甚至夹杂了几分恳求,“酒酒,在这里,做一个普通人,好不好。”
做个普通人,拥有普通人的经历和身世。
那些玄幻的、莫名的、让人分不清真假的,全都抛开。不要给它们影响你的机会,更不要给它们伤害你的机会。
不知道为什么,楚酒酒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眼圈也渐渐的红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哭,是为了跟过去的自己割裂开来,还是为了楚立强如今的卑微恳切,慢慢低下头,楚酒酒快速的眨了几下眼睛,把泛上来的泪水再度眨回去,楚酒酒轻轻点头。
“好。”
听到她答应,楚立强有种负罪感,却又有种心中大石终于挪开的轻松感。伸出手,他掀起楚酒酒脖子上的项链,把它从楚酒酒身上摘了下来。
拿着项链,再次看了一眼上面的豁口,他把项链交到了楚酒酒手里,“收好,藏起来,不要再戴了。”
楚酒酒问:“为什么?”
楚立强皱了皱眉,他也说不清,“这个项链在有些人眼里一文不值,但在另一些人眼里,就是价值连城,我妈妈把它从娘家带出来,从来不轻易示人。她这么做,总有她的道理,不要问这么多了,好好的收起来就是,如果你喜欢项链,以后我给你买个更漂亮的。”
没想到这东西还能跟楚立强的妈妈扯上关系,楚酒酒怔了片刻,终于知道为什么楚立强一看见她的项链,脸上的表情就变了。她问楚立强知不知道更多,必须项链有什么作用,很可惜,楚立强什么都不知道。
若有所思的把项链握在手心里,她默了默,最后还是决定再也不戴了,也好,这个项链本来就是戴不出去的那种,要是真的天天戴,反而挺惹眼的。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楚酒酒心不在焉,一看就是得回去沉思好久,才能把今晚的事情都消化干净,她拿着项链要出门,楚立强看着她离开,等她走到门口,下一秒就要打开门的时候,突然,楚立强叫住她,对她说了一句话。
“酒酒,晚安。”
楚酒酒转过身,楚绍就站在她旁边,她看向楚绍,楚绍静静的望着她,眼中有鼓励和等待。
轻眨眼睛,楚酒酒弯了弯眉眼,“爸爸,晚安。”
……
楚酒酒出去了,楚绍却没走,他看向楚立强,“爸,私底下也要让她这么喊你么,没必要做的这么严格吧。”
楚立强解开自己的外衣,他走过来,拎起楚绍身边的水壶,“私底下不改口,那就等于没改口,她不会一直都是这个年纪,等她大了,有了丈夫,有了孩子,难道你还让她当面一个称呼,背后又是一个称呼,对你来说,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对她,那该有多麻烦,这会让她的脑子变得混乱,而且,长久下去,她很可能就不会再跟你那么亲了。”
把水壶对准自己带来的盆上,楚立强一边倒,一边慢慢的说:“想隐瞒一个秘密,必须先自己忘掉这个秘密。你还小,等你长大,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说完,楚立强对楚绍笑了笑,然后,他伸手试了试盆里的温度。
盆里的水凉的很,恐怕也就零上三四度,这一看就是直接从水管里接的。楚立强愣了一下,哗啦一声,他抬起手,刚要问是怎么回事。而门口的楚绍看见这一幕,已经火速打开了房门,握着门把手,他转过身,对楚立强呵呵笑了一下,笑完以后,他学着楚酒酒刚才的话说道:“爸爸,晚安。”
话音未落,他人就闪出去了,速度快到甚至还留下了一道残影。
面对一盆凉水的楚立强:“……”
臭小子。
第91章
第二天。
昨天睡得太晚,导致早上醒了,大家都没什么精神,但自从七点开始,韩家就没清净过,拜年的人络绎不绝,楚酒酒还趴在二楼赖床的时候,楚立强已经晨跑回来,跟韩爷爷一起招待客人了。
每个人来了以后都要问一句楚立强是谁,楚立强便自我介绍,说他是刚调回来的首都军区第六分区师政委,兼参谋长。
第六分区在河北和首都的交界处,从市区到那边,开车要两个小时,听着时间挺长的,但在这个年代,已经算非常近了。
别人听了楚立强的职务,基本上第一反应,就是去打量一眼他的长相,猜测他今年多大了,楚立强长相显年轻,大家以为他才三十多岁,其实他都四十了。不过无所谓,不管三十多,还是四十,能混到师政委这个位置上,那都是妥妥的香饽饽啊。
对韩爷爷热情的人,也对楚立强热情,甚至看到楚立强住在他们家,还在心里评估了一下对韩家的认识。以前提起韩家,大家想到的就是,空有政权,没有军权,但现在不一样了,人家和楚家搭上了,楚家老爷子虽说老了,但这个儿子,那是一点都不输给老子啊,现在就是师政委,说不定哪天,就能升成军政委了。
楚立强是军人,但他在军队里,也是搞政治工作的,他不是莽夫,正相反,他还挺会打理人际关系的,楚酒酒起床以后,换上前段时间,韩奶奶给她从百货大楼买的新衣服。温秀薇从卫生间出来,看见她正在自己扣扣子,她拿着梳子走过来,给楚酒酒梳了个洋娃娃一般的发型。
下面的卷曲是用烟囱烫的,温秀薇自创了一个用热烟囱烫头发的技能,而且全家只有她知道什么时候贴上去,什么时候放下来,楚酒酒自己弄了一回,差点没把自己的头发烤焦了。
穿完衣服,乖乖坐在煤炉边上,头发一扯一扯的,温秀薇动作还特别温柔,搞得楚酒酒又想睡觉了,半梦半醒间,她突然听到温秀薇开心的叫起来:“好啦,看看,好不好看。”
楚酒酒连忙转过身,来到梳妆桌前,看自己的新年新发型。
除了靠近头皮的部分,剩下的头发都被温秀薇烫成了卷发,额前还有一大绺,微微卷曲着,贴在自己的鬓边,这造型是欧美四五十年代最常见的明星发型,只不过在他们那边,梳这个发型的一般都是金发女郎。
金发俏皮,楚酒酒是黑发,就多了几分成熟和庄重,其实,这个发型不是那么的适合她,毕竟她年纪小,但美人嘛,什么造型都好看,即使有缺点,也很难看到那些缺点。
楚酒酒就是看不到的,甚至,她还觉得很满意,好像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十八九岁的成年姑娘。耐心的等温秀薇在她头发上夹了一个棕色一字夹,固定好她鬓边的刘海,然后,她就兴冲冲的跑了出去。
登登登的巨响从楼梯上传来,楼下的人自然全都听见了,然后,所有人仰着头,看见一个精致又古典的小美人从楼上跑了下来,看见这么多不认识的人,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了。
楚酒酒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楚立强从长椅上站了起来,他对楚酒酒招手,“过来,酒酒,跟长辈们认识一下。”
等楚酒酒过来的时候,他微笑着看向客厅的众人,“这是我女儿,不好意思,她被她哥哥惯着,都没有女孩的样子了,这不,大年初一,还睡懒觉。”
楚立强句句都是批评楚酒酒,但没人会这么没眼力见的附和他,毕竟谁都听得出来,人家就是客套一下,要是真的跟着他的话说,是啊,你女儿没教养,那估计这辈子他们都别想再和楚立强说上一句话了。
以前没有长辈带着,而且楚酒酒总是觉得自己身份尴尬,所以她不出门,也不去认识其他住在首都的人,但今天,有楚立强介绍自己,坐在楚立强的身边,楚酒酒渐渐地,就没那么紧张了。
她从微笑着听别人说话,到偶尔的插一两句嘴进去,慢慢的,她就把自己放开了。
对呀,她是正经的楚家人,楚立强和楚绍都在自己身边,她还有什么可尴尬的呢。
被介绍的次数多了,楚酒酒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再等别人进来,不需要楚立强介绍,她已经自己把自己的名字说了出去。长得漂亮,又会说话,大家都喜欢她,韩爷爷的朋友比青竹村的村民可富有多了,楚酒酒一天收了十来个红包,最少的一个,里面也有整整五毛钱。
韩爷爷年纪大,他不需要出去拜年,在家里等着别人上门就行了,韩生义需要出去,楚家三口也需要出去,别的不说,汪家,他们就必须要去一趟。
这一次,他们把楚酒酒也带上了,走在路上,楚酒酒听着楚绍对楚立强介绍汪爷爷的情况。
“不太好,下不了床,我每次去了,最多说十分钟的话,然后汪爷爷就累了。”
楚立强点了点头,“确实不太好,跟你爷爷去年的情况一样。”
昨天事情太多,今天早上人又太多,直到现在,楚立强才告诉楚绍,楚兴华已经去世了。而他去世前,已经收到了楚绍的来信,只是因为实在没法拿笔,所以才没给他回信。
楚绍听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到了汪家以后,汪爷爷看见楚立强,第一句话也是问他,楚兴华怎么样了。
得知楚兴华已经过世,汪爷爷愣了好长时间,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没赶上啊。”
楚立强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坐到汪爷爷身边,“我会尽力。”
汪爷爷沉重的点了点头,“我也是,等过完这个年,我出去见见老朋友们,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楚立强:“您就别折腾自己了,您把身体养好,就是帮了我们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