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江口,他系了舟跳上了岸,说要挤到前面去听花魁娘子唱上两曲,再回来载四人回程。
反正今夜的舟客,本就多为听花魁的歌曲而来。
洛梦忽然看向萧弗。
“凌公子,你此去回京,可否帮洛梦带句话给……安国公府?”
这猝不及防的一句,几乎令满座皆惊。
安国公宋家,和摄政王府有婚约的宋家。
洛梦怎么会和远在京州的安国公府扯上关系?
“阿姐?”贺鼎之手中的半杯樱桃酒已是洒了。
洛梦忙拿出帕子给他擦,“有没有溅到哪儿?”
萧弗此时恰恰是座中最镇静无波的那个。他随意扫过一眼歌台上莺喉婉转的花魁娘子,半分都不经心,“庄主夫人与安国公府有旧?”
好似只是提起了不相干的人,例行一问。
反而是发现原本心不在焉的小姑娘这时脊背僵挺,樱桃酒都一口没再抿了,仿佛竖耳在听。
萧弗开始饶有兴味地关注起她的每一个细小动作。
洛梦低头,握着杯子的指节都已用力地泛白,“是。”
她靠向身侧男子的肩头,寻找一分支撑:“鼎之不是答应我不察我的来处,不问我的过去么,这么多年,要多谢你为我守诺。既然如今遇到了大姑娘的未婚夫,也许这就是天意,不让我再躲下去了。我这便把一切都告诉你。”
当年她还是安国公府的丫鬟。
她和秦婆子陪大姑娘出门看京州大街上的焰火舞,秦婆子让她帮大姑娘去买糖人,等她回来,却不见二人踪影。后来秦婆子慌里慌张地跑回来,告诉她大姑娘走丢了。
她本欲立刻回国公府禀明情况,派人一块儿找大姑娘。
可秦婆子拉住了她,问她这么回去不怕受罚么?
怕,她当然怕,弄丢了大姑娘,若是找不到的话,她的脑袋都未必保得住。
所以洛梦接受了秦婆子的建议,和她分头去找,若能找到,便算是有惊无险,可当做无事发生。
可就是那时,她在深夜的巷子里遇到了拐子。
拐子拿麻袋从背后把她一套,一闷棍下去,她再睁眼,人就在吴州了。
起初她一日比一日自咎自责,一心求死谢罪。可这些年清醒过来,却是越想越觉不对,哪就能那么巧呢?
洛梦重新鼓起勇气,对萧弗道:“还请殿下告诉国公爷和夫人,大姑娘的走丢,也许和当时侍奉她的秦婆子有关系!”
第41章 避子汤
歌女风风韵韵的歌喉, 乌泱泱的人头间的喧呼声,好似都听不见了。
两杯樱桃酒下肚,知知醉的厉害。
如果不是萧弗及时拦下, 她也许还会喝第三杯。
下榻的邸店就在杭宜县县城之内,同贺鼎之和洛梦辞别后, 萧弗将醉醺醺的小姑娘放在了马背上, 牵着马往邸店走。
本还担心她会坐不稳,谁知原本迷迷瞪瞪睁不开眼的小姑娘忽然坐得笔直, 昂扬着俏红的莲脸:“我是装醉的!”
萧弗懒得和醉鬼讲道理,“嗯, 为什么装?”
知知忽然垂下头去:“不知道怎么面对洛梦姐姐了, 洛梦姐姐是个可怜人……可是主母身边的丫鬟, 一定不会喜欢妾室的吧?”
她怎么也没想到, 在王府这么久,都不曾与国公府的人打过交道,好不容易在吴州结识的鼎梦山庄的庄主夫人,却恰恰是国公府的昔日侍女。
洛梦是国公府的丫鬟, 她伺候的大姑娘本该是殿下的王妃。那她作为殿下的妾室,甚至占了她走丢的大姑娘的位子。她会怎么想她呢?
想到这儿,知知连隐瞒身份的那句道歉都梗在喉咙里了,更遑论宽慰她, 她家姑娘走丢根本不是她的错。
知知只记得, 直至离开,洛梦姐姐也没同她说什么话。只她从游船上岸时,洛梦姐姐才提醒了她一声小心, 知知当即受宠若惊起来,嘿嘿地冲她笑。
萧弗莫名被她的语气刺痛了一下, “真是装的?”
知知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可走到邸店门口,萧弗才抱她下来,恰好有兜卖金铃花的卖花女挎着篮子走过,知知拿了人家的花就要和她换,把头上的玉簪子直往人手里塞,直教卖花女诚惶诚恐地把一篮子花都舍给了她。
好在樱桃酒喝着易上头,后劲却不大。过了一夜,小姑娘惊恐地抱着被子,看着床头的一篮子花,人懵了。
…
九月初十这天,知知和萧弗坐上了北归的船只。
这艘青舫还是他们来时的那艘,他们在杭宜县办事的这些日子,青舫就泊靠在码头,等着他们。
和来时第一日上船那时不同,知知现在已经不会晕船了,她竟然开始希望船行得可以慢一些,甚至是迷失在江面上,就这样在船上待一辈子也不错。
萧弗看出她的不舍,让船上的伙夫给她做了葱包桧和荷花酥,这些都是杭宜县特有的小吃。
但知知留念的,可不是吃食。
萧弗喊她过来坐,船舱究竟比不得正经的屋舍,知知环望了一圈,竟然找不出第二只椅凳。
果然才走近两步,被男人一把按坐在腿上。
他随即拿起案上的两张纸放在烛盏上烧,等纸心烧出了一个勾勒着灰边的大窟窿洞,知知才反应过来,他烧掉的是属于“凌弗”和“向枝”的过路凭证。
她的心凉了一大截。
可殿下不可能知道她曾经看着过路文书,产生过将来偷走用作逃跑之便的想法,那又为什么要当着她的面焚毁?
萧弗确实不知她的想法,指了指案上的匣子,“打开看看。”
他叫她过来,是想让她高兴。
“洛梦给你的。”
离开前他与贺鼎之会谈了一次,贺鼎之同意为朝廷设计兵铁,却要求是合作而非成为麾下走卒。惜才之心,萧弗向来有之,故此爽快应下了。
贺鼎之便托他转交这匣子。
知知看到一匣子的机关小玩意儿,惊喜得都说不出话。她拿起最上面的机关鸟,发现转动后面的十字机关,这鸟就能飞上天,还能发出啾啾的鸣叫声。
知知想去捡落地的机关鸟,萧弗却不让她动,哑声问:“吴州比京州好?”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这里没有会对她耳提面命教她怎么当个合格的妾室的嬷嬷,也没有连丫鬟们宴前吃口饭都要责罚的管事。
不得不承认,对知知而言,“向枝”比沦为罪奴的沈香知要快活许多。
不过,知知想到可以早点回去,就可以早点打听孟大哥是否有通过秋试,又觉得早归不是全无好处的。
却被告知放榜的日子尚还未到。
知知没想明白:“既还未放榜,那夜花魁为何就要为进京的士子践行了?”
萧弗:“秋闱过试者一州不过百数,少则二三十,参加的士子却有上千人,未出结果前,人人都可能进京。你说为二三十人唱,和为上千人唱,哪个更能叫座?”
每到这样要考虑人心筹谋的事上,小姑娘的傻气就格外明显了。
萧弗便好心地告诉她,历来秋试放榜都是九月十五日。
知知手边没有黄历,记日子全靠掰着指头数的,这一算才发现京州和吴州往返加起来统共不过五日,她与殿下在杭宜县吃喝玩乐也不过六七日,加上贺庄主考虑了几日招贤之事,这一趟出门也只花去了不足两旬的光景。
她气鼓鼓瞪去:“殿下不是休了一月的假么?”
萧弗:“就这么想留下?”
知知觉察到抵着她的某个物什,瞬间瘪了气,没敢点头。
然而,等他们到了京州下了船,换了马车,知知认出马车行驶在通往何处的道路上,就庆幸那会儿她没点头了。
夤夜的山行,静得可以听到道路旁松子坠地的声音,更别说车轱辘声有多响。
温泉山庄的其余人只以为是哪家过路的旅人打山道上经过,翻了个身便继续睡了。但负责留门的小童是被提前告知过的,远远听见这声音,才抻了个懒腰,又赶忙猫下了身子,鬼鬼祟祟地溜到了山庄后门边,一开门,果然就见摄政王和他的小夫人下了马车。
“殿下快进来,没人发现。”小童惊喜道。
小童对自己能参与摄政王的密谋骄傲不已,只觉这是他老了都能挺着胸脯说给儿孙听的家族荣耀。
说完了还得告诉儿孙们,切记得保密不要外传,可不能坏了殿下的事儿。
哪知第二日,忽然所有人都知道了摄政王殿下温泉山庄一行,实是为了掩人耳目,暗中则带着妾室南下,为朝廷招安了一位神秘的锻造能人。
说是能造出以一敌百的兵铁。一国攻坚卫土,不可不用兵铁,稍有见识的人,就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鼎梦山庄的剑庐也就这么由见不得人的违令犯科之所,打上了御用的招牌。
而那位宠妾,据说在此事中也居功至伟。传闻她的父亲因罪入狱,她至今都是罪眷之身,可好事的人一打听,才知这位沈姓宠妾的父亲原是符阳县县丞沈照辛,当地百姓没有一个不夸他为官清正的。
这样的人,如何会因刘氏的贪渎案牵扯入狱?
便有士子为之请命,请求彻查沈照辛贪渎之事。
本朝历来有“温卷”的风气,科考前就可把自己的文章献给名公巨卿,如此他们阅卷的时候,便也会对温过卷的士子更加留意几分。故而士子们不怕出头,就怕投卷无门。
而今秋试结果未出,士子们大多抱着能进入下一关卡的希冀,谁都觉得自个儿有那个机会。
而冬试又在即,不管是能锤定贪官的恶罪,还是能为良臣翻案,对于能进入冬试的士子而言,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只赚不赔。
一时间,京州竟然有数百士子为沈县丞请命。
知知这几日忙着弥补前些天没能泡上温泉的缺憾,还不晓得外面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温泉山庄中有不少的汤池,萧弗在山庄中处理公务,镇日都不见人,岭南王世子则在他们归来的第二日就已离开,剩下知知和朝露两个,就索性挨个池子泡过去。
还有小丫鬟为她们按摩。
知知其实知道朝露姐姐心中亦有症结,连她都会因同殿下的关系而产生困扰,何况是对世子有情的朝露姐姐呢?
也就没有多问。
朝露还当她从吴州回来会有数不清的问题,跟一箩筐豆子似的倒给她,特地陪着她泡,等着她问的。
兴许还会拉着她说些在吴州的新奇见闻。
却见小姑娘这么安静,只赤着足在热浴的池子里晃荡,便就先披衣回屋了。
走前她叮嘱道:“别泡太久,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歇歇,吃些果干点心,可不能一直待在温泉池里的。”
知知正想着事,囫囵“诶”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