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芸本就身体极差,因为生产几乎去了大半条命,后来日日靠进补维持性命。
谢长思看了一眼摇篮里的婴孩,又看向躺在榻上的郑芸,他伸手虚抚她的脸颊,淡声问道:“我那日对你说,你的身体不宜生产,你我之间最好不留子嗣,可你执意要生,如今后悔吗?”
郑芸摇头,眼神亦如往昔的固执。从第一眼见到他,便只想嫁与他一人,不顾父亲兄长反对。
在看到圣旨的那一刻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刻。
谢长思一声叹息,双眸微红,眼里似有泪花:“你受苦了,这个孩子我活着一日,便多照顾他一日,我若死了,也会为他安排好以后的路。”
说话间,他对布山道:“将我写好的奏折给皇上送过去。”
布山抬眼看了一眼郑芸,点点头。那份奏折陈王在郑芸怀孕的时候就已经写好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
如今皇孙已顺利诞下,正是好时机。
次日,谢启的圣旨下达,郑芸成了陈王妃。
只可惜红颜薄命,陈王妃没能熬过这一年的寒冬,在除夕的钟声临近时与世长辞。
繁芜以为这一次谢长思会给她递来请帖的,可是谢长思仍未让人接她去陈王府。
她抿着唇,心下多少有几分难过。
她还不知道,此时一身白衣的谢长思与竹阕乙就站在院落外的街口处说着话。
谢长思:“名字还没有想好吗?那可是你侄子。”
竹阕乙沉默良久,终归是忍不住说道:“大哥,你自己的儿子你自己取,我总不能将我给我的孩子想好的名字给你的儿子用吧?”
“哈哈哈。”他这句话彻底将谢长思逗笑了,站在不远处的布山也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当布山笑过之后,再抬眼看向他的主子,只觉眼眶酸胀,他已很久不曾见到主子这般笑了……
谢长思:“我爹给我取名字时很随意,我给我儿子取名字随意不过分吧。就叫谢宴。”
他回首看向不远处院落的大门,终归欠她三番宴请……
次年二月初六,吏部有旨下达,让繁芜前往渊及殿。
这一道旨意也终归有些小轰动。
封繁芜为正六品女学士。
官阶不高,也不算是第一个女学士,但却是第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学士。
算来算去,这女子也不过十九来岁。
繁芜领旨时人有些发懵。
她陡然想起,那一日谢长思对她说:阿芜,你以后就明白了,你对大哥而言是多么重要的人,大哥将你摆在什么样的位置。
阿芜,有一句话我要当面告知阿芜,在大哥心里,你比你哥,更重要一些。
她捏着封她为女学士的册子,听着吏部侍郎说以后她能出入太学与渊及殿。
她红着眼想,谢长思怕不是觉得她会在长安呆上一辈子。
不,她一点也不想,她就不怕她一怒之下跑回苗疆去。
谢长思刚听布山说繁芜领了旨,紧跟着她便来鹤羽殿找他了。
鹤羽殿外,侍官匆匆来报:“殿下,那位女学士说要见你。”
“让她进来。”
繁芜踏进殿来,原本已经极力压制怒意了,进殿后还是有些控制不住:“谢长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侍官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这女子竟敢直呼殿下名讳。
“你们都退下吧。”谢长思挥了挥手屏退左右。
等人都走后,谢长思从坐榻上起身:“阿芜,自由出入太学,能看到你过去都不能看到的书籍,阿芜那么喜欢读书……”
“……”繁芜只觉嘴角抖了两下,“我才不喜欢,你明知道我一直等一直等,就是想要等到回苗疆去的那一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见她要哭了,谢长思也觉眼尾微红,目光不敢看她,落在不远处的山水屏风上,叹道:“阿芜你明知道,留在长安不是我不放你走,而是那个人不放你走。”
是明王弗玉不放她走,她其实是知道的……
第92章
“阿芜也不想受制于弗玉吧, 大哥活着一日便为阿芜一步一步的铺路,直到最终有一日阿芜能与弗玉抗衡。”谢长思的声音如此低,他看着繁芜的眼睛那样的坚毅。
他回长安后想了这么久, 才想通如何制衡于明玉, 他似乎将所有的退路都压在了繁芜身上。
女学士只是一个开始。
“阿芜,你若想回苗疆, 大哥每年都让你回去住半年,正好我也打算让阙乙和姜曳回去了……但在大哥死前,你一定要赶来长安。”他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大哥这一生也未曾求过什么人。大哥求你……”
繁芜惊恐地看向他,颤声问他:“大哥,为什么是我……?”
她的身体止不住的发抖,她不敢想以后会说什么样的。
谢长思若是死了, 谢宴怎么办?魏国怎么办?
“因为你与大哥多么像啊,大哥看着你就像是在照镜子看着自己……历经流离苦难, 理解民生疾苦, 我相信阿芜一定会比大哥做得还要好, 而且更重要一点, 如果是你,阕乙只会无条件的帮助你,他会助你逢凶化吉,你要好好听他的话。”
“回去吧,我送你们回去。”谢长思忽然笑了笑,这张憔悴的脸,也多了几分神采。
若他能再多活七八年, 能在七八年间完成这些布局好就好了。
繁芜撇嘴:“哪里是‘你们’,你分明是只想送他回去, 只是让我回去小住。”
“可你若不进太学学习,将来又如何知道朝中那些事将如何应对如何处理,总归要每年花半年时间学习。”
繁芜惊恐地看向他:“大哥……你不会真的想我帮你!!”
谢长思,你这是在托孤吗?
你认为我能对付明王,你真的想多了,我就是一个胆小鼠辈,如果可以我想窝在竹部一辈子不再出来了呀。
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别过脸不想看他,甚至想将手里的女学士官牌给砸了。
谢长思微红着眼:“阿芜!你切莫因为他如今未有动作而对他没有防范,将来总有一天你要彻底面对与他的博弈。你真正需要摆脱的人不是大哥,而是明王啊……”
繁芜怔然许久,她如何不明白,可是为什么他们要如此逼迫她。
“阿芜,大哥做不到的,大哥会尽力为你去做,你于明王终归是特殊的。”
明王弗玉他舍弃过很多棋子,可他始终没有彻底舍弃繁芜。
繁芜摇头,冷声道:“他不是对我特殊,是因为他还没有从我这里拿到他最想要的东西。”
但有一点谢长思说得对,能与明王弗玉博弈者,才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顾流觞和许昭之不一样的地方是,同为明王手中棋子,顾流觞从不曾寄希望于明王。
那个女人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清醒的与明王做过斗争,所以如今她能保全手下那么多人性命偏安于洛桑城。
她抬眼看向空旷的大殿:“在竹部时,竹阕乙教我,性格决定命运,性决定命,格决定运。一说人之秉性定命数,品德决定气运,大哥,你有没有想过,真正能与明王对抗的其实是你自己。”
若有一天我真的能帮你,帮到魏国,也多是因为你。
她今时之所以这么反对,到底是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她若一日不答应下来,他便会多为谢宴,多为死去的陈王妃想一想,也会想着将身体养好一点活得长久一点。
“大哥,你让我哥这个季节回去,正好是春种的时候。”竹阕乙在中原陪她三年,如今她也该放他离去了。
“你呢。”谢长思微睁大眼。
她沉声答:“我陪他回去,过了中秋再来,以后我冬来长安,夏去竹部,你若活长久些,我便能多在苗疆逍遥自在。”
谢长思应下她的话:“我去安排。”
……
布山领着繁芜从鹤羽殿出来向正玄门的方向走去。
他们刚至正玄门,远远看到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拱门处。
繁芜认出了那辆马车,蓦然止步。
她只是停了一会儿,王祎已骑马而至。
王祎冷眼看向她:“殿下让你过去。”
繁芜盯了她一瞬,快步向马车走去,布山紧跟上她。
不待繁芜开口,布山对那马车的方向说道:“弗玉公子,我主人说将送阿芜姑娘暂回苗疆,请公子不要阻拦。”
弗玉冷哼道:“谢长思的狗也敢在我面前狂吠了?”
布山身子一颤,顷刻间紧抿着唇,面色却依旧如常,大抵是已经习惯了明王弗玉的脾气,毕竟这人与他主子交锋时连他主子都敢骂。
布山默声后退几歩。
弗玉睨向繁芜,冷笑道:“想回苗疆?你以什么身份回去?竹阕乙的妹妹吗?他认你这个妹妹?”
他四句话让她脸上血色渐退,一脸阴沉。
他字字诛心,只戳她的痛处。
他若想查她在苗疆的事,便能查到她是怎么离开苗疆的。也能查到当年她掀起的风浪,又如何被离部公子使计放逐于南山洞崖……
因为她不是竹阕乙的妹妹,所以失去了竹部小姐的身份。
弗玉见她脸上的神情有几分痛苦,握着白玉扳指的手一紧,却是继续冷道:“你与竹阕乙非亲非故,想回苗疆?你拿什么脸去那里墨繁芜!”
繁芜的身体震颤了一下。他故意说出她的姓氏,就是想提醒她,她与竹阕乙没有任何关系!
若是回苗疆去,她该怎么回到那里去,想跟着竹阕乙回去,可她不是他的妹妹了……
看到她的眼尾由粉红色变成胭脂红,他那双伏羲眼终归是轻颤了一下,他别过脸去不再看她,许久才说道:“如果出入太学能让你继承你祖父与你父亲的事业,我准许你出入太学,别让我太失望。”
“殿下。”她喊道。
他凝眉看过来。
“山河万古,天道无情,而人有情。总有人,能胜天道半子。”
她将那日竹阕乙说的话,对他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