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御史也没这么灵便的耳目,只有隔壁太子庄田才换的新庄头才有这个便利。
只不知他怎么想的,竟把平安当成了小王爷,兰宜想一想,觉得倒也怪不得他,谁能想到窦太监亲赴青州,带回来的竟只是一个奴仆之子。
从年纪及所耗费的工夫相比,是小王爷的可能都更大一些。
平安模样惊悸,脚下悄悄挪步,挪到兰宜身边,方停了下来。
带他出来前,窦太监严厉地恐吓过他,叫他不许乱说话,虽然是窦太监将他从青州救回来,但他本能地知道,窦太监恐吓他的话也是真的,像母亲叮咛的那样,这些大人、贵人之中,唯一可能心软的是兰宜,他可以求助的也只有她。
窦太监见此,有点头疼,请示地道:“王爷,您看王妃娘娘要不要——”
小孩子就是难以控制,现在教得再好,到了大场面上一慌,一乱,说出什么都未可知。
沂王沉默片刻,向兰宜道:“你一起去。”
话很简短,是命令,兰宜也不多说什么,点头答应了。
她看出来沂王心情不好,进京的不是小王爷,本来无须忧虑,但与小王爷沾上了边,他就终究郁怒。
兰宜此时确定了,太子一方应该还不知道小王爷的身世。
否则他不会敢拿小王爷做筏子,避都避不及才对。
这不算奇怪,她见识过太子的滥情了,他有那么多美人,宫里宫外,有名分没名分的,他可能根本记不清确切的日子。
就算记得,也难以设想,沂王多年不续娶,只有一子,就算是作恶的太子本人也不敢去想这一子竟非亲生。
至于前世后来会知道,兰宜推想大概跟平安的父亲有关。
平安父亲能将儿子推下坡,本性就非良善之人,他上一世没被沂王抓来看押,也不会安分守己,可能是逃离沂王府后,想另寻出头门道,最终跟太子的人瓜葛上了,将秘密吐露给了太子一方。
他们出发时,外面的残雪已将化尽,道路重新变得通畅起来,兰宜坐在车里想着这些,忽觉得脚尖被人轻轻一碰。
她回神,见是平安小心翼翼地挨了过来。
平安只有跟她在一起情绪才安稳一些,便与她坐了一车。
但车上同时还有沂王,沂王气势凛凛,平安心中畏惧,不由向她挨近。
他刚挨近,沂王看见了,皱起眉来,俯身提着他的后领把他往远点的座位上放去。
平安吓得僵硬地坐直。
“……”兰宜无奈,“你吓唬他做什么。”
沂王冷道:“本王已允许他上车了。”
兰宜知道他的心绪,摇摇头罢了。
沂王不知出于什么想法,过一时,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寻了她的手握着。
平安眼巴巴地看着。
沂王瞪他一眼。
平安低头瑟缩起来。
兰宜懒得再理会,和颜悦色地问平安:“窦太监跟你怎么说的?你都记得吗?”
平安又抬起头来,用力点头:“窦爷爷说,我生了病,在青州治不好,我娘求了窦爷爷,所以窦爷爷带我来京里治。”
他声音稚嫩,但是说得清清楚楚。
兰宜点点头。这个说辞合理,彭氏是小王爷的乳母,平安就是小王爷的奶兄弟,有这份脸面请托窦太监,听上去挑不出毛病。
下午时,他们抵达了皇城。
在午门外等召见时,兰宜见到有人藏在门洞里边向外打量。
她与沂王带着一个十岁的孩子,还是有些引人瞩目的。
兰宜正猜那是不是太子的人,过一会儿,太子亲自出来了。
东宫在前殿右侧,离午门的距离本来不远。
沂王的伤都养好了,他的病也早好了,不知是不是自觉抓到了沂王一个大把柄,太子看上去心情不错,人都显得精神了两分,近前先打量了一下平安,然后笑道:“五弟,这不会就是孤的侄儿吧?无诏进京可是谋反一样的大罪,你也真是的,就算舍不得离京,也不该犯这样的糊涂。”
沂王冷冷行礼,没有对此回应什么。
他的态度压制不住,流露出来,太子心中一颤,竟头一次觉得这个弟弟有点可怕。
平安也向兰宜身后躲去。
太子有所狐疑:怎么他这个“侄儿”和继母的情分更好。
但他没时间深想,因为传话的内侍已从里面出来,宣沂王“一家三口”觐见。
年关近了,皇帝消闲下来,不用再为那么多国事操劳,只是数日前一场大雪降下来,皇帝身体又有不适,正心烦时,又忽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皇帝快过年的好心情都没了。
内侍入内禀报,说太子也一并跟来觐见,皇帝不想说话,随意点了点头。
于是太子一起跟到了大殿里。
平安忍着颤抖进去,跟在兰宜身后按照窦太监教的磕头行大礼,皇帝都懒得多看。
东宫里就有好几个皇孙,他不缺小辈,更为注重御史奏报的事。
“小的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安认真地念,念完松了口气。
窦太监告诉他,最重要的就是这一句,一定要念对,之后别的不会说或忘记了不说都可以。
皇帝听得一怔。
这才张开龙目,向下看去。
小皇孙来见他,该自称“孙儿”,就是规矩没学对,顶多称成了“我”,也不该是“小的”才对。
他笑斥沂王:“老五,你这出闹的是什么?”
太子此时也觉出了不对,再听这个口气出来,心中更是一凉。
沂王淡淡躬身:“儿子在庄子上养伤,想到久不见实哥儿,不知他在府中可有听长史教授约束,便遣窦梦德回去看了看,府中一切都好,只是实哥儿的这个奶兄弟不小心从假山上摔下来,撞破了脑子,摔成了离魂症,他母亲求窦梦德,带到京里来找好大夫,窦梦德回程时就把他捎带上了。”
皇帝“唔”了一声,叫平安:“你抬起头来。”
平安怯怯地抬头,脑门上的疤很醒目。
皇帝舒了口气,面含笑意:“朕想你不是那等不知礼的人,有些个御史,就是听风是雨,唯恐天下不乱,非搅得朕耳根不得清静。”
口里说着御史,皇帝却斜了太子一眼,眼神辨不出喜怒。
太子顾不上,他盯着平安看个不停,只觉得难以置信——这居然不是他的好侄儿?窦梦德哪来的菩萨心肠,把个小奴才秧子亲自带进京来?!
他实在难以忍耐,张口笑道:“孤竟不知,窦梦德原来有这样的善心。”
平安被他看得想往兰宜身后躲,碍着沂王,又不敢。
兰宜伸手把他往身后拨了拨,然后面向太子,道:“许是殿下没有,自然不能明白有的人。”
太子:“……”
他居然要反应一下才能明白并确信过来,他被一个妇人嘲讽了,若更准确地说,他就是被一个妇人骂了。
还是当着皇帝的面。
“你——”
他大怒地伸手指向兰宜——没指成,沂王挡到了兰宜身前,语声平静:“臣弟王妃向来就是这个脾气,太子别跟她一般计较,臣弟回去教导她。”
又向皇帝请罪。
皇帝揉着额头:“你这——”
他沉吟着,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往小了说,这是拌嘴,往大了说,这就是僭越,他对太子再不满意,不能为此削太子脸面,因为这也是朝廷的体统。
可太子与弟媳妇拌嘴,就算把沂王妃罚了,传出去对太子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沂王再道:“儿子的伤已经好了,就此向父皇辞行,回青州去吧。”
皇帝下意识道:“这天寒地冻的,路上怎么好走。”
皇帝毕竟是皇帝,这一句话工夫,心里已定了主意,道:“之前就说了,就在京里过完年再走,你府里的实哥儿朕还没见过,索性叫人去接了他,到时在宫里吃顿团圆饭。”
他话音落时,殿内一静。
这是谁都没有预想的发展。
太子在袖中捏紧了拳,看向沂王,却有点意外地发现,沂王面上并没有什么喜色。
这难道不正趁了他的心意?
还是这个弟弟城府过于深沉——
沂王终于道:“多谢父皇。”
他不喜形于色,皇帝看到眼里,倒多一份满意,既然这个儿子没有异心,那再多留他住一阵也无不可,他没忘记之前的事,又看了一眼兰宜,道:“沂王妃到底少些规矩,回去将女诫抄一遍,送与东宫赔罪。”
兰宜应道:“——是。”
……
太子孤身往东宫而去,背影透出阴沉。
沂王拉着兰宜在宫道上向外行走。
兰宜还不惯在外面与他亲近,想挣开他的手,甩了两下都没甩开。
沂王另一手负后,说她:“你好端端对太子发作什么。”
兰宜瞥他一眼,这个人真是没有自知之明,当时那样,太子再为小王爷相关的事跟他纠缠下去,只怕她不发作一句,就该轮到他失态了。
她不回答,沂王也不在意,又道:“下回不要这样了,本王如不在,你就要吃亏了。”
兰宜嫌他啰嗦:“知道了。”
沂王却又要问她:“你是不是为了本王?”
“不是。”
“本王不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