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洛宁在听到人声前就听到了动静,未免一惊。他受丁羽修为所限,能发挥的实力不多,但完全瞒过他的耳目到了近前,至少来人不是凡俗之辈。是敌是友不明,他已按住了长剑。
但这一出声,他便放松了下来,原是位熟人。
让出身体,君洛宁轻松道:“是友非敌,不与你介绍了,你正常见礼就好,也免得露出破绽。”
丁羽转声,正对上来者失落的面孔。
深林之中,素纱长裙,环佩叮咚,仙人之姿,纯净得仿佛小鹿般的眼睛——若不是刚才那一声,她定要以为是山中神女。她身边还跟着一男子,生得尖嘴猴腮,形容古怪身材矮小,又仿佛山神边的精怪。
既然师父说是友非敌,丁羽便沉住气,抱拳道:“在下守正宗丁羽,深夜抚琴,不意惊扰了阁下,还请见谅。”
女子眼眸微微睁大,连忙摇手:“没有,你弹得很好,我以为是一位故人。”说到这儿,她又微微伤心起来。
丁羽瞧她似是不谙世事的模样,心想师父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吧?但她是谁呢?
女子伤心了一会,突然反应过来:“丁羽?你是,君洛宁的弟子?”
“正是。”
就见她肉眼可见地欢喜起来,一拂袖,林中落叶为之一空,更是添了软榻木几,清茶香果,四周垂下纱缦,幽森密林顿变香闺雅室。那老仆燃上了香,不多时幽幽香气萦绕鼻端。丁羽看愣了,这是哪位高人,比她随身带得还齐全。
“我是逍遥谷桂菱,是你师父旧友。没想到,你连他的琴艺都学来了。”桂菱见待客之礼都备好,这才做了自我介绍,神色欢喜,渐渐又退了下去,最后垂首坐在榻上,低低一声长叹,“他还好吗?我很久没有见他了。”
她邀丁羽坐下,丁羽便在她对面落座,琢磨着,应道:“我近来在外游历,不曾见他。在守正宗时,还是老样子。前辈去过吗?”
桂菱侧过头去,轻轻点头,眼角已微微润湿,定是在君洛宁被囚后去见过。这么说来,她也有亲友被害?
丁羽心中不知是何感觉,想了又想,她还是直问了:“我拜师晚,师父过去的事并不了解。前辈能与我说说吗?”
桂菱看向她,才说了个“我”字,脸居然微微红了。
丁羽心里一凉,就听她说:“我原来,喜欢过君兄。”
果然,果然,她的预感一点也没错!
就在丁羽打叠起精神,要把情报套光之际,桂菱已经主动说了:“我们逍遥谷历来爱风雅之道,我自幼学琴,一心只在琴艺上,别的也不甚在意。那天,掌门寿宴,师父让我宴上献艺,我嫌屋中憋闷,寻了山中僻静处练琴。便在那里,听到君兄天籁之音……”
她驻足呆呆地听了很久,回过神去寻人,早已不见,令她懊恼不已。
结果在寿宴上,她献艺之后,守正派孤云峰主也抚琴作贺,她一下就认出来了。
修行近两百年,除了必须的历练,从没离开过逍遥派的桂菱,第一次主动离山,去守正宗拜访孤云峰,切磋琴技。
不知不觉中,她一缕情丝便落在了孤云峰。
“好啊。”丁羽暗暗磨牙,当初她套话,师父倒是撇得一干二净,好像他认识的这些女子都是普通朋友一样,根本没提这事。
桂菱并未觉出她的酸意,倒是身边琴仆看了她一眼,又低头侍立。
桂菱说到这里,脸又热了几分,却泛起了一抹微笑。她有些不好意思提,但她性子单纯至极,此事又已经过去,如今故人之徒既然问她,她愿意讲给她听。
“我想了好多天,要不要向君兄说。始终开不了口,便想弹一首曲子给他,不过还没等我准备好,有一天他邀我赏曲。一曲奏罢,我便知他对我无意,于是绝了心思,只视之为琴友罢了。”
于她而言,其实好像也没什么两样。桂菱一心只扑在琴上,对情爱本就懵懂,初起之念被及时打断,也没觉得如何伤心,此时说来分外坦然。
丁羽正欲问,你怎么从琴音听出来的?一想她以为刚才是自己在弹琴,这一问怕是要露馅,赶紧咬住舌头,止住了问话。
桂菱想起当年那曲,生出喟叹之意,向丁羽微微笑道:“你是心有思慕吗?我方才听你琴音,缠绵热烈,令人好生羡慕。”
丁羽脸上一热,心中却想,这可不是我弹的,是师父弹给我听呢。她于此道一窍不通,刚才听着耳热,还当是自己想多了。现在听桂菱这样说,才知道师父琴艺高超。
那后一曲呢?丁羽眼睛一转,问道:“前辈可知道后一曲的曲目,师父教我弹,却没说名字,我至今不知道曲名呢。”
桂菱笑道:“哪有什么曲目,这必是君兄随意而弹,随心而发之作。难得他事后还录谱传给了你。”说着不由又喟叹,“由琴音听心音,君兄磊落潇洒,人中之龙,你已得了他真传,那一曲竟能乱我之耳,叫我认错了人。我不知他为何会因修炼之事落下那样的心结,做出那等事来。我门中师兄也因此丧身,因而我求师父将入牢的机会与我,想亲自问一问他。”
“那……”
“我没有问。”桂菱轻摇臻首,神色黯然,“我去了,见他那样,突然想,能问出什么呢,他俱已承认,若有隐情,还能对我说吗?我只想听他再抚一曲,才知他变成何等模样。可他,可他,又如何能再弹给我听呢……”
丁羽张口结舌,一时间想要叫出来,又想笑出来,又想哭出来。琴音便是心音,她虽不懂,可桂菱能从听这两曲便认出师父,她的话,还能假吗?
方才那一曲尽显磊落心胸的人,不是她丁羽,是她师父君洛宁啊。
桂菱原是受了师门之命,暗中护送本门弟子回营地。因着这琴音才寻来。她年岁老大,仍是天真性情,被丁羽套话尚不自觉,反觉得一吐心中郁郁,心情好了许多。
她也不问丁羽要往何处去,只要过那张鹤羽琴,抚摸良久,叹道:“心绪不宁,不是弹琴之机。”又将琴还了丁羽,翩然而去。
丁羽也怔了很久,才重新联络君洛宁,君洛宁不知她们聊了什么,不过知道桂菱的性子,笑道:“阿菱性子单纯,你糊弄过去没有?”
“她以为我得了师父真传,倒是没怀疑什么。”
丁羽有冲动想问他,你的琴心未变,有些事真的是发生过的吗?
可是她不敢问。上次君洛宁警告,她已知道,师父极反感她对当年事的追寻,以他之意,若不能接受他的过去,那也不必有现在。
因此她说出口的只是娇嗔:“你还说跟人家只是朋友。桂前辈都承认她喜欢你了。师父你快说,究竟还有多少人喜欢过你,你有没有跟谁……”
“胡思乱想。”不等她说完,君洛宁好笑地打断了她,“阿菱因为琴艺相近,是曾移情于我,与其说是爱慕,不如说是知音。听明白我无意之后,便是君子之交。至于其他,你当我四处拈花惹草的人物么?”
他真有些不懂了。丁羽现在少了掩饰,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个很少见的性子。别的也罢了,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己脑补便补出一出大戏,听得他都为之惊讶了。更难得的是她敢想还敢说,追问起来理直气壮得很。
这就是君洛宁不知了,丁羽那个时代里,自己的男朋友当然要弄清楚情史,这是天然的权力。
第79章
丁羽这一次并非真要追问什么,不过是打岔罢了。说了几句便罢,看夜色已深,毫无睡意,道:“师父,我还想听琴。”
君洛宁自无不可,却弹了支清心安眠的曲子,丁羽神魂栖在如意珠里,不知不觉睡去。
这一睡,就睡到日上三竿。丁羽醒时只觉神清气爽,原来君洛宁用上了音杀之术,不过并非攻击,只是助眠。丁羽神魂安眠一场,精神了许多。出门在外,这么沉眠十分危险,君洛宁可不敢睡,守到她醒来才离去。
丁羽随便吃了点干粮,继续在林海中开路向前。这片隔离带当年布下过禁制,双方都不能飞上天空。林中本也有各种机关阵图,不过战后清理过几次,基本无碍了,只保留了禁飞的限制,免得对方一眨眼就攻到眼皮底下,不及提防。
就只累得丁羽现在只能劳动双腿了。
林海中心地带是某次大战砸出的巨坑,据说一度形成大湖,但现在成了沼泽地。每次大战,这里都会成为战场,地貌改变几次,现在沼泽中错落分布着成块的土地,或许下次战后,这儿又会重新成为林地。而丁羽的目标就是那里。
以此处为目标的,自然也不止她一人。这里既是古战场,留存的遗物不少,很多人都来此寻宝。除了血魔之外,有根底的人不必如何在意,但需防着散修见财起意。
丁羽一边默默回忆君洛宁教导,一边辛苦地开路。若不是不提倡破坏森林,她恨不得一剑开一条大路出来。
好在林木渐稀,植物越来越矮,沼泽地算是到了。
饶是丁羽事前补过课,还是被这儿的情形吓了一跳。
“师父,你可没说过有这么热闹啊。”她没跟君洛宁保持联系,只是喃喃自语。
原以为一片荒凉,到了地方她得自己想办法探路。她还思考过,她这个境界飞是靠灵器,这里不能飞,只能借灵力托举自身,行于沼泽。那就比较费力了。她自己大概能走上不足半个时辰。这片亡骸沼泽占地极大,还有灵兽藏于泽中,那么还得保有余力才行。
这么算起来,这种方式不太可行,必须找到沼泽中能落脚行走的路径才行。
盘算了一路,到了地头,嗬,怎么还有人做买卖啊!
好多招生意的,身后摆着类似独木舟的灵器,看见人便吆喝:“租独木舟吗?二十灵石,只管去不管回。”
丁羽随便找了个面相可亲的询问,那人也不嫌她问东问西,热情地推销生意:“姑娘的师长也很久没来了吧,现在咱们都组队走。看,这个独木舟能坐五人,制作简单,只能浮于泥上,稍稍减轻重量。这二十灵石得有十八是花我身上。我路熟,拉着你们走,到哪谁要下就走。”
丁羽长见识了,又问:“那我回来怎么办?”
“要么自己慢慢探路,要么,你看谁空船回来,招呼一声,五灵石就带你回。”
行吧。
丁羽摸灵石,就租了他的。然后蹲他旁边,等他把人招满了开工。
那人一边招生意一边还不忘跟她聊着,服务周到。丁羽就知道了,原来做这生意的多是散修,拼着性命把路探出来,专做这买卖。
他话有点多,不小心说漏嘴,原来每个人探出来的路线不一样。常在这寻宝的人有数,都有固定的伙伴和舟主。像她这种就是懵头懵脑地随便选一个,有些未免吃亏。
这个叫莫齐的散修不小心说漏,赶紧往后找补:“有人找的路跟别人重合太多,被人挖遍了,当然不行。我探的这条还行,五年前才定下来,后面那段还没什么人去呢。”
呵呵。生意人的嘴,骗人的鬼。丁羽笑笑,也不分辨是真是假,反正她刚也问出来了,她要去的地方,这些人都不会去。
那在沼泽深处,已经偏向血魔那个方向了。寻宝人寻的是宝,不是死,很少有年轻人往那边跑的。也很少有年轻的血魔会跑到这边。双方多年战争与休战形成的默契就是这样。在这边,血魔中的高手不会轻易对上年轻一辈,到了那边,这种顾忌就没了。
当年君洛宁全无忌讳,想去哪就去哪。结果他留给丁羽的地点,就稍稍远了那么一点。所以丁羽随便选一个都可以,到了后面反正都得自己走。
这些舟主之间有规矩,在沼泽外围远远地排开,每处人都不多。前一船走了,总得等到看不见对方了,下一船才会出发。
丁羽一路上不见人,还当人烟稀少。原来是地域太广,她也没找人同行,自己走了个没什么人的路线。
这一处只蹲了三个舟主,另两人都招满了,先后离开。莫齐又等了一会,终于也招满了人,吆喝一声,让大家上船,自己拉上纤绳,脚下一蹬——第一步拉动了,后面便不是太难。
莫齐在下面一步一步走着,独木舟浮在沼泽地的烂泥里,五人十分轻松,互相攀谈起来。
除了丁羽,只有一个定云山的女徒,为人有些高冷,独个儿坐在那儿,不与人多话。不过也没甚恶意,有人问她,她也有问必答。
其余三人都是散修,年纪最大的卢千本来上舟就要布置安排,瞧着难得有两个大派子弟,心中忐忑,陪笑道:“我跟莫齐合作多次,这独木舟虽然是他在拉,但是我们也不能真的闲坐。路上危机四伏,他只管路,没那个本事管应敌。几位,我们是不是分个工,轮流照看一下?”
定云山的张晨点点头,道:“我走得远,我先来。”
丁羽也道:“我一样。那我就第二吧。”
卢千呆了一呆,赶紧道:“好,好,麻烦两位了。”
他知道这些大派子弟定然会走得更远,所以原来是打算让她们排后。毕竟他们仨肯定是早早离舟的。
不想高门大派自有高门大派的骄傲。张晨想的是自己走得远,后面别人都下船了,还没轮到自己,岂不是白占别人便宜。
丁羽倒是没多想。她看张晨一副常出门老江湖的模样,就学张晨的样儿,紧跟在了后面。
现在是张晨负责,她便站起身,严肃地盯着前方,弄得卢千说话都不敢大声。
丁羽看他们实在太拘谨,主动笑道:“我是第一次来,你们有经验,跟我说说好吗?”
他们这才放松一点,跟丁羽说起自己的见闻。
上次大战过去还不到四百年,因此就算外围还是能找到不少东西。
“不过说真的,还是血魔那边能找到好东西。他们才不管自己人,死了都是没用的,只把随身物品带走,尸体根本不管。”
所以打扫战场很草率,当时没收拾的就不管了。不像天人界,牺牲在战场上的同道,能带回来的一定带回来。
他们能捡到的,都是些残破的灵器,略值些钱。偶尔有好运道的捡漏,在他们圈子里传为佳话。
张晨望着前方不动,突然冒出一句:“我们不是去寻宝,是去历练。”
卢千赶紧点头:“正是,别的门派不好说,你们十大门派,将来都是抗魔主力,到这种地方来,我见过的都是来磨砺自身的。”他们这些散修,大战时会被调度安排,但十大门派平时或有些让他们不满的以强凌弱之事,但战时种种,至今不能被诟病。真正的血战,都是门派弟子顶在前面。而他们,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说来并非谄媚,敬佩之意溢于言表,令丁羽有些惭愧。
她真是来寻宝的。要不是地点在血魔那边,她也犯不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