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位多年不见的堂姐,何昌逸的心情有些复杂,不过他能感觉得到,对方是真心为能在此见到他而感到高兴。
没有避讳,态度也不暧昧,就这么大大方方的直接打招呼,并为重逢感到喜悦,完全就是常人遇到普通亲戚的寻常反应。
“听说乐平公主勇于担当、一心为民的事迹,实令臣弟钦佩不已,也令臣弟深感与有荣焉。”
他们这对堂姐弟当年那有限的几次见面,都是在各种宫宴聚会上。
何昌逸曾是昔日深受先帝喜爱的皇孙,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反正在那些宫宴上,他都是位置被安排得十分靠前,常被先帝叫到身边,或是抱在膝盖上的红人。
而何欣月则是坐在后方的角落中凑数的皇孙女之一,不仅没有机会上前,先帝也不认识她这种没有存在感的孙女,毕竟连她父亲当时都是极少会被先帝点名的无名存在。
不过何欣月并没有因此而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如今见到境遇天差地别的何昌逸,她也没有什么得意之类的情绪。
毕竟皇室出身,让她打小就见惯各种曾显赫一时的存在,在一夕之间由青云坠入尘埃的场景。
等到长大懂事后,何欣月更加确定正宁帝当年的选择是对的,就算没有后来的这场大机缘,也能保全他们一家,不致于落到像瑞王等人凄惨的境地。
见这位堂弟笑容清朗,目光真诚,面上没什么愁苦与抑郁之色。
就知道对方虽曾经历过由高处跌落的经历,却没让对方沉浸在过去,而是以坦然的态度面对现实,这种态度让何欣月十分欣赏。
“去年在邸报上看到你考取榜眼的消息时,我也为你感到与有荣焉,这次回来,听到父皇与太子提起你时,对你也是赞誉有加,我就想着一定要见见你,好了,你先去忙工作吧,咱们姐弟久别重逢,晚上一起出去吃顿饭。”
听到这自然而然,仿佛再平常不过的邀请,何昌逸看着对方欲言又止。
察觉到他的迟疑,何欣月先一步开口道。
“你不必有顾虑,过往的那些是非对错与我们无关,对我而言,你只是我的堂弟而已,看到有出息的堂弟,会感到欣慰,想一起聚聚,都是人之常情。”
这话让何昌逸彻底放下心中的那点犹豫,微笑着应下。
“好,这是臣弟的荣幸!”
在他父亲还是贤名远扬、权倾天下的瑞亲王时,他不曾在家人之外的亲戚身上感受过所谓血脉亲情,包括经常会抱他,不吝在人前展现对他的喜爱的皇祖父先帝身上。
却没料到,等到他们一家跌入尘埃后,他竟能在已经登顶的皇叔、太子,还有眼前这位堂姐身上,感受到血缘关系的存在与牵连。
搁上京前,若是别人跟他这么说,他一定不信。
可是事实证明,事情就是如此,不仅皇上与太子明确表态承认他这个侄子与堂兄,这位风头正盛,位高权重的堂姐也不介意当众承认他这个堂弟。
即便这种承认,并未给他带什么特殊照顾,他依旧是门下省中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小官一枚。
但是对何昌逸而言,越是如此,他越感到踏实没压力,只是心中底气很足,知道自己只要努力,就能拥有前途无量的光明前程。
再没了初上京时的忐忑与试探,也没了之前的小心防备。
可以坦坦荡荡的拒绝那些明里暗里的拉拢与邀约,可以专心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用去应酬,因为他们门下省的官员都不需要费心钻营,该给的位置与待遇都会有。
就是太累了点,没别的毛病。
将本次朝堂纪要交到上去存档后,回到门下省时,何昌逸仍然面带笑容,难掩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
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饭时,沈卓笑着调侃道。
“昌逸兄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何昌逸没有瞒他,低声讲出三公主邀他一起共进晚餐的事情后,忍不住感慨道。
“陛下真是以身作则,他自己重情重义,太子与三公主也都是性情中人,这在宗室中实属少见。”
难怪先帝晚年会选了当今继位,正所谓是厚德载物。
不管当今的性格与能力如何,端看如今的大安能够顺利摆脱正宁初年的困境,填上先帝留下的那些坑,百姓们得以减负,国库却很充足,就知道先帝最后的选择确实没错。
沈卓敏锐的从对方的话中听出,陛下父子应该是在私下里召见过对方,不是以君臣身份,而是以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
不过他没有想着要卖弄自己的聪明,去追根究底的多问。
“是啊,看陛下与太子做任何决定,总将百姓的生命利益放在首位,三公主为大局,置个人名利于不顾,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做出那个决定,就能知道他们都是心怀天下的性情中人,令人钦佩。”
不像是皇室出身,甚至不像是那些大族出身的人,他们没有选择安享尊荣、耽于享乐,也没有漠视人命,无视民间疾苦,而是竭尽全力的为百姓谋福祉,消除那些不平事。
听到这话,何昌逸笑着点头,这就是他遇到事情时,总喜欢找沈卓说两句的原因。
对方不仅将分寸掌握得很好,不仅不会问出让人觉得为难的问题,说出观点也总与他的想法特别一致。
明明可以称得上是知己,却又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距离,相处起来十分舒服,没有压力,十分难得。
听说三公主在下朝后,直接当众与何昌逸认亲,还邀对方一起吃晚饭的消息,正宁帝不仅没有意见,还很得意。
“真不愧是朕的女儿,跟朕一样重情重义,当年瑞王一脉显赫时,咱不嫉妒,如今他家没落了,咱也不会落井下石,仍然认这门亲戚。”
正在看奏报的何殊点头道,“是啊,做人就是要厚道,父皇的人品,当然是没得说,所以才能将我们都教得这么优秀。”
这话让正宁帝感到十分受用,毕竟他能拿得出手的长处实在不多,一个是文采,另一个就是品德,太子对此所表现出的推崇,总能让他对自己充满自信。
毕竟他早就明白人无完人的道理,他这辈子没有处心积虑的谋求过什么,也就不曾用阴私手段伤害过谁,所以活得十分坦荡。
至于当皇帝后处置过的那些人,他更没有什么好心虚的,因为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
因为借他的手处置人的太子,不仅不是嗜杀之人,还很珍惜劳动力,那些犯事的人但凡能有活下来的理由,都会被送到大安在各地开辟的农场,接受劳动改造。
正心情很好的捻须而笑,隐约看到何殊手上的案卷上似乎写有‘恭王’之类的字,正宁帝瞬间来了精神。
“皇儿怎么想到要看恭王的事?他在皇陵那边出什么问题了吗?”
恭王也曾是在先帝朝很活跃的皇子,比起曾给先帝带去莫大压力的瑞王之所以败落,既有受手下人的牵连的原因,也有受到栽赃陷害的缘故,让正宁帝对其抱有同情与敬佩。
同样被先帝贬为庶人,被罚去看守皇陵的恭王,则是并不冤的那种谋嫡失败者。
他的年龄比正宁帝大不了几岁,母族势大,野心也就更大,将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草菅人命等罪名刷了个遍。
所以他虽然不像瑞王那般,被先帝下明旨除族,永远不准回京,正宁帝也没有赦其回京的打算,只是看在是兄弟的份上,派人帮其改善一下生活环境而已。
何殊摊开桌上的几份案卷,“儿臣不仅是在看恭王,还有瑞王、庆王、平王、宣王及其后人、康郡王等人的案卷。”
听到这些都很熟悉,只是大多都已久违了的兄弟们的封号,正宁帝的心情颇有些唏嘘。
“皇儿这是又有什么大打算了吗?”
第七十七章
经过这些年的默契配合, 正宁帝也算是很了解何殊的某些做事风格,例如此刻。
何殊并没打算瞒他,“儿臣在研究这些叔伯们当年的关系网,看能不能合理的利用他们, 帮朝廷好好瘦瘦身, 我可真是越来越忍不了那有些的嘴脸了。”
想到若非他的三女儿自己愿意放外任, 差点被他们给逼得放外任的过程,正宁帝也是一肚子火。
虽然不擅长处理政务,可他既然坐到皇位上了, 当然还是要维护自己的帝王尊严,更何况那些人还冒犯了他身为一位父亲的尊严。
不过他不大看好太子说的这件事。
“能削的, 都先帝给削减的了, 才会写在这些案宗里,剩下那些要么是隐藏特别深,没有查出来的,要么是不宜动的那种, 并不会写在这上面, 那些人更不会主动交待出来。”
正宁帝认为从这些案卷上看不出什么,却不知道何殊将各王在各个时间段的经历串连起来后, 再结合朝堂上的那些大臣们的经历,能分析出来的信息可多着呢。
大量的信息给各种分析、总结与串连后,已在她的笔下,汇总成为一张庞大的关系网络图。
“说到底, 还是利益不到位,对于有野心的人而言, 只要利益到位, 什么都好说, 家国、儿女、老爹什么的……”
听到太子这话,正宁帝无言以对,因为这些都是他前半辈子的曾亲眼见证过的现实。
“我们能给他们提供什么利益?他们当年的野心可都是皇位,就这一个皇位也不够分的啊,除此之外,还能用什么打动他们?许他们高官厚爵的话,我们岂不成了打压下一批,又给自家召来一大批更强的对手?”
许皇位什么的,当然是玩笑话,毕竟正宁帝早在太子的反复告诫下,牢记必须要将皇位与皇权握在自己手里的重要性。
那是关系到他们一家人生死存亡的关键,肯定是半点都不能放松,也不能给任何人留下可趁之机。
何殊抬头看向自家老爹,右手拿着笔,左手叩着桌子的回道。
“咱家这皇位肯定不能分,可是别家的皇位能分啊。”
正宁帝惊愕的看着不像是在开玩笑的太子,皱眉想了一圈,不解的问道。
“除了咱家这皇位,哪里还有皇位?”
何殊站起身,扯了下一侧舆图,滑下来的正是大安海域周围的岛屿分布图。
她指着在距离大安近的一些岛屿介绍道,“这些离我们大安近,肯定要给我们自家留着。”
然后指着另外一些岛屿道。
“像这种小国,曾依附过前朝,得到大量先进技术与财货,后来反水的,还有这种曾向我们大安纳贡,后来不来了,在先帝朝晚期,还曾试图侵入我们大安的,以及这些,岛上局势混乱的,可都有皇位等在那里呢。”
正宁帝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冷静一会儿后,才梳理清楚这里面的逻辑。
“皇儿的意思是说,你打算将你那些叔伯们,都给送到海外这些岛国上去?”
“不算是送,就是打算拿这些与叔伯们做个交易,他们可以带一批愿意追随他们的人过去,大安也能在初期为他们借贷一批钱物与武器,只要他们谋划得当,那些皇位就是他们的。”
想到这件事若能做成,那些岛国也将会成为他们何家的一部分,正宁帝颇为心动。
“那些都是海外蛮夷之地,他们能愿意?”
何殊却道,“在别人手中,是海外蛮夷之地,我相信,到了有我们大安做靠山的叔伯们手中,一定能将那里变成繁华之地。”
何殊不知道这个时空的未来会如何发展,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离得近的国家,在未来都有可能会给大安带来危机。
只要能早点将他们拽在大安人手中,也不用要求他们成为大安的附庸,只要他们后来的继承者们都能认同大安文化,认大安是他们的根,就比那些反复无常的异族好打交道些。
若是这些血统纯正的大安皇族何氏子孙能够成事,他们更会世代都承认大安,因为何氏祖上的荣耀会成为他们最大的政治资本与骄傲。
“这事要是能成,固然是件好事,可是……恐怕不容易啊。”
何殊盯着已被她列为目标的那些岛屿,随口回道。
“所以我才将希望寄托在那些有勇有谋的叔伯们身上啊,他们这辈子的斗争经验丰富,能成事的希望还是比较大的,就算不成,只要能带着他们的子孙与一些世家大族过去,也能为大安减少些麻烦。”
说到这个,何殊叹了口气道。
“近两年还不行,等到再过些年,我们一定要推行优生优育、限制娶妻妾的政策,宗室里的那些王公们一个个娶得多、生得多,您看看,给我们增添了多少负担啊。”
不仅是负担与压力,重要的还是威胁,像他没有儿子的事若传了出去,宗室那些人一定会想方设法的争位,比他那些兄弟们抢他们亲爹皇位的手段更加冷酷无情。
所以正宁帝深有同感的点头附和道。
“是的,有必要限制,少生点,好生培养,有能力有用的子女,生一个抵十个二十个不止,没用的生再多都是浪费,生个祸害,一个就能祝害全家,再多几个,能祸害全族。”
自己当初身为闲散宗室中一员的时候,正宁帝还没什么感觉,等到他成了坐在皇位上,负责出钱粮供养那些王公们的皇帝后,他才知道这其中的压力之大,
压力越大,对那些不干活吃闲饭的家伙们,更加不耐烦,却又不能逼着他们努力上进,因为宗室中人一旦太上进、太努力,就容易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