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殊却道,“且不论这个人的品德与心性如何,他能在先帝朝时混得风生水起,上下周旋、左右逢源,能成为先帝的心腹重臣,却得善终,绝对有其过人之处,值得儿臣一见。”
对于宋太师的厉害,正宁帝远比何殊的感受更为深刻。
毕竟他的兄弟们作为先帝的亲儿子,最后大多都落得个身死、致残,或是被废、被圈禁的下场。
这人却能从先帝那里,得到比他们这些亲儿子更多的信任与重用,让先帝留着用来反制对方的后手,一直没能派上用场,足以证明对方的厉害。
而且对于这种能为了一己之私,不惜谋害妻儿的卑劣小人,正宁帝实在是一万个看不上,再没之前对其所存的那份好感。
“朕实在想不通,他不说要见朕,反倒提出要见皇儿的目的,皇儿若坚持要去,一定要多留个心眼,不能……”
本想叮嘱太子可不要被对方给忽悠,可是正宁帝随后就想到,眼前这位是三岁就很有主见,叮嘱自己要远离宋运林,万不可给对方留下可乘之机,在朝政上倚重对方的太子。
也正是太子告诉他,宋运林在先帝朝时,已经织出一张庞大的势力网络,他若再倚重对方,势必会让对方携在先帝朝积累的威势与声望,对他这个皇帝的权力构成威胁,届时他说不定会成为对方所控制的傀儡皇帝。
正宁帝心中藏着不能让所有外人知道的大秘密,当然不能容许自己落到那等境地。
所以他才能在得到对方费尽心机地讨好与表忠心时,只在表面上由着自己的性格与其亲近,遇上正事时,丝毫不受宋太师的态度影响,不干涉太子的任何决定。
何殊明白她爹的未尽之意,“父皇就放心好了,儿臣去去就回,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而且据儿臣猜测,对方应该是猜到些什么,才会想到要见孤,毕竟他这些年在您身上费了不少劲,却成徒劳,会有所发现也不足为奇。”
听她这么一说,正宁帝也觉得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太子当年劝他的那些话,都是对的,要不然,他可能到死都不一定能察觉到宋运林的真面目。
安抚好后知后觉,感到很后怕,警惕心正强的老父亲后,何殊去旁边休息室换身便服后,才随郭风远一起低调的出宫。
这还是继三四年前的那次出宫后,成为太子后的何殊第二次出宫。
随着崔景怀坐镇九门提督府,京中治安现已经变得相当可靠,连小偷不摸之人都变得销声匿迹,让何殊对出宫这件事更为放心。
平时也没忘记给正宁帝做思想工作,让他不要再对出宫一事那么紧张。
看到热闹非凡的大街上,还出现了一些明显做异族打扮,或是长着一张异族脸,却做大安人打扮得异族人。
“看来近几年来,大安境内真是多了不少异域人啊。”
郭风远从旁介绍道,“这些人大多都是从异域来的商人,或是掌握着某种特殊技术的工匠,听说我们大安特别重视各种技术性人才,想来谋的一席之位,有些人甚至还带着家眷。”
何殊点头道,“嗯,这很好,若有那种技术水平过关,来历没什么问题的人才,也可以考虑将他们招入工部,看看能不能让他们相关技术革新方面做出贡献。”
跟在她身旁的一名待诏闻言,迅速拿出一个小本本将这番话给记下。
带着何殊来到大理寺关押重犯的区域,郭风远有些惭愧地说道。
“让殿下来此等污浊之地,还请殿下恕罪。”
他原想着,若太子答应过来,他会先安排人手将这区域仔细清理整顿一番后,再迎接太子的大驾光临。
没想到太子竟然毫不犹豫地应下,而且是直接跟着他一起出宫,让他根本没有准备时间。
何殊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道,“这大狱不仅是你们大理寺官员工作的地方,也是我们大安的官衙重地,孤有什么好忌讳的,郭寺卿直接带路便是。”
郭风远这才亲自领着太子等人往里走去,虽然何殊这趟出宫也没有摆什么仪仗,但是身边带的人却不少。
除了几位门下省的待诏等官员,还有负责安保工作的邱颜与冯立等人。
走进去后,沿除遇上的官吏们看到郭风远亲自带着一群人进来,都态度恭敬地纷纷站到一旁躬身行礼。
虽然郭风远接掌大理寺不满一年,但他已成功在大理寺树立起自己的威信,尤其是经过宋家一案,所有人都能意识到,这是位狠人。
背负着遭亲爹谋杀的巨大打击,改名换姓低调潜的伏大半辈子,才总算等到大仇得报的一日。
虽然去查抄宋府的活,被上面交给九门提督府负责。
但是郭寺卿当天带着当年与他一起死里逃生的母亲,一同出现在宋府,亲自见证既是亲爹,也是仇人倒下的一幕,还是让人看出他的某些性格脾气与行事风格。
而宋府众人被收入大狱后,他对宋氏一案公事公办,没有半点为难与迟疑的态度,也让人相信,他虽然不打算做什么公报私仇的行为,但也绝对不会对宋家众人手软。
如今见他亲自陪着一名少年来到这边的大狱,让看到这一幕的大理寺官吏都感到有些好奇,但也不敢多打量。
毕竟谁都看得出来,能让堂堂三品大员亲自带路,并介绍这边情况的人,绝对身份非同一般的尊贵。
关押宋运林的牢房在天字号区域,走到那间牢房外时,只剩下连郭风域在内的四人,其他人都被留在有段距离的位置。
“听到郭寺卿说,宋太师想要见孤,孤对此深感意外,不过宋太师毕竟是位老前辈,有功于先帝,所以孤毫不耽误地立刻赶过来,不知宋太师有何话要交代孤?”
宋太师看着眼前这位背手而言,长相异常精致俊美的瘦高少年,那看似谦和的笑容,仿佛将这世间一切尽掌手中的从容淡定之势,心中跃过无数复杂情绪。
最后只汇成一个想法,之前的那些年,确实是他看错人了,将无数精力与心思算计都用错了地方,才会毫无所获。
宋太师目含深意地看了眼恭敬地肃立在一侧的郭风远,才扶着监狱的铁栏杆道。
“殿下一直隐在陛下身后执棋,将臣等瞒得好苦啊!”
说出这句话时,宋太师虽是怀着满心的不甘,但他仍抱有试探之意,因为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妖孽之才。
可是当他说出这句话后,不仅太子脸上那浅淡的笑容丝毫未变,连他自己的长子在内的在场其他三人,也都没有任何反应。
宋太师本来还想趁机向郭风远卖个好,提醒一下他,朝廷是谁说了算,这个秘密对所有官员而言,都是一件能够直接关系到他们前途的重要事,而他此前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个秘密,才会吃了大亏。
可是看到郭风远等人明显是早就知道的反应,反倒让他自己愣在原地。
他以为这是个外人都不知道的机密,只有他自己在后来隐约猜到些,自从身陷囹圄后,有了时间,再次反复思考自己心中的那点猜测,才基本确定这事。
何殊满不在乎的直接开口道,“父皇不太擅长下棋,孤身为太子,为父代劳,乃是应有之义,宋太师对此有异议?”
让当初年仅三岁的稚子帮忙代为执政,那叫丧心病狂!
听到太子以轻描淡写的态度,毫不否认的直接认下此事,宋太师的两只手下意识抓紧铁栅栏杆。
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在先帝朝纵横多年,为何会在拥有大量优势的情况下,最后落得个一败涂地,而且是败在这个一直隐身在暗处,让他纵然想到,也不敢、不愿相信的人手上。
“老夫不明白,这世上莫非真有生而知之的人?”
在正宁帝身上用尽心思,下了多年苦功,宋太师十分定,若真像猜测的那样,这些年来,一直有位代皇上执政的高人,必定是从皇上登基后,就已开始。
因为纵观正宁帝登基后十余年执政风格,或许呈越发强势的现象,但其执政理念与风格,从最初到现在,都不曾改变过。
可是皇上登基时,太子刚年满三周岁,除了生而知之,宋太师实在难以接受这么让人匪夷所思的事。
何殊也没有在对方隐瞒的意思,毕竟连正宁帝与皇后的心里也隐约有所猜测。
不过因为她是出生后,现学的大安语言和文字,除了显示出打小就记忆超好,超级聪明的天分外,并无其它特殊之处,不会让人联想到她其实身具宿慧。
身边这些知情人,应该也是这么猜测,所以她直接坦然大方地直接默认。
“宋太师可以这么认为,毕竟史书上不乏这类案例的记载,多孤一个也无妨。”
心中的猜测得到确认,对宋太师而言,显然是个打击。
“能败在殿下这等奇人手中,老朽输得不冤,多谢殿下愿意成朽,以实相告。”
“宋太师此言差矣,准确地说,你应当是败在自己手中,父皇对你多有赞誉,为了父皇,孤也不会对你怎样,原本给你准备的可是功成身退的风光结局。”
第一百零五章
听到何殊这话, 宋太师愣了片刻,然后掩面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他知道事到如今,眼前这位没必要骗他,从对方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 也不难看出对方从来都是个坦荡之人, 不屑于玩口蜜腹剑的那套。
“殿下说得是, 老朽是败在自己手中。”
若没有当年狠心谋害妻子一事,也不至于因心中有鬼,为安抚自己, 将小儿子当做转世投胎的大儿子,将之宠成只知贪图享乐的蠢货, 最后还给了对方闯下滔天大祸, 连累全族的机会。
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的宋太师,如在瞬间被抽走精气神,整个人看上去苍老数岁。
“太师请孤过来走这一趟,就是为了想要确定自己的这个猜测?”
想到他自以为精明, 发现了皇上与太子二人之间的大秘密, 结果却发现,太子身边这些真正能得到他重视的人, 其实都知道这个真相,根本算不得他的什么本事。
苦笑了两声后,宋太师才抬起头,强打起精神看着太子道。
“郭寺卿曾说过, 若老朽能坦白一些事,会给其他人减轻处罚?”
何殊知道重点来了,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道。
“是的, 这个减轻程度, 会根据宋太师所坦白的内容价值来决定,孤说话算话,绝对不会打折扣。”
欺君这件事,本就是件可大可小的事。
有一说一,宋氏这些年势大,还真没干下什么可以抓住把柄的违法犯纪之事,宋氏族也不是那等家有良田万顷的豪族。
毕竟宋太师这辈子最在意的是名与权,对家人与族人管束得很严格。
对于能力稍可得宋氏族人,他只会帮人动作官位,却不会允许宋氏人去做圈占田地之类的,容易留下把柄的事。
所以何殊本就没打算不分青红皂白地将那些人一律判处重罚,更不介意用这些人的处罚结果做条件,从宋太师这里换取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正宁帝觉得宋太师心中藏着的那些秘密,基本都是先帝朝的,已经没有什么价值。
可是何殊不会这么认为,因为在她看来,这世上的一切信息,都具有价值,端看得到这些信息的人,该怎么用。
听得出太子的坦诚与直白,宋太师暗自松了口气,他很担心对方会因记恨他在过去那些年里,双方在某些政见上的争执与较量。
但他还是心存侥幸地再次试探着问了一句。
“连老朽的儿孙们在内?”
看着眼前这个此刻倒是对其儿子生出一点慈父之心的人,郭风远面带嘲讽的勾唇露出一抹冷笑。
何殊看着对方,露出一抹饶有深意的笑容,然后语气淡漠地回道。
“除了宋进明这房之外的儿孙,他必须要为文山府的五十多条人命负责,以命相偿,以儆效尤!”
虽然心中已经猜到这结果,宋太师还是忍不住为其争取道。
“这等程度的雪灾自古以来,都会造成在成百上千的伤亡,五十多个人,已经是非常轻微的结果,殿下想要得到最理想的完美结果,那是不可能的!”
何殊也知道不可能,所以她一再强调那些预防措施的重要性,最重要的是,她并不是只在嘴上说说,还给提供相应资金,让各地完成这件事。
即便如此,每年各地都会报上来一些没能熬过风雪的人员伤亡数据,可是只要在一定范围内,她看了就算觉得伤感,只要不涉及人为因素,就不会想着要去追究谁的责任。
“文山府之所没有像以往般,在雪灾中死去成百上千的人,是因为你给宋进明准备的那个同知章世恩,还算尽职尽责,在你儿子嫌他烦,将他派往各县巡视前,已经做好相应工作。”
“大雪灾到来时,你儿子带着讨他欢心的官员在家赏雪玩乐,章世恩被困在下面县里,导致府衙无人坐镇,才会出现那几十人的死亡,数百人不同程度的受伤生病。”
至于牛羊猪之类的牲畜死亡多少,何殊虽然接到奏报,并没放在心上,毕竟以大安目前的情况,那点经济上的损失好弥补。
可是那么多本可避免的人员死伤,让她实在难以释怀。
这还是宋太师第一次知道文山府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过可能是因章世恩不满自己的功绩被夺,有意消极怠工,给他儿子挖了坑。
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他儿子自己作死,嫌章世恩总拿各种政务打扰他,扰了他的兴致,将人给打发到下面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