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乘月笑眯眯:“好的,那就拜托庄道友了。”
如此又过了两天。
云乘月保持着自己的生活节奏:早晚帮老板娘准备店里的东西,去打水,经常遇到那位说话呛人的刘娘子,洗漱,街上逛两圈,然后就去夏论会。
她没有再试图回答问题,因为她感觉到了暗中观察她的视线。是好事,但她想要再等一等。
第二天晚上,庄夜交给了她一本足有三十页的册子。上头记载了赖疙瘩的生平经历,性格喜好,连极隐秘的事都写得一清二楚。桩桩件件很有条理,令人叹服。
云乘月并不怀疑飞鱼卫的专业程度。但庄夜的修为、身份同样受限,却还能做到这么多,实在超出她的预期。
“这是我花过的最值得的一百两。”她感慨道。
庄夜看似神情严肃,实则略有得意,嘴角微翘:“我自有办法。”
接下来,云乘月花了足足半夜,将那本手册来来回回看了不下十遍。每看一遍,她就在脑海中推出几种可能性,并闭眼继续推算、模拟,接着再重复。
是赖疙瘩的外貌很招孩子喜欢?
是赖疙瘩的性格很特别?
是书文的某种特性?
最后,云乘月合上书册。
“我要亲自看一看才行。”
而后,在接下来的这一天里,云乘月照例去参加了夏论会。不过这一次,她选了一个问题作答。和第一天一样,提问者认为自己找到了答案,非常高兴,奉上谢礼,又有百两银票,还送了一条珠光莹润的珍珠项链。项链镶嵌了书文投影,可以保护佩戴者免于寒暑之忧。
主办方则奉上了一只上好的空间锦囊,里头面积很大,分区合理,自带保鲜区、冷冻区、保温区,还贴心地装满了本地特产鲜果,都是上好的西瓜、凤梨、无花果之类的甜蜜水果。
不必说,这只锦囊同样出自“大名鼎鼎的胡二少、明光书院天工亲传弟子”胡祥之手。
云乘月非常喜欢这次的礼物,一点没提折现的事,实在让主办方松了一口气。要是总被答题者询问礼物能否折现,多丢人!
收好了礼物,云乘月抬起头。她一直都能感觉到,旁边的高楼上有人看着她。
而且,那道视线并没有丝毫掩饰之意。
今天阳光极盛,明晃晃的光照下来,勾勒出宽阔的屋檐;在屋檐的黑影下,一个女人手扶栏杆,居高临下。她身着半臂配深绿长裙,一条薄纱披帛垂着,正是典型的贵妇夏装。
一旁的人轻声说:“那是胡家大小姐。”
云乘月收回目光。
但直到她离开时,她仍能感觉到大小姐的目光牢牢钉在她身上。
也就是在这一天,她回到城北小院,推开院子门,见丁舒锦抱着晕倒的母亲,一脸惊慌失措。
她从那少女手中接过老板娘,而将自己这几日赚的散钱递过去。少女故作镇定成熟,可清新稚嫩的面容到底流露出惶然不知所措。她在努力让自己警惕,却又忍不住想要依赖她。
云乘月有些失神。她想起了很久之前做的梦,梦中是幼年时失魂的自己,那个自己也是牵着婶娘的手,很想依赖对方。
一时忍不住,她轻轻拍了拍丁舒锦的肩。
“交给我吧。”她承诺道。
这时,天空中响起了闷雷声。
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便有雨丝袭来。黑云席卷,气压沉沉;蜻蜓贴着墙过去,蚊蝇在角落盘旋。
她们赶忙将丁双鱼抱回屋里。
只忽然一瞬,云乘月感觉到了什么;在那深厚的雨意中,有什么异样的气息传来,触动了她的感知。
她望向远方。这时雨已经落下,密密麻麻,倾盆瓢泼,白雨跳珠几乎要击碎整个世界。
“最近的天气……好像是有点怪了。”她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
……
大雨倾盆。
“真不错,又下雨了!”
有人为了雨而发愁,有人却兴高采烈。可惜这一回,没人为兴高采烈的这一个捧场。
不过,虞寄风正是特意单独前来。
他确实离开了罗城,却并未走远。他告诉其他人说自己要回京,但其实他出了海,此时正蹲在一块礁石上,撑着他那把油纸伞,望着空中闪电乱窜。
“下雨好。”他自言自语,“下雨才更方便找到那个地方。”
雨水击打在他的伞面,落下如瀑。飓风将来,海面黑沉,海浪正蠢蠢欲动;它们在他脚边无数次盘旋,也无数次试图侵吞他的身影;但那些都只是“试图”。
虞寄风没去管那茫茫的海面。他正盯着海里某一个地方,专心致志地寻找着什么。
良久,他仍然看着,不见动作。
伞面垂下的雨瀑晃了晃,忽然形成了一面水镜。波动的镜面后,出现了辰星的脸。
辰星披散着银白的长发,一双深蓝的眼睛冷沉沉的。和之前相比,她还是那样冷如冰雪,坚硬如寒冰,却又好似黯淡了几分神采。
但她开口还是不减犀利。
“荧惑,你到底在找什么?”辰星冷道,“前段时间你才闯了大祸,陛下仁慈,不曾降罪于你,你不知感恩,却还四处乱跑什么?”
虞寄风立即装傻:“什么,我闯了什么大祸,我怎么不知道?辰星你搞错了吧,被下诏狱的是薛暗,可不是我。”
辰星语气冰冷无波:“装模作样。你带回来负责审讯的洛家后裔洛小孟,不是平白无故死在了狱中?他背后主使的那个千年死灵,也不见了踪影,这岂非大祸?”
“哎呀,你说的是那件事。这怎么算我的错?”虞寄风毫无愧色,反而振振有词,“死在诏狱里不是很正常么,那洛小孟就是个普通修士,又没什么特别,熬不住死了也不稀奇。至于那个千年死灵……咳,我忘记跟你说了,其实是我一巴掌过去把他拍散了,可我又不是故意的!”
这位荧惑大人笑嘻嘻。
“你……!”辰星一愣过后,勃然大怒。
“好啦,好啦,辰星别这么生气,难得你有这般美貌。再说了,前不久陛下下令,一切死灵格杀勿论,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才是最能体察上意,为陛下办事的人。小辰星,你要跟我学习哦!”
青年轻描淡写地笑道,眼神却始终牢牢钉住海面。他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真是一派胡言……辰星真恨不能穿过镜面而去,用冰棱把虞寄风穿刺个来来回回,当个人型筛子,挂房梁下天天欣赏,才能解气。
但她奉命驻扎京城,哪里都去不得,就只能自己生闷气。
所幸,她到底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的问题。
“荧惑,你究竟在找什么?”她肃声问道。
虞寄风微微一怔,失笑:“声东击西失败。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不过辰星,你要帮我保密。我这一次是私人行动,不关司天监的事。”
辰星一脸狐疑。
虞寄风转了转手中的纸伞,微微地笑着,说:“我在找罗城星祠。”
辰星眼睫一颤。
“罗城星祠……?我记得,罗城星祠在罗城郊外,你跑海上做什么。”她凝视着他,深蓝的眼睛正如这片深不可测的大海,“况且,你不是说来抓死灵?”
“确实是为了死灵。”荧惑星官懒洋洋地说,“但是,除了死灵之外,我还想知道更多。譬如死灵如何出现,譬如死灵为什么在罗城,譬如……罗城的星祠,为什么不止一座,它和死灵之间又有什么关联。”
说话间,虞寄风已经站了起来。他注视着海面,视线已经锁定某个地方;他看见了,于是他露出一个真正的微笑。
辰星垂下眼,银白的眼睫颤动得更明显。当她再度抬眼,蓝色的眼球里已经泛出了慑人的紫光。
“荧惑,别找了。别找。”
她轻声说:“你该知道,不要打听太多。勿听,勿视,勿言,勿知。否则,你会迎来承担不起的后果。”
“……辰星,你果然知道什么!我们几个人中,你最接近陛下,也向来知道得最多。”
虞寄风倏然抬眼,直直迎向辰星的目光。他唇边凝着那缕微笑,也凝着那缕讽刺:“勿听勿视勿言勿知,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银发星官略皱着眉,有些不解:“你为何激动?我们从来如此。你过去从没有怨言。”
“过去啊……”
虞寄风移开视线,轻轻“切”了一声。他没有回答。
“算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罗城星祠在哪儿。千年前开始,罗城就有两座星祠。一座在郊外,另一座么……”
“哗”一声,他收起伞。雨水迫不及待地奔涌而下,争相想要将他吞吃入肚。然而青年已经率先跃起,直直扎入水面。
“……就在这片海面之下!”
海水扑面而来,正如那片无尽的黑暗也扑面而来。它们狰狞而上,倏然击碎了水镜,也击碎了镜中辰星的目光。
荧惑星官独自一人,迎向海底之下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从那黑暗之中,隐约传来了诡异而恐怖的气息。可他越发笑起来。他无声地笑着,奋力往目之所及的地方游去。
冰冷的海水淹没了他,但随之升起的是一种奇异的兴奋感。久违的兴奋,令人想起生命存活的颤栗的喜悦。他想起,他已经活了很多年,也为那位陛下效命不知多少年。
勿听勿视勿言勿知……这么多年,他确实是这样过来的,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但这么多年了,这是第一次,他这颗从来都平淡、无聊、冷漠的心脏里,燃起了旺盛的好奇:他想要知道罗城的秘密。
他想要知道罗城的秘密,想要知道司天监的秘密,更想知道……
那位隐于云雾之后的陛下,到底埋藏了什么样的秘密,又究竟想做什么。他为什么如此仇视死灵,却又一直秘密令人带回死灵?他所谓的“岁星之宴”果真是祭祀么,那祭祀的又是什么?他们头顶那片岁星网,究竟又是什么,果真是世人那缥缈无定的命运吗?
他已经太习惯活在秘密之中。活得太久的人都知道,活下去的秘诀就是不要好奇、不要打听,让秘密永远是秘密。
他曾经是这样做的。知道些什么,却又懒得深究。
但现在不一样了。
“还要多谢我的曾孙女。如果像你这种喜欢疏离人世的无聊修士,也能成为某种变数,也在寻求改变……我这个前辈要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是连你都不如。”
既然变数已经出现,那不如闹得更大一些,更热烈一些。如果有什么东西终究要来,那就让它迅速到来,反正——
“我早就受够了这个无聊的世界。”
他的视线已经捕捉到了什么。那必定是古老的建筑的边缘;藏于海底,不见天日,从未经过修缮的古老建筑,样式与那传说中的岁星星祠很有几分相似。
——找到了。
虞寄风分开海水,奋力朝前游去。
第138章 人间(9)
◎各方心思◎
盛夏的阳光不止照耀着海边的城市, 也同样照耀着大陆中部的山林,照耀着山野间无忧无虑的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