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 我看对方也像个读书人,独自出门一时不便,你去罢。”
赵管家就打算过去掏银子付账,不料青年更加羞愧,死命摆手拒绝赵管家的帮助。
“这位兄台先听我一言。”宋朗旭拨开人群,站到青年身侧说道:“求助于人,并不会显得羞耻,圣人不是还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吗?如今你可能会觉得难以接受,其实等到三年后,五年后,只是一桩小事而已,耽误了你的伤口才是大事。”
其实宋朗旭非常理解这种心情,囊中羞涩时,总觉得要拒绝金钱帮助显示自己的骨气,有钱了又觉得人人高看自己。其实环境没变,是自己的心态变了。
能坦然接受旁人的帮助,也是一种成长。
他说完干脆把银子塞到伙计兜里,“麻烦帮忙叫辆车,送这位兄台回家,免得颠簸。”
“不,不,我还要去看榜,现在不回家。”青年挣扎着要起来,他出门就是为了看榜,怎么能无功而返?
“巧了不是,我们才刚看完榜回来。”赵管家插话道:“不知道公子姓甚名谁?”
青年喜出望外:“我名叫柳治衡,清水县红石村人,年二十二,座位号是丁排五十二。”青年正好一股脑的报出自己的资料,宋朗旭抬手,“柳兄榜上有名,团榜上我记得这个名字。”
因为他觉得这个名字取的挺好,还有点耳熟,所以记住了。
柳治衡高兴的一拍大腿,正中自己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五官扭曲,还是挡不住兴奋。
药铺伙计也变了神色,言谈中变得尊重起来。
虽然告诉了他名字,但宋朗旭觉得,让他亲眼见证更好,药铺伙计找来推车,准备亲自送柳治衡去贡院门口。
临走前,柳治衡询问宋朗旭姓名,准备上门还钱,宋朗旭留下自家姓名地址,飘然而去。
宋朗旭和赵管家走出一截,突然,两人异口同声说道:“哎呀,我想起来了!”
赵管家先说:“刚才那位小郎君说自己姓柳,我就觉得耳熟,又说住在红石村,我这才算是彻底想起来了。以前有一位姓柳的秀才,跟老爷是好友,还是同一年中的秀才,柳秀才福薄,去的早。”
柳秀才也是倒霉,中秀才不久后上山赏景,天降大雨于是在树下躲雨,被雷电劈中不治身亡,家中就留下一个刚三岁的孩子。当初赵管家还上门送过帛金。
“原来如此,我们也算有渊源,这次还一同登榜,也算延续父辈的情分。”宋朗旭点头。
其实刚才他是想起了柳治衡这个名字,不就是小说中期boss?《当朝首辅》这本小说本来就是讲诉男主一路上进的故事,路上少不了打怪升级。
柳治衡就是其中一个boss,当时是男主的上司,岳家是吏部尚书,位高权重还掌管官员考核,每次男主做出点成绩,就要出来抢功劳占位置,气高志昂,口头禅是:“我岳父是二品!你耐我何?”
属于那种能耐不大脾气不小,仇恨值拉满的boss,特别招人恨。
再看看刚才那个借钱都会面红耳赤的青年,男主:这才叫人不可貌相!
也不知道进化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
赵管家回忆起来后犹豫说:“二少爷,我们还是少跟人家接触,免得不好。”
“就因为柳伯父的缘故?你知道我一向不信这些的。如果非要说,我的身世又能好到哪儿去?大哥不说二哥。”宋朗旭哑然失笑,因为在民间赌咒发誓一贯喜欢说天打雷劈,所以被雷劈的柳伯父就显得怪异,私下议论他失德的肯定少不了。
只是宋朗旭知道,柳伯父这事只能算是意外而已,夏天打雷没来得及找到避雨之处。
“呸呸呸,二少爷后福无穷!”赵管家连呸三口,也不提这个茬。
既然已经看完了榜,宋朗旭也不再耽误,他还打算早点回去找李先生分析一下成绩,查漏补缺。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柳治衡就寻了来还银子,门房老实告诉他,自家少爷去京城了。
“那我写封信吧,麻烦老倌儿托人寄去。”柳治衡有些郁闷,他只是想等脚好些,没想到错过了机会。
而回到京城的宋朗旭接到信件,两人书信来往,倒是慢慢熟悉起来,因为家境隐隐有种同病相怜之感,关系更与旁人不同。
县试过了,还有四月的府试,两次都过了才能算是考上童生。宋朗旭把考题和答案默写给李先生过目,李先生认真点评:“如果府试也是这个水平,你应该能中,但是名次不会很高。”
府试会适当提高难度,刷下更多的人,除了第一,其他人都不能算十拿九稳。
宋朗旭认真说:“能中即可,天下有才之人如过江之鲫,我也不过是其中一条。”
“你倒是想的开,但这两月也不能放松,说不定名次就提上去了。”李先生笑道:“为了你的名次,我可不会手软,定让你在题山题海中尽情畅泳。
他听过宋朗旭开玩笑说过的题山题海,一直记着,此刻正好用来调侃学生。
两人相视一笑,自去努力不提。
李先生十分上心,搜集了往年的旧题,打乱顺序让男主再做一遍,全程按照正式考试的流程,一点一滴提宋朗旭的实力。
班里一半学生参加了考试,却只有三分之一能中,其中罗恒景和罗恒睿就中了,甚至罗恒睿名次还比兄长高一位,罗家二房的两位就没那么幸运,名落孙山。
上次故意找麻烦的夏家子没中不说,每次见见宋朗旭,如同老鼠见了猫避之不及。
“恭喜啊表哥,一门双杰都中了。”
罗恒景微微点头并不高兴,罗恒睿面露喜色,本来说点什么,却强行抑制喜气:“尘埃未落定,等到府试后再庆祝不提。”
“嗯,总归是件喜事,乐一乐也好。听说罗舅舅专门请了西席来指点?”
罗恒景有气无力的说:“是啊,最近看人看的可牢了,日夜做题,喝口甜汤的功夫都没有。”他一副精疲力尽灵魂出窍的状态,累得不轻。
罗恒睿却低下头,掩盖自己羡慕的神色。请来的先生专心辅导大哥的功课,他只是顺带捎上。
宋朗旭闲聊了几句,继续投入学习中,每天紧张而充实,有考前突击的氛围中,两个月一晃而过。
按照之前的流程,宋朗旭返回清水县考试,在贡院门口就遇到了柳治衡。柳治衡很是高兴,挥舞双手招呼着。宋朗旭就凑过去聊了几句,互相勉励。
说话间就轮到宋朗旭检查,他先走了过去抬手。
有跟柳治衡同书院的同窗好奇问:“这人是谁?我怎么没见过?是柳兄的好友?”
柳治衡答道:“是家父好友的子嗣,我们算是世交。”他后来也问清了这段渊源,更添亲近。
“啊?柳伯父的好友?天呐!”同窗不自觉惊呼,随后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惊讶。”
柳治衡面上不变色,指甲深深的掐进肉里,他深呼吸后说道:“没关系,我也很惊讶,也是前段时间偶遇后才联系上的。”
同窗讪讪,然后在心里想,能跟柳家交朋友的,估计也是个破落户,还倒霉,成绩好不到哪儿去。他就省了打探敌情这步。
而这头,宋朗旭才知道他的座位号略有不同,需要提坐堂号,前次他的名次排行第六,次回考试时座安排在前排,主考官和副考官会盯着他们做题,检查他们是不是规矩。
检查过题目后,跟前次的内容差不多,依旧是四书题两道,默写和试帖诗,只是刚巧试帖诗的题目是秋景,他想起枫露山的美景,真情实感的提笔写诗。因为亲自见过,言辞虽然简单,却多了几分恍在眼前的画面感。
第三十章
宋朗旭正在揣摩用“朱锦”还是“枫色”才能把景色描绘得恰如其分, 隐隐感觉到有人靠近,墨汁滴落在草稿纸上,瞬息之后, 果然有人在他身侧站定, 放缓呼吸在注视着他的桌面。
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就像考试时监考老师路过, 工作时老板从旁边经过, 能让人打个激灵。
宋朗旭深呼吸后放慢动作,控制住自己的手, 尽管有人盯着,他还是强迫自己进入考试状态,写着写着, 也就忽略了身边的人。
等他写完试帖诗,再三检查无误后誊抄时, 正等待墨汁干透时,余光瞄到一片绣着花纹的衣角。
监考官竟然一直没走!
宋朗旭收回眼神暗自腹诽, 他这里有什么好瞧的?竟然站了这么久!
不过监考官爱在什么地方待,就在什么地方待,他也只能这样。
此刻考试时间过去大半, 已经有人提前交卷,志得意满的扬长而去, 看着把握十足。宋朗旭却休息一瞬后再三检查答案,保证没有疏漏。
他这是以前留下的习惯,定要耗到考试时间彻底过去。
日照西斜, 梆子响过三声后,本次的考试终于结束, 官差挨个挨个去考棚内装订糊名,等到一切封存完毕后这才让考生出去。考生鱼贯而出, 又不知道几家欢喜几家愁。
宋朗旭迈出大门,心思万千,来之前李先生还曾说过,他中与不中还在两可之间,当时明面上他点了头,其实心里颇不服气,自觉把握很大。真等考完之后,发现李先生说的是肺腑之言,极为精准。
他活动着酸疼的肩颈,正打算慢慢溜达着回去,却遇到了柳治衡过来打招呼。寒暄之后,柳治衡迫不及待的开始“对答案”。
考试已经结束,宋朗旭倒没有在意这种行为,捡着自己还记得的答案说了。柳治衡茫然不解:“此语又出自何典故?”
“出自《四书详解》,前朝宰相青年时出版的一本书册,深入浅出,颇为有趣。”宋朗旭回答。
柳治衡垂下头捏着衣角,这等书他连听都没听过,更别谈理解了。
宋朗旭略一思索就瞧出他的想法,继续说道:“刚好我带了回来,衡兄要不要借阅?”
柳治衡脱口而出:“要!”
宋朗旭就装做没有看出他刚才的纠结,一路说说笑笑的走回宋宅,去书房里不光找出《四书详解》并几本其他的释义书册,一并借了出去,让柳治衡好生看完之后再归还。
柳治衡留下吃了顿便饭,千恩万谢的走了。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站在书房里,宋朗旭环视四周吟诵着诗人左思的《咏史》,不由自主感叹。
在浩然书院求学,四周同窗全是姻亲贵族,奇珍异宝多不胜数互相比拼,耳濡目染下他也听过不少的富贵轶事,要说没有影响那自然是假的,只是这变化缓慢,难以察觉。
今天骤然碰上柳治衡,他才恍然察觉,他拥有的条件已经足够好,足够多,超过世上大多数人。
如果还是愤愤不平惋惜自己没有的东西,岂不是不惜福吗?
本来缓缓浮上来的浮躁之气,又被按了下去。
这几日他倒是留在家中读书习字,等候放榜,赵管家担心他心气不顺,连脚步声都是轻轻的,生怕扰了人清静。过了两日他才发觉,哭笑不得的让赵管家一切如常。
“题都做完了,糊名那一刻就是彻底结束,其余都非人力可更改,我能得到什么名次,只看自己平日学了多少,才不是求神拜佛小心翼翼能够决定的。”宋朗旭笑过之后,吩咐一切如常。
反倒是柳治衡常常找来,一起探讨学问,长日漫漫也正好打发辰光。
*
贡院内大门紧闭,非尘埃落定不得出,主考官和副考官,以及审阅卷子的山长们吃住都在这里,日日耗在试卷上,时而抚掌大笑,时而争论不休,就为了定下八十个名额。参考者众多,能够在其中脱颖而出,说一句百里挑一也不为过。
杨知县揉着太阳穴,一连批改了七八日,就是铁人也撑不住,奈何府试之事关系甚大,贡院内除走水不能随意进出,想要休息只能祈祷早日判卷完毕。
而此时,杨知县面前的两位老山长又开始争论起来,为了某个文章的名次争论不休,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越说越是来劲。
杨知县只觉得青筋一跳一跳的疼,却不得不出面主持公道,不然让他们吵下去,一整天都未必能得到结果。他看完之后,却明白为什么两位老先生争论不已。
这篇文章如果说起文章华彩自然稍逊一筹,却在内容上弥补了言辞,言简意赅简洁明了,寥寥数语就把事情说的一清二楚,而且文中举出的例子还颇有可行性,让人一看即知。
杨知县看的心痒痒,恨不得照着文章所说的举措一一施行开来,马上见到成效。
“看吧,我就说这文章好,纸上谈兵的人不在少数,文采华章也有他人,但是能作事,做的好事的才是少数。”看出杨知县的赞同,甲山长洋洋得意,欣慰于自己的眼光。
乙山长还是愤愤不平,觉得文章火候不够。
索性这篇文章肯定是取中的,区别只是在名次,杨知县拆开糊名,看完籍贯姓名后抚掌笑道:“考生才十五岁,文章能有此等见地已属难得,必定是个实干的,日后再学言辞也不迟。”
就此定下了名次,为本次府试的十五名。可见杨知县的欣赏。
乙山长还想多说两句,被挨了一胳膊肘,甲山长拉住了他,在角落里悄声说道:“说起文章自然是你我在行,可是论起朝堂自然是杨大人擅长,上官喜欢什么人才,上行下效。”
乙山长想到这里才慢慢闭上嘴,刚才是他魔怔了,不该多嘴。
耗费了好几日的时间,总算是把所有的名次定了下来,杨知县亲自拿着羊毫,饱蘸浓墨把名字写到洒金红纸上。本次清水县的府试正式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