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需要缴纳税赋吗?”谢雪斋追问了一句。
这个,大头都拿了,还在乎小头吗?华尚书果断说了一句:“不需要缴纳。”
谢雪斋手一摊,“那不是白忙活了吗?”说来说去,都是给户部做了嫁衣,他能落个什么呢?
可按照惯例,本来这银钱是属于朝廷的,本该纳入户部,再由户部统一支配的,作为钱袋子,户部本来就掌握钱款动向流通。
说来说去,为了争的还是银钱,从摊位上买一块猪肉再带给需要的人,自己手上却会留下油腥气,是谓,雁过拔毛。哪个衙门管了这事,好处肯定是少不了的。
“我倒是有个新的想法,可供各位大人听一听,想一想。”谢雪斋等到几位尚书发表完意见之后才说道:“丰产司是个特殊的部门,研究各式各样增产的办法,提高农作物产量。这里头前期的投入极大,耗费了一波又一波的银钱,却可能走错方向白白耗费了银钱,也有可能灵光一现突然找到法子,然后就此改善百姓的生活,一切都说不准的。”
“就譬如当初增产的肥料,大约耗费了三四年时间,以及几千两的银子,最终才能成功,但成果也是巨大的,京城附近的几个州都因此获益,不知道创造多少个“几千两”的收益。长期来看,投入和回报都是值得的。”
“所以,”谢雪斋终于说出自己的目的,“臣觉得,鉴于丰产司的特殊性,以及研究的重要性,请求皇上,将丰产司造物的收益,留下,以供更多的研究。”
他话音刚落,吏部尚书第一个反对,“不行!”
这么大的收益,独独留给丰产司,长此以往,丰产司不就等于第二个户部吗?那户部还有什么特殊性?
吏部尚书喊出反对后,立刻紧随其后的是吏部尚书,他肃着一张脸,连连朝上拱手:“谢大人竟然口出如此狂悖之言,可见是失心疯了!”
他说的如此严重,谢雪斋却全然不放在心上,一张脸上写满无奈:“我只是出个主意,正在跟各位大人商议,怎么就狂悖了?如果赵尚书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直言弊端即可,何必搞“因言获罪”那套呢?”
“相信各位大人都是一心为公的良臣,既然我的办法不妥当,提出更好的法子就是。”
更好的办法当然是利润交给户部统一分配,但是谢雪斋不紧不慢的拿出更多证据来,证明丰产司做研究需要的钱款,不稳定,需求大,可等不及户部拨款。早一天面世,就会有更多人因此受益。
针对这一点,两方的人马就争论起来,争着争着,两位次辅加入了谢雪斋这头,彼此开始指出对方策略的错误,并且越说火气越大,开始互相指责。
反方的观点无非就是规章流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一旦出现例外,以后很容易引起人心浮动。
而谢雪斋不紧不慢的强调,丰产司这个衙门的特殊性,用他们丰产司研究出来的东西的利润,再投入研发,顶多能算是自产自销,自给自足,并没有影响别的衙门。
“好了!”隆庆帝打断他们的争论,揉了揉耳朵,“吵的朕头都大了!真当御书房当菜市场吗?”
他发了话,众大臣自然噤声,但彼此心里如何想,犹未可知。
隆庆帝继续说道:“既然对此有不同看法,光吵难道对推进进展有任何帮助吗?倒不如先各自思考,有没有更合适的法子来作为管理。”
“国库空虚,户部日日跟朕哭诉没钱,如今有了赚钱的法子,倒是光顾着去吵架了,哼!”隆庆帝把语气稍微放的重了些,以显示自己的不悦。
他这样说了,大臣们也该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四散开来,去了侧殿里商量对策。
宋朗旭还在侧殿候着沈学士,看见这么一大群人出来,心里知道恐怕计策已经开始实施了。但瞧着谢雪斋不紧不慢的样子,情况应该不坏。
谢雪斋不意在这里能够见着师弟,人多口杂不便交流,只是遥遥一望,宋朗旭便能从他笃定的神情中,猜到一切都在掌握中。
拆屋顶效应,真是永不过时。
因为是沈学士带着宋朗旭进宫的,宋朗旭也装做不知情,一直紧跟在沈学士身后,做足了本分。
刚才御书房内,沈学士起初还发表过一点意见,后来看两方人吵的厉害,干脆就闭嘴冷眼旁观,没有在掺和其中,如果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还真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别人可能因为谢雪斋的年轻而看低他,沈学士不会,自从之前的杂学考试,沈学士就慢慢揣摩出味儿来,隆庆帝对于谢雪斋提出的建议,大半都是赞成的,为此甚至改变了不少的惯例。要说这次谢大人会冒冒失失的提出一些没经过考虑的建议,沈学士打死都不信。
既然谢大人有把握,他不开口,好像也没什么损失?
沈学士想着想着,又特意转身过来看了宋朗旭一眼,宋朗旭满面无辜正在整理文书,顺着沈学士的视线低声问:“沈大人怎么了?我是不是有什么不妥?”说着开始整理衣摆和头发。
沈学士看到宋朗旭时,不经意想起曾经的防火烛台。当初的防火烛台风靡六部,不少人都知道翰林院的新晋状元郎不光读书好,做实事更好。而状元郎跟谢大人之间的联系,只要稍稍打听都知道。
沈学士总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如同流沙在脑中一闪而逝。
这边宋朗旭还巴巴等着回复,沈学士回过来摇摇头:“刚才你头上有个小虫子,现在被晃下去了。”
“喔,谢谢大人指点。”宋朗旭在头上抚过,确定自己仪容无缺,这才继续整理文书。
侧殿还有好几个房间可以供各位大人分别议事,两拨人互相望了几望,扎进去就是一个多时辰,一直熬到吃中午的时辰。
吃完之后又等到隆庆帝处理完别的事情,这才又进入御书房议事。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整,显然彼此都商量出了对策,以应对接下来的变故。
以户部华尚书为首的,还是坚持原先的看法,势必要把利润的大头收入户部,统一归纳统一管理,这样遇到急事时,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力量。
以谢雪斋为首的,依旧还在坚持原先的看法,以丰产司的特殊性为例,寸步不让,双方的争论逐渐激烈,有吵出火气的架势。
平心而论,谢雪斋是赞同把收益归入户部的,这对于偌大的国家来说,更能发挥作用。但前提是,户部能够做到账目合一,实收实录,而不是明明增产了,税赋反而少了,把人当傻子糊弄,而且从上到下,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不对劲。
如果要动户部,实在是个大工程,查也查不尽,关也关不完,还要另外找人补上合适的职位,与其费心费力,倒不如,另辟炉灶!
第一百二十四章
是的, 一开始谢雪斋打的主意就是另辟炉灶,让丰产司能够掌握住这笔钱款,也掌握了自主权, 省的被人扼住脖子。
但是也很显然, 户部不可能让他达成目的, 正使出浑身力气来阻拦他。
说着说着, 两拨人又有吵起来的趋势,彼此各执己见, 互不相让,就算拿出了方案也是对己方有利的。
说了这么久话,就是头不晕也口渴了, 谢雪斋心下不耐烦,忍不住怼了一句:“说来说去, 华尚书就是不放心这笔钱款的用法,对吧?”
“自然, 谁知道会被用到什么地方去?如果无人监管,无人查账,岂不是连银子用到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吗?”华尚书说道:“臣并不是想要抢功, 而是担心成了一笔糊涂账啊!”
“既然不放心,那就找个让所有人都信服的衙门来管理, 如何?”谢雪斋语出惊人,“以我看,内府来管这些事情, 就刚好。”
内府说的是管理着皇家库房的机构,他们更像是皇帝的私人财务, 管着宫里那一摊子事情。但遇到户部银款不够时,也会拨出一部分来抵用。
他提到了内府, 又举例了内府的布置足够完善,又有皇帝亲自作为监督,户部如何有这样的优势?
华尚书一时语塞,刚才提到监督的是他,难道还能反口说内府的监督不够分量吗?皇上都亲自出面了,这分量够够的。
华尚书只能弱弱的补充:“但是皇上日理万机,怎么还需要亲自抽空来监督此事?岂不是显得我们这些臣下无能吗?”
隆庆帝这时爽朗的笑了,“这有什么!丰产司如今才刚刚拿出一样东西,根本赚不到几个银子,账目能有多难查?也就是你们当成一件大事,吵嚷了一天了,如今觉得这个办法如何?”
御书房内一时无声,华尚书们思忖着,该如何的让隆庆帝改变这个主意。
偏在这个时候,沈学士笑了笑,“臣觉得不错,从前的确该把赋税交到户部,但丰产司这个,也不是赋税嘛!之前可能灵光乍现研究出增产肥料,接下来也可能亏到找不到北,就跟谢大人说的,不过是自给自足罢了。”
沈学士扣住了这点,把事情简单化,又有内府的背书,华尚书想了想之后,也就退了一步,不要让丰产司独大就行。虽然是内府管账,但户部跟内府也会有联系的,关键时候想查账,还是很容易的。
各退一步,彼此有个牵制。
见此,谢雪斋也退了一步,只做无奈状:“好吧好吧,就这么办吧。”摆出了妥协的样子。
既然此事商量好了,诸人就此准备退出御书房,隆庆帝在他们临走前还补充道:“谢卿,此事虽然商量好了,但具体细节还需要一一敲定,过上三日,你再重新写个折子上来。”
才三天啊?!未免要的太急了,诸人默默的把目光放到谢雪斋身上,带着几分感同身受的难受。
三天想要写出一个能过眼的折子,谢雪斋肯定是要熬大夜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谢雪斋也适时流露出三分无奈来,却只能恭恭敬敬的应是。
众人散去,收拾好东西陆陆续续走在出宫的路上。
华尚书走在甬道上,越想越是郁闷,不经意间看见了沈学士。他觉得,如果不是刚才沈学士作为最后的辅助,他未必会让步,可是好端端的,沈学士也没必要开口啊?对他又没有什么好处。
心头想不过,脸上就带了一些出来,对着沈学士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
沈学士却是微微一笑,并不当回事。他自觉看出几分门道,如果华尚书没看出来,他也不打算点破。
今日的事,摆明了背后支持者是皇上,皇上属意谢雪斋才敢大胆说话,不然一贯谨慎的谢大人能有这胆子?
沈学士笑而不语。
宋朗旭落在最后,微微侧头看了看谢雪斋,外人看来谢雪斋肯定面色冷淡,一如既往,只有亲近人能够看出来,谢雪斋心情不错,眉头松开几分。
看来,他们商量的计划,完成了七成。
宋朗旭微微一笑,只要丰产司得到独立,他那一波又一波的新鲜主意,才能冒头见人,不会被他们抢夺,也不会被挪做他用。
现在,宋朗旭的心情也颇好。
*
至于丰产司的相应管理规则,他跟谢雪斋早就商量好的,一切细则都是有章可循。
如果想要这个部门长长久久的运行下去,对于研究新事物的发明就该呈现出鼓励态度,不光要有精神鼓励,还要有物资鼓励,这样有偏才的人才愿意去研究这些东西,更能满足温饱。
民间其实有很多新发明,但出于敝帚自珍之心,往往都难以传播,发挥不了最大的效果。
宋朗旭当然会有很多新点子能够研发出来,但人民群众的智慧才是无穷的,集思广益才是良策。
所以,根据新发明的效用,以此分为了五个档次,分别奖励不同金额的银两,以及丰产司亲自颁发的牌匾,风风光光敲锣打鼓的送到发明者的家中,如果是世代贱籍的工匠,也能脱籍成为良民,给后代留下一点余荫。
除此之外,于民有利的发现,免费传播给所有大江朝的百姓,譬如肥料。于商有利的,有丰产司建立作坊,正常经营,所得利润的一半留给丰产司继续研发,剩余的一半交于内府。而内府管理这笔银钱,只能用于与国有利的事情。
谢雪斋把重新誊抄过的细则交给隆庆帝,他过目之后才叹道:“谢卿思虑周全,能人所不能。”
“也不过是用些笨功夫,反反复复的磨,罢了。”对于背后的辛苦谢雪斋一字不提,只表现出这是自己该做的事情。
“既然这样,办作坊的事情就交给谢卿了,该调动什么人员,你尽管去办。”
谢雪斋应声说,这才正色道:“皇上,有件事哪怕您怪罪,臣也不得不说。”他说着起身跪地,恭恭敬敬道:“户部,本该是掌管天下钱财之地,理所应当名正言顺,这是谁也夺不去的本分。”
他说的这些话,正是前些日子华尚书再三强调的。
“只是如今,税赋艰难国库空虚,处处都捉襟见肘,累的陛下都要消减自己的用度来节约钱粮,户部又是积弊甚重,连账目都算不清.....”提到这个谢雪斋不禁语气加重,难以自控,“而想要改革户部,又不能不动,一动之下,牵连全身,竟然成了个刺猬,没地儿下嘴了。想要清理户部的弊端,只能是徐徐图之,文火满炖,不经历个十几二十年,难见成效。”
“臣只恳请皇上,等到户部清朗那日,再将一应的账目,重新转交给户部!”
谢雪斋的话语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绝不后悔的决绝。
隆庆帝听在耳中,一时感慨万千,难以抑制自己的感动,他亲自上前扶起谢雪斋,“谢爱卿的心意,我已知晓,必不会辜负你的心意,我们二人定会留下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谢雪斋顺势起身,坐在旁边的小凳上。隆庆帝瞄过细则上的字迹,半开玩笑的说:“不,应该是三人留下佳话,宋卿虽然没有出面,但是朕知道他在其中的功劳非小,怎么样,他想要些什么奖赏?”
气氛松动了些,谢雪斋也不再保持严肃,“听他的意思,是想要继续呆在翰林院,熟悉朝中各类事务吧,朗旭还经常念着,发明来自于生活,没有生活的人,发现不了生活的真谛。”对此他也无奈的很,劝又劝不动,还怎么能办呢?
隆庆帝但笑不语,谢雪斋虽然说着抱怨的话,眼睛里却全是笑意,不是他纵容的,还能是怎么回事?
不过,说的还是挺有道理的。
*
宋朗旭今日轮休,于是在家中的书房里翻看古籍,或者练字。
经过这些年的长期练习,以前的狗爬字早就被改了过来,他如今也能写的一手好字,笔锋凌厉,尽显风骨,能被称为半个大师。
剩下的半个称号,就要靠长期坚持才能获得了。
这才刚刚写完半幅字,谢雪斋就上门来拜访,面上的神情很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