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便自己拿着梳子,迈着小短腿跨过门槛去找谢七,她挨个屋子找过去,都没找到谢七,听见正屋隐隐有说话声传来,她蹬蹬蹬跑过去,一推开门,却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房间里,谢征背对着门口赤着上身,带血的白布散落在他脚下,一道横贯了大半个背部的刀伤猩红又狰狞,谢七正在给他后背上药。
听到长宁的哭声时,谢七就意识到了事态不妙,主子专程在夫人出去后,才让自己进来帮忙上药,这下怕是瞒不住了。
果然,谢征虽及时裹上了单衣,但听到长宁哭声的樊长玉还是到了门口。
看到地上那一圈带血的白布时,樊长玉脸色就变了变,抬眸直直看向谢征:“你受伤了?”
谢征系上衣带,答:“小伤。”
樊长玉眉头皱得紧紧的,看地上那一圈白布,就知道他身上的伤口只怕不小,难怪他昨夜同自己过招时,几乎全是避开重攻用巧劲儿。
她蹲下拍着长宁的肩哄了几句,对谢七道:“劳小七兄弟先带我妹妹出去,她上次被吓到了,有些怕血。”
谢七便哄着长宁先出了房门。
樊长玉合上房门,转过身来时,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看着谢征道:“让我看看你后背的伤。”
谢征俊秀的眉峰微敛,他没料到会让樊长玉撞破此事,答非所问道:“已经上过药了。”
樊长玉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我说,让我看看。”
二人僵持片刻,谢征还是没动,樊长玉便直接上前去解他的衣带。
被谢征捉住了手时,她怕崩裂他后背的伤口,不敢用力去挣,但脸色极不好看。
她一双杏眸冷且锐,语气罕见地强势:“要么把衣裳解开,要么你现在就走,以后也别出现在我面前。”
谢征攥住她腕口的手未曾放开,狭长的凤目半垂,纤长的睫羽扫出一片好看的弧度,下颚在窗纱透进的晨光里带着些许苍白,他懒洋洋笑问她:“你这语气,怎么跟逼良为娼似的?”
樊长玉唇线绷紧:“我就是在逼你。”
谢征跟她对视着,他是头一回见到樊长玉这般强势的模样,那双杏眼里,不复往常的澄澈无害,目光锐利又带有攻击性。
像是慵懒的猫儿突然变成了轻易就能撕碎猎物的虎豹。
偏偏那样的眼神,仿佛长了钩子,就这么勾在了谢征心弦上。
他喉结下滑,垂下眼睫,忍住了脑子里这一刻想擒着她的下颚深吻下去的念头,顺从地重新解开了衣带,微抬起眸子,瞳仁漆黑的色泽在晨曦里淡了些,显得格外漂亮,侧脸甚至被镀上了一层柔光。
扯开系带的手指修长,隐约可见一些细小的疤痕,藏在衣袍底下的那具身体,并不像他的脸给人的感觉那般清隽秀美,而是精悍、结实的,甚至让人感到一股压迫感。
樊长玉不是头一回看谢征赤着上身了,但从前他不是受伤躺着,就是在月色下很模糊,都没有这回瞧得清晰。
跟谢征那满含侵略性的眼神撞上的时候,她原本蓄起的气势一下子矮了一截,不由抿起唇,将视线从他紧实的腰腹上移开,绕去他身后看他后背的伤口。
瞧见交错的旧伤间那一条斜长的伤口时,樊长玉哑声好一阵,才问:“怎么伤的?”
谢征没答,只说:“不疼。”
樊长玉红着眼瞪他:“我问你怎么伤的?”
他还是不说,樊长玉便盯着他道出自己的猜测:“是不是那性随的瘪犊子伤的?”
她说旁的都好,但误以为他被随元青所伤,谢征终是开了口:“我自己划的。”
见樊长玉一脸看疯子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也说不清自己这一刻在想什么,只用漆黑的眸子锁着她:“取血替你祭刀。”
樊长玉果真大骂了他一句:“疯子!”
但眼中红意却更重,她按着他坐下,拿起桌上没用完的药瓶给他上药,努力绷着嗓音,冷硬道:“再有下次,你疼死我都不管!那柄破刀我也不要了!”
金创药性烈,撒到伤口处时,盐浸火燎一般疼,谢征听着樊长玉训斥的话,两手搁在椅子头靠处,却没忍住扯唇笑了起来。
他那些阴暗的,偏执的,有异于常人的心思,没让她害怕或是憎恶,只换来了她的怜惜。
他疮痍斑驳如暗巷里的苔藓,湿冷又黏腻,他的太阳却还是愿意照耀着他。
盘踞在心头的阴霾沉郁,似乎也一下子消退了不少。
樊长玉上好药给他重新包扎,见他还有心思笑,嘴上不饶人道:“疼傻了?”
谢征借着她手伸去他后背绕纱布的姿势,抬手抱住了她,下颚搁在她肩窝处,语调里带着一丝懒意:“想起你要送我娃娃,心中欢喜。”
樊长玉打好结瞪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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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要给谢征送个什么娃娃,樊长玉其实也琢磨了挺久。
她原本打算捏对泥偶好了,但一想到谢征那般期许,泥人娃娃又容易磕坏,看赵木匠坐木工时,她便觉着雕一对木偶给他好了。
赵木匠不仅会打造各种家什器具,那些箱子柜子上的雕花,他也雕得栩栩如生。
只是樊长玉并没有做木工的底子,短时间内雕不出什么成品,不过好在她常年用刀,运刀极稳。
军中只有一天假,她昨日下午回来的,今天下午就得回军中了,只有大半日的功夫跟着赵木匠学雕木。
樊长玉抱着一堆赵木匠打家具用剩下的边角料在房间里练习时,谢征皱着眉望桌子上那一摞白纸,指节轻扣着桌案,不太确定般问:“你让我帮你抄书?”
樊长玉头也不抬地道:“上回义父考我《庄子》,我背错了一句,义父罚我把那篇抄十遍。”
谢征指尖捻动那些崭新的白纸,发现只有最上边那一张写了几行字后,缓缓抬眸看向樊长玉:“所以你一遍都还没抄完?”
还没跟他视线对上,樊长玉都感觉到了一阵心虚,她垂着脑袋削木头,努力让自己嗓音听起来硬气些:“我会背了的,只是义父说我字丑,要我工工整整抄十遍,这才抄得这么慢。”
谢征单手捏着最上边那一页纸,端详了片刻后说:“你这字,是丑了些。”
樊长玉恼道:“你到底帮不帮我抄?”
谢征说:“我字迹与你不同,要写出你的笔迹,难了些。”
樊长玉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写不出这么丑的字。
她握着刀把的手一紧再紧,深吸一口气后,接受现实似的道:“算了,我自己抄,这木雕一时半会儿也刻不好,等我有时间了再慢慢练吧。”
她放下木头和剔骨刀,伸出手做势要把谢征跟前那摞白纸拿过来,纸张边上却按上了几根骨节分明的手指。
樊长玉抬眸,不意外地瞧见了谢征那张黑沉的俊脸。
他按了按额角,拿她没法子了一般道:“罢了,你这字一两日也练不好,我帮你抄。”
樊长玉计谋得逞,眼睛一眯,嘴角一翘,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儿,捡起剔骨刀继续抱着木头练雕工。
谢征执笔沾了浓墨,看一眼盘腿坐在对面专心致志雕木头的人,日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她头发丝上似乎都晕了一层华光,跟前的纸张上,那几列字同主人的样貌……实在是大相径庭。
他无奈扯了下唇角,仿着她的字迹,继续在纸张上落墨,眼底是自己也不曾知晓的柔和。
第100章
下午,樊长玉刚回军中,就被陶太傅叫了过去。
她还以为陶太傅是为了检查让她抄的书,捧着谢征帮忙抄写的那一摞纸张前去,却发现陶太傅那里还有旁人。
对方瞧着年近四十,眉眼间一派儒雅清正,并未着甲,瞧着像个文官。
樊长玉不认得他,便只唤了陶太傅一声:“义父。”
那中年男子自樊长玉进帐来,就一直在端详着她,目光和蔼又带着几分沉重,还有几分说不清的欣慰和担忧在里边。
樊长玉心头甚觉怪异,但见对方并无恶意,便也只任对方打量。
陶太傅瞧见樊长玉,说了声:“你来了。”
他似乎并没有引荐樊长玉与那人认识的意思,只道:“这是军中一位将军,听闻你杀了石虎,甚是好奇,想看看你的武艺。”
樊长玉没料到对方一身儒袍,竟是个将军,忙抱拳一礼,“见过将军。”
那中年男子正是贺敬元,他在樊长玉身上看到了几分故人的影子,心下百感交集,问:“你会武?”
樊长玉答:“会一些。”
哪怕心中已有了猜测,贺敬元还是问:“何人教授的你武艺?”
樊长玉道:“家父。”
贺敬元问:“可否同老夫过上几招?”
樊长玉看向陶太傅。
陶太傅捋须道:“这位将军也擅刀法,且让他指点你一二吧。”
樊长玉便抱拳道:“还请将军赐教。”
军帐内地方狭小,施展不开。
二人到了帐外演武,各持一柄长柄大刀。
樊长玉率先展开攻势,刀风迅疾,所向披靡,贺敬元一开始只守不攻,且战且退,为的就是看清樊长玉的招式。
快退到军帐边上时,他才猛地转守为攻,所用的正是樊长玉先前的招式。
比起樊长玉的一味求猛,他的刀法明显更沉稳,进可攻,退可守,张弛有度。
樊长玉还想再变换攻势时,却被对方抓住了一个防守上的漏洞,刀刃直指她脖颈。
樊长玉手中的刀却还没来得及送出去,顿时心中暗自一惊,她虽缺少实战经验,但从前被拘在家中,唯一的乐子便是练习他爹教的这套刀法,樊长玉自问是无比熟悉其中的一招一式的。
可此番同这位将军交手,她却有种对方比她更熟悉这套刀法的错觉,甚至怎么拆招都了如指掌。
见她怔愣,贺敬元收了刀问她:“你可知你方才那一式的漏洞在何处?”
樊长玉恭敬抱拳道:“恳请将军指教。”
贺敬元说:“这套刀法,想来是你一招一式练了太久,出刀才过于死板,必须打完这一式,才出下一式,但战场上瞬息万变,一击不成,换一击便是,哪能被人家破了招就乱了阵脚?”
这番话,的确点出了樊长玉刀法的缺陷所在,她使杀猪刀时,还长能杀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用长柄刀法,碰上武功路数不如她的,她必胜无疑,但碰上贺敬元、谢征这类精通各式兵刃打法的,就极为受制。
樊长玉心中敬意陡增,感激道:“多谢将军!”
贺敬元见她听明白了,眼底除了复杂,还有些许淡淡的欣慰,他道:“我且再指点你几式。”
二人便在军帐外的这片空地上继续切磋,樊长玉每使出一式,贺敬元都点出其中的不足之处,并告诉她破招之法。
直到一名亲卫模样的兵卒寻了过来,贺敬元才停下,让樊长玉先回去自行参悟今日所学。
樊长玉拜别陶太傅后,带着一脑子的刀法招式回去了。
陶太傅见樊长玉走远了,贺敬元都还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出神,道:“我从前便觉着那孩子心眼实诚,心性又坚毅,不管置身何地,都保持着一份良善,是个好苗子。后来听你说了她是那老头子的后人,方才明悟,这份大智若愚,是肖似她外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