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城皆知,我与侯爷已全无关系,”她话说得直白不留余地,“若叱罗姑娘是因侯爷而对我心生敌意,请回吧。”
这话轻飘飘的,听在叱罗子丽耳朵里就像是没将人放在眼里,她脸上那点装出来的笑意散没了,胡人女子五官生得深刻浓郁,冷下脸时更是多了几分厉色。她没有说话,却突然向季念走近。
她一点点贴到季念的耳朵边,红唇一开一合,低声讽刺道:“我倒看见侯爷前几日向月柳打听你了,呵,人都走了,侯爷倒是念起你了。”
季念站在原地没动,皱了下眉。
叱罗子丽又压近了点:“可季姑娘也不是什么好人吧,后来我可看见了,你站在谢府外头呢,和离没多久便找上别人了,可惜谢家那个就是个败者,说倒就倒了,你没捞着机会。”
季念本已别开视线对苏翘摇了摇头,却神色一滞,突然出声打断了她:“叱罗姑娘说完了吗?”
季念是少见冷静的人,叱罗子丽故意把话说得难听,说她四处攀附,就想看她跳脚失态。叱罗子丽料定季念会为了自己的清白而解释,而解释便会让她更加难堪。
但季念没解释,她打断叱罗子丽也不是因为自己。
“我是不是好人,由着叱罗姑娘愿意怎么说便怎么说,可谢家那位即便是倒了,也从来轮不到你评头论足。”
季念很少显露脾气,但她板着脸拒人千里的样子,却是极锐利的。
叱罗子丽似是没想到会吃亏,脸色有些难看地反驳:“你方才不是还说人无贵贱吗?”
“是,”季念冷冷地看着她,“但他,你说不得。”
……
马车一记颠簸,把季念拉回了神,她轻轻蹙眉,碰了碰衣领与脖子相交处:“嘶……”
她说完那句话给了周围几个随时准备好的伙计一个眼神,便提着食盒绕过了叱罗子丽,谁想她走到门口时,叱罗子丽突然回身,一把抓在她衣领处——
季念看着指尖,并没有什么痕迹,伤口不深没有流血,但脖子上的一碰就疼的触感清晰得很。
她皱着眉拨了一下衣裳,却怎么都没法盖住伤口,被指甲划开的软肉随着马车行驶与衣领摩擦,疼痛不消。
季念闭上眼,浸入比黑夜更沉的黑。
她很少主动和人起争执,除了性格原因,还因为她讨厌受伤。
不是讨厌疼痛,亦不是讨厌留疤。
她只是单纯地讨厌受伤罢了。
从小就是这样的,她有一个大姐姐,名为季盛兰。她知道季盛兰不喜欢她,如无必要她很少与季盛兰待在一道,但季盛兰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便是她主动躲开,季盛兰也总是想着法儿来招惹她。
有一回季盛兰穿着大太太新买的夹袄到她面前晃悠,她不想搭理的,奈何季盛兰非要炫耀似的挡在她面前,最后不知道是谁先滑了脚,双双跌倒在地。
她的后脑重重撞在地上,季盛兰趴在她身上,新买的夹袄因手上的血被染脏。
下人很快注意到这两个小孩,父亲和大太太匆匆赶来,季盛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到现在都记得父亲和大太太拉着季盛兰磨破皮的手哄得有多么宝贝,也记得父亲是如何随意瞟过从地上踉踉跄跄爬起来的她,便带着季盛兰去找大夫,头都没多回一下。
可她忍着全身的痛,孤零零地站在远处摸了摸后脑,却摸下了一手的血。
没人注意到。
他们会因为季盛兰破皮的手费力地哄,却没人多看一眼被狠狠推倒在地上的她是不是有什么大碍。
一直都是这样的。
可能是因为她不会哭,也可能只是因为没人会在意,因为她只是一个庶女,没有地位也不讨人疼的庶女。
马车缓缓停下,季念睁开眼,落下帷帽的垂纱,恰好掩住今日被划伤的地方。
驾马车的老伯送了她许多日,见她今日回得如此晚,好心叮嘱了一句:“住的地儿离这镇上还有一段吧,姑娘家一个人走夜路,可得小心点。”
季念笑了笑:“好,谢谢您,您也早点回吧。”
车夫手在草帽的帽檐上扶了扶,马鞭一挥,渐渐远去。
季念低头看了眼手里提着的食盒,手背试了试温度,早已凉了。
四处无灯,她小心翼翼地转身,很努力才看清脚下的路。却在下一瞬,微弱的光晕在夜色中漾开,那光越来越近,将她和来人都照亮。
季念看向那个提着灯笼前来的人:“谢——公子?”
谢执又走近两步:“三小姐。”
两人间彻底被照亮,季念有点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谢执提着灯笼没动,只定定地看着她。
风吹过的声音从耳旁轻轻飘远,帷帽的垂纱飘动,静默中,听他问道:“脖子怎么回事?”
季念一怔,下意识捂住脖子,她别开视线:“没怎么,蹭到了,这么晚了,我们先回去吧。”
说完,她匆匆侧身。
却在从谢执身边走过时猛地受力,猝不及防地被他抓住手腕,带到身前。
季念踉跄了一下,仰头:“你——”
“脖子,”他打断她,声音冷了下来,“谁弄的。”
第14章 月色
季念不知道谢执能不能听见她如鼓的心跳声,她贴着他,躲闪的眼神无处可安置,不得不直直地看向他温凉双眼的最底处。
“叱罗,叱罗子丽。”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这句话说出口竟带着难以自制的委屈和控诉。
谢执的眼神渐渐暗下:“嘉裕侯带回来的人?”
意识到两个人暧昧不清的姿势,季念慌张站稳,挣开他后退了两步,点头:“对。”
谢执把灯笼递给她:“拿好。”
季念手本已抬至一半,却忽地想到什么:“你现在要进城吗?”
谢执不答只问:“一个人能回去吗?”
季念急忙抓住他袖子:“你别去了,我只是被她不小心划了一下,而且我也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怀中犹有温度残存,谢执默不作声地低眉去看被揪紧袖子,半晌,抬头:“三小姐担心在下会让嘉裕侯难做。”
季念张张口,一时没说出话来。
谢执轻轻勾起一边的嘴角,晦暗不明的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他盯着她,缓慢地抬起被抓住袖子的那只手,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点一点地抽出。
季念觉得自己的心在跟着一抽一抽的疼,衣领边的伤口也随着动作磨得疼。手中堪堪落空的刹那,她重新抓住了他的袖子:“谢执,你再想想,我是在担心谁?”
可话说出口的瞬间她便后悔了。
这样的反问太明显了,她逾矩了。
两人再度分开,季念捏着食盒的手紧了紧,不去看他:“我是说夜禁了,谢公子此时前去赶不上进城,赶上了也会被巡查的拦下,谢公子好意我心领了,但不必如此。”
始终没得到回复,但却能感受到自己身上扎人的目光,她犹豫半晌,正想去看莫不是她话又说得重了,一只手伸到她眼前:“给我吧。”
季念抬头:“嗯?”
谢执直接弯腰接过她手中的食盒,道:“太晚了,先回去再说。”说罢,回身往宅子的方向而去。
季念望着谢执的背影,小步快走跟上了他。
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枯叶被踩碎的脆响。
谢执左手打着灯笼,右手提着食盒。
季念两只手空空的跟在他边上,拇指无意识地蹭了蹭指节,说道:“谢谢你。”
谢执目视前方,恢复君子般温润:“在下什么都没做,亦不是特意来等三小姐的。”
季念侧头望着他侧脸,又别过头:“我还什么都没说。”
沉默了一下,谢执道:“那你说。”
季念又磨蹭了一下指节:“没什么,就是想谢谢你在这里。”
不管他是不是特意来的,不管他们方才发生了什么,但其实在她看到他的那个瞬间,知晓他在此处本身,便都足够了。
灯笼在手中微微摇晃,谢执看着她把帷帽取下,她脸颊的线条在昏黄的光晕下柔和而收敛,将不安隐匿得极好。
谢执终究是未再辩驳,将提着灯笼的手朝她又靠近了些。
***
回到宅子里,两个人草草吃了点,许是桂花糖藕凉了,谢执虽说吃了点,但大半都还是进了季念的肚子里。
待都收拾完,已是亥时。
“那我先回屋了,”季念见谢执还坐在正厅中翻书,又道,“夜深了,你看完也早点休息。”
谢执淡淡地掀起眼皮:“等一等。”
季念身子又转了回来:“怎么了?”
谢执从袖间掏出一个纯白色扁扁的瓷瓶:“涂药。”
季念不知他何时回屋拿的药,抿抿唇道:“没关系的,不是多严重的伤,过两天它自己就会好了。”
谢执盯了她一会儿,问道:“你不困吗?”
季念愣了下,答:“……困。”
还没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随之而来的是谢执一声叹息:“那就过来,涂完药赶紧回屋睡。”
她本该更坚决的,可谢执的这一声叹轻轻柔柔地融在夜色里,直教季念的心都化了。
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她把倔都放在脸上,而他还会对着她无奈轻笑的时候。
那时她一看到他的笑,他什么都不用说,她便成了自己红着脸低头妥协的那个;那时她没法拒绝他,过了那么多年,她依旧没法子。
季念深呼吸一口,到底是朝他走去:“那我……”
药瓶从她探出的指尖错开,谢执低眉打开瓷瓶。
季念指尖僵了下,眼神落在了谢执的手上。
谢执见她站在原地没动,慢条斯理地将盖子放下,指了下自己的脖子:“三小姐觉得你自己能看得见这里的伤吗?”
季念垂下手,莫名有些窘,这才慢吞吞地在他面前坐下。
没伤在什么特别私密的地方,甚至不需要去拨衣领,稍微侧一下头把伤处露出来便可,但凡今日换一个人她都不会如此扭捏,可对面的人是谢执,季念就没法不在意。
她眼神划过谢执勾动的长指,复又别开头,在心里默念,只是帮忙涂药,帮忙涂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