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阅手里把玩着一枚黑色棋子,踟蹰着才又再次抬眸看向他:“我们最近都在收拾打点行装,打算回南边去了,可是……我舍不得外公。横竖您现在已然辞官致仕,要么随我们同去?”
照着梦里那一世的轨迹,外公的阳寿不长了。
而京城离着梁州也算千里之外的距离,极有可能这一走,便是永别。
沈阅心头,涌上眷恋不舍的心酸来,眼眶也蓦的红了。
闻太师与她对坐在棋盘两侧。
对视片刻之后,他将视线移开了一边,语气平静道:“我走不了。”
沈阅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声音漫过喉咙时却是猛地一哽。
闻太师神色坦然又豁达,他说:“你是个聪慧的好孩子,至于我为什么走不得,你心里也明白,外公老啦,这把老骨头最后在哪里都是黄土一培便掩了。”
他说着,又笑了:“何况你的舅舅们都在,哪有我这样的老家伙不与儿子住在一起,反倒跟随外孙女和孙女婿到处乱窜的。”
沈阅其实知道,他是很难走的脱的。
一个名动天下德高望重的文臣,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全在掌控之内,皇帝能够容忍,但他若要跟着秦照走了,到处煽动人心胡说八道,对皇帝来说也是件会叫他十分头疼的事。
何况,他还知道皇帝和皇家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并且,自从沈阅应了安王府的婚事,闻家,尤其是闻太师本人就成了皇帝忌惮打压的对象。
留着他,关键时刻还是他用以牵制沈阅甚至秦照的棋子。
闻太师人在京城,皇帝没理由拦着沈阅跟秦照走。
可若他们还要强行将闻太师也一并带走——
那只怕皇帝立刻就能找到借口发难了。
沈阅黯然垂下眼眸:“说到底……其实还是我连累了外公。”
闻太师站起身来,走到她身侧。
她抬手,用他已然干瘪并不算宽厚的手掌宠溺的摸了摸外孙女的乌黑的发顶:“这事儿不怨你,当初自我一脚踏进了朝堂那天起,这辈子就已经注定身不由己了,要说连累……约莫还是我连累了你。若不是招惹上皇家……”
他说着,又临时打住了话茬,转为欣慰道:“好在你现在嫁的这个瞧着还算靠谱儿,只要你好好的,这辈子外公就算没什么遗憾,也对得住清欢那丫头了。”
这么多年,他是最提不得红颜薄命的女儿的。
此时,老人浑浊的双目当中瞬时又浮现一层水光。
在沈阅看见之前,他飞快的偏头过去拿袖子擦掉了。
沈阅一直没告诉他自己已然知晓了母亲的事,她明白外公瞒着她,是不想让她背负那些前尘过往甚至是仇恨,所以不说出来,也算成全了他。
这一场分别,在所难免。
沈阅转头抱住了老人,无声的落了泪。
秦照没再回来接她,从四喜堂出来,她自行坐上马车回府。
因为心情不好,路上也一直无心多问,是一直等回了王府才知道——
原来是商秋回来了。
秦照有阵子没回南境军中,商秋这趟肯定有诸多要事须得向他禀报商量。
沈阅自觉的没去打扰,独自回了后院。
秦照这日很晚才回房。
彼时,沈阅已经睡了。
他自己蹑手蹑脚去冲了澡,没舍得叫醒她,上床搂着她睡了。
次日用完早饭,商秋便过来了。
沈阅以为他是要来寻秦照的,正要回避:“要么你们去书房?”
秦照却笑着拉了她的手:“你不是一直想找大夫看看吗?商秋回来了,正好先叫他给你切个脉。”
沈阅心跳与呼吸同时一滞。
她虽然是一直叫得欢,实则这隐疾便是一场隐痛,真到了须得直面时……
她心里却又本能的起了畏惧,甚至想要逃避的恐慌。
秦照自是瞧见了她瞬间变得有些仓惶无措的脸色,捏了捏她的手,温声安抚:“无事的,诊个脉,无论结果怎样,以后咱们就都可安心了。”
沈阅紧紧的抿着唇,最终还是随他坐下了。
商秋也是有苦难言——
他一个糙汉子,平时在军营是偶尔诊一下跌打损伤和刀枪剑戟之类造成的外伤,然后再至多就是看看风寒,现在他们王爷叫他来瞧妇人生孩子的病症?
商秋甚至比沈阅更紧张,脸涨得通红,手心里都是汗。
沈阅瞧在眼里……
两相对比之下,她心情却反而放松了几分,大大方方亮出了手腕。
商秋道了声“属下得罪”,然后坐下给她切脉。
沈阅努力调整好呼吸,耐着性子从旁等他的结果。
结果——
这个脉,商秋却是切了又切,脸色也越变越凝重。
沈阅一直都在紧张注意他的神情,一颗心就跟着他的脸色使劲往下沉去。
僵持许久,最后还是秦照不耐烦:“切不出来?有话说话,你这什么表情?”
商秋缓慢抬起头,表情复杂,仿佛是斟酌了许久的遣词用句,最后才鼓足勇气,面有愧色对沈阅道:“王妃,属下切您这脉,并不觉得您有什么……那方面的隐疾病症……是不是以前有用庸医胡言,您搞错了?”
沈阅脑中,蓦的一道惊雷炸响。
作者有话说:
三更
第110章 阴毒
秦照也是心头剧震, 立刻想到数月前正阳宫里那杯下了药的茶水。
商秋看他夫妻二人脸色都极是不好,也很纳闷,摸不着头脑……
王妃没病,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可他毕竟不是专攻这方面病症的大夫, 心里突然更加的没底, 试着提议:“属下学艺不精, 以往也未曾诊过妇人这方面的病症,不过我探王妃的脉象,的确一切正常。要么……王爷再寻个专攻这方面病症的太医过来瞧瞧?”
沈阅惨白着一张脸,紧抿唇线,一言不发。
片刻, 还是秦照给他递了眼色:“知道了, 你先去吧。”
商秋因着他俩之间这气氛, 一颗心也老悬着, 几乎大气不敢喘,瞧着两人脸色小心翼翼起身:“是, 属下告退。”
他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沈阅脑子里有点乱, 许久都是一语不发。
秦照虽是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可——
如若那就是真相,便实在太过伤人, 一时之间他也迟疑犹豫, 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跟她说。
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
成婚这么久以来, 孩子这事儿几乎都成了沈阅的心魔。
两个人, 都不言语。
屋子里的气氛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当中。
又过了好一会儿……
秦照依旧还拿不定主意,却是沈阅率先打破沉默:“去寻个带下医给我切脉, 再找个经验老道的稳婆来。”
她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秦照, 目光坚定中甚至带了几分决绝。
秦照于是便知——
即使他不说, 她自己也已经揣测到了些什么。
现在,这问题已经不仅仅只关乎他俩究竟会不会有孩子了,身体是她自己的身体,她想要查清一切弄个明明白白的真相出来,他甚至都没资格劝诫阻止。
微微迟疑片刻,秦照点了头。
他抬手,将她揽入怀中抱了抱。
却……
什么也没说。
京城繁华之地,人口多,有点手艺的人想要谋生相对容易,所以要寻个擅长诊妇人病症的大夫并非难事。
秦照没去太医院请人,同时也怕外面市井里找来的人嘴不严,更没把人带府里。
他带着沈阅出了趟门,找了家京中小有名气的酒楼吃饭。
其间——
由府里一个眼生的亲卫乔装,将需要的大夫自酒楼后院带进去,上了二楼提前预定好的雅间。
沈阅等在那,戴了幕篱遮掩容颜。
这家酒楼光是吃顿饭就价格不菲,更别提包用了楼上最大的雅间,加上去请他的人出手阔绰……
可想而知,这位主顾非富则贵,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女眷。
那大夫混迹市井之中,为人十分的圆滑,态度毕恭毕敬进门就客气作揖:“这位夫人安好。”
“实不相瞒,小妇人成婚已有两年,却迟迟未能怀上身孕,如今家里人都隐隐有些着急了。”沈阅也不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听闻卢大夫医术高超,最为擅长查探这方面的病症,今日特请你来,帮忙诊个脉。”
她伸了手臂出来,搁在桌上。
卢大夫看不清她容颜,只是听声音,很年轻。
可是通过说话的语调判断,又比较的稳重妥帖,确实像是大户人家有些手腕、能管家的正室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