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翀退回身后,重新抱起手臂站着。
周遭除了徐兴的嚎叫,再无一声。
邵明姮有些怔愣,不敢相信顾云庭会如此狠厉。
分明前些日子的相处,他只是个需要依靠汤药的病者,素日看书写字,连说话都平和淡漠,未曾拔高音调。
“走。”他淡淡与邵明姮开口,与此同时,修长白皙的手指与邵明姮交握,低眸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邵明姮一时没有避开,澄亮的眼睛眨了眨,看清他瞳仁里小小的自己。
她慌乱地低头,顺从随他离开。
廊前的风卷着花香袭来,两人走了半晌,那股药味好像仍在空气里盘旋。
徐兴疼的直打滚,崔远眼睛看到干涩,直到那背影消失在拱门之后,杨文叔自言自语:“他姓顾?”
“京城顾家,陈国公之子顾云庭。”
“难怪,如今的顾家可谓圣眷正浓,陈国公位列尚书右仆射,二妹妹是圣上最宠爱的贵妃,三妹妹嫁给同样从龙有功的刘国公,长子顾云慕刚调到徐州任都督,这位顾二公子虽说不知是何前程,但身后有这样庞大的族系支撑,想来必会锦绣青云,不可限量。”
“如此说来,邵家娘子或许真的是他外室了。”
“方才看那顾二公子面容苍白,似有病态,恐不是长久之相,可惜了邵娘子,稚齿婑媠竟要陪一个病秧子磋磨年华...”
“切莫胡言乱语!”有人出声提醒。
众人齐齐望向徐兴,不禁纷纷闭嘴。
不甘,愤懑,嫉妒,数种情绪交织成难以言说的苦闷。
崔远一拳打在廊柱上。
杨文叔惊道:“崔兄!”
崔远摆手,面露苦笑说道:“我没事。”
他摸着鱼纹玉佩,想起佛殿那日邵明姮倔强坚韧的拒绝,她不是懵懂无知自甘堕落,她选顾云庭,定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自己无能,不怪她疏离舍弃。
......
顾云庭脚步愈发急促,待走到庭院,他倏地松开邵明姮的手,侧身扶住海棠咳嗽起来。
压抑克制的喘息,手背、颈部的青筋隐隐鼓起,虚白的脸浮上病态的酡红,额头冷汗淋漓,他弓着背,就像快要崩断了似的,每咳一声都用尽气力。
从脚尖到发丝,都像是脆弱易碎的瓷器。
他停止咳嗽,抵着树干平复呼吸,睫毛下仿佛晕染开浓墨,虚虚朝着邵明姮扫来。
“邵小娘子,怕了?”
第10章
◎邵小娘子,你要听话◎
院内的海棠开败了,墨绿色枝叶将余晖挡得密密实实。
顾云庭站在阴影中,他眼眸又黑又冷,看过来时就像是隔着万里层云,渺渺疏淡。
邵明姮没有逞强:“一点点。”
方才回来的路上,她手心全是汗,他一定知道了。
顾云庭走到石凳前坐下,忽地拎了拎唇:“怕也是迟了,明日你是我外室的消息会传遍徐州城,你走不了。”
“我没想过走。”
邵明姮站在原地,认真地解释:“我只是没见过,没如此近距离看一个人被打掉牙,打出血。徐兴他该打,如果我哥哥在,他也会像郎君一样打的他满地找牙。”
小娘子的眼睛闪着亮光,雪玉般的肌肤透着红润光泽,是很健康很美貌的长相。
顾云庭握起拳头抵在唇边,轻轻咳了几下,冷声道:“你最好不要把我当成哥哥。”
雪青色披风拂过石桌,顾云庭从怀里掏出书,摆在上头。
邵明姮的脸唰的红了,小舌舔了舔唇,有点口干舌燥。
“哪来的?”
“我...捡的。”
“不许撒谎。”顾云庭深以为自己口吻过于温和,遂稍微冷了脸,灼灼黑眸审视这局促不安的小娘子。
“郎君生气吗?”邵明姮自然不愿供出银珠,“我去把书扔掉吧。”
在家里犯了错,她总喜欢与哥哥迂回的讨价还价,无非仗着他不忍责备,避重就轻地逃过一次又一次惩罚。
顾云庭知道她约莫不会坦白,捏起书脊摩挲开扉页,余光扫到她藏在袖中的手,回来时牵着她,那手指好似滑腻的暖玉,捏在手心小小的一团。
他低眸,指腹上仿佛还能觉出她的温度,微微轻捻,像被小猫挠了一下,他飞快松了手,沉声说道:“有些话今日要与你说清楚。”
邵明姮点头。
顾云庭抬手:“你往前一点。”
邵明姮乖巧的挪到他跟前,女孩清甜的香气缠上药味,浸润在他肺腑间。
“坐。”
他没有力气起身,不愿仰着头训话,便叫邵明姮坐在膝前的石凳上。
两人面对面,邵明姮双手搭在膝上,暗暗揪着袖口紧张地望着他,知道要被训诫,她眸中有明净的水汽,沾在睫毛上,眨了眨,又耷拉下脑袋。
“我错了。”
女孩的嗓音甜软轻柔,沮丧中夹杂着几丝委屈。
顾云庭不动声色看着她乌黑的发顶,石榴红的流苏坠子随风曳动,隔着这般近,才发现她皮肤尤其细嫩白腻,软绒绒的很想叫人摸一把。
“是不是银珠?”
邵明姮惊呆地抬头,杏眼圆圆,随后飞快地摇了摇头:“我捡的。”
“你倒是义气。”
顾云庭捏着眉心,淡声说道:“你不必与她们解释,今日我同你说的话,只咱们两人知晓。”
“好。”
“你需得进我屋里伺候,要忠诚勤恳,端正仔细。凡我之私密切不可与外人透露,凡我之喜好要尽快熟悉掌握,侍奉茶水笔墨,衣食起居,不可有贪念妄欲,不可借我之力暗查邵家案件,要规矩,要本分。”
邵明姮很是认真的听着,时而迷茫,时而点点头。
顾云庭顿了下,又道:“总之,要听话。”
“郎君,我会的。”邵明姮信誓旦旦的保证,心里却不由地盘算,自己主动去找线索也算不上借他之力,亦没有耀武扬威,便慎重端起肩膀,板着小脸以示自己真的能做到。
“还有,你可以安心。”顾云庭兀自滑了下喉咙,“邵小娘子,你只是我名义上的外室,我不会碰你的。”
如同晦涩的屋内霎时涌进金光!
邵明姮有些激动,交握的手掐了下掌心,她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只觉面前人犹如佛殿里的弥勒佛,观世音,若是眼前有香烛,她定要奉上三炷,好生跪拜。
她的表情悉数收到顾云庭眼里,小娘子不再那么拘束,眸中绽开奕奕光彩。
傍晚时,银珠坐在矮墩上绣软锦芙蓉,邵明姮便挨着她帮忙扯线,她没做过多少女红,扯了会儿手指便被勒的发红。
银珠伸手勾回来,放进篓子里,笑道:“你若是再扯一会儿,怕是手指要破皮了。”
邵明姮弯起眉眼,用手托着腮不好意思笑了笑。
“我给你的书都看过了吗?”
银珠忽然压低了嗓音,凑过去小声询问。
邵明姮一愣,忙摆手:“再不要提那本书了。”
“为何?来时我特意跟罗袖姐姐提了嘴,叫她去找的,这种书不好找,主要是不好明着问别人,咱们郎君出行从不带此类书籍,故而罗袖姐姐费了好些周折才弄到,怎么,里头画的不好,哪看不明白?”
银珠咦了声,眉头皱成一簇。
邵明姮捂着脸,“郎君不喜欢。”
银珠愣住,反应了会儿又道:“你们试过了?”
邵明姮彻底红成了虾子,“银珠姐姐你快别说了。”
她是来问顾云庭素日喜好的,谁知还没问到正经处,便被银珠搅的面红耳赤,偏还不好通透解释,只能默认了银珠的话。
银珠笑她:“姮姑娘,咱们郎君面冷心肠却好,你拿真心待他,他必然也会珍爱于你。”
邵明姮哦了声,问她:“银珠姐姐,你与我说说郎君都爱干什么吧,比如他起床后有什么习惯,爱吃什么食物,有什么特别不喜欢的东西。”
“郎君最喜欢看书,起床睡前都要看,郎君睡眠少,且很浅,容易惊醒,他不挑食,但是尤其爱吃芦笋,这你也知道的。”
“云轻姐姐服侍他用汤药,是要每日都吃吗?”
“等入了夏,汤药便该停了,寻常只是冬日里吃,只是去岁昌...”银珠捂住嘴,忽然想到罗袖的嘱咐,转了话术道:“去岁郎君身体不大好,缠绵病榻有段时日,大夫便开了几月的补药,调理身体。
你放心,郎君没有什么问题。”
她使了个眼色,邵明姮羞恼:“银珠姐姐!”
邵明姮趴在小案上写字,她将问过的话都抄录下来,按着从早到晚的顺序,她才知道顾云庭起的很早,卯时三刻天不亮便起来,先是坐在书案前读书,约莫一个时辰后用早膳,除去公事,他的闲暇时间都在看书,写字,便是临睡前也要看半个时辰的书,为人很是自律严谨。
顾云庭松散脊背,抬头瞥见外间伏在案上奋笔如飞的小娘子。
她穿着件银丝滚边团花褙子,内里是对襟窄袖石榴花小衫,一双白缎面绣鞋荡在裙子下头,偶尔晃一晃,甚是可爱。
他咳了声,小娘子兀的抬头,随后搁下毛笔哒哒跑到圆桌旁,她提起茶壶倒了盏热茶,捧着走来。
“郎君,你该歇会儿了。”
顾云庭腰肩笔直地看了一个半时辰的书,中途连口水都没喝,更别说桌上摆着的果子。
厨房已经开始忙碌,冯妈妈剥了虾仁,又去剁鱼,长荣跟在旁边打下手,这会儿已经能闻到鱼香味。
邵明姮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起来,她把手覆在上面,咽了咽口水问:“郎君饿吗?”
顾云庭一向少食,本还能再看一会儿书的,此时却合上扉页,点头道:“叫长荣端到书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