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鱼赶忙跪下,道:“舅父,若非沉鱼贪玩,便不会闹出这样的事来!今日之事,沉鱼罪无可恕,还请舅父降罪!”
皇帝含泪道:“朕今日刚失去了皇后,如今又……朕对不起皇后啊!”
他说着,一步步走向沉鱼,在她面前瘫坐下来,道:“恒之他……怎么就死在了火里呢?”
沉鱼几乎要相信他的真心实意的想知道自己儿子的一切消息,可望着他那悲伤之中藏着阴鸷的眼眸,她想说的所有东西便都化作了再华丽无比的谎言。
她哭着道:“舅父,他是为了救我啊!他是用他的命换了我的啊!”
皇帝呜咽起来,仰天道:“苍天啊!若是朕有什么不仁之处,大可惩罚朕,又为何要伤害朕的孩儿!”
王美人赶忙走过来,将皇帝扶起来,温言道:“陛下,此事已矣,还请您顾惜自己的身子啊!”
皇帝摆手道:“朕要这身子有何用?”
王美人道:“您这样说,该让二娘子如何自处啊!”
皇帝这才清醒了几分,道:“沉鱼,舅父不是怪你……”
沉鱼道:“沉鱼明白,舅父只是痛心。痛心疾首。其实沉鱼与舅父的心也是一样的……我恨不得死的人是我!”
王美人忙道:“二娘子说的哪里话?陛下心疼太子殿下,更是心疼你啊!此事原不怪你,只是命数使然罢了。”
沉鱼知道,她是在笼络自己,可看着她那副虚伪的嘴脸,自己只觉得恶心。
沉鱼凛然叩首,道:“无论舅父是否怪沉鱼,沉鱼都不能原谅自己!自明日起,沉鱼会随外祖母去皇城思过静修,三年不归长安!”
皇帝一愣,王美人更是揪心,道:“你实心眼的孩子,这又是何苦呢?”
沉鱼道:“沉鱼心意已决,还请舅父恩准!”
这一次,她要远离是非,再也不会被王美人和傅言之利用了!
果然,皇帝还未说什么,王美人便已开口劝道:“你有这个心很好,只是在宫中静修也够了。”
沉鱼冷声道:“王娘娘说得轻巧,傅恒之不仅是舅父的儿子、沉鱼的表哥,更是大汉的太子。沉鱼为太子祈福,不敢不诚心,又岂是做给旁人看的?”
王美人骤然一惊,她倒未曾想到,沉鱼会想到这些。
果然,皇帝脸色阴沉下来,他不动声色的瞥过王美人的脸,直冲得她脸上火辣辣的。
王美人赶忙跪下请罪,道:“臣妾只是心疼二娘子,绝无半点对太子殿下不敬之意!”
皇帝沉声道:“你今日在这里待得太久了。”
王美人惶恐道:“臣妾告退!”
她说着,赶忙埋着头,急急退了出去。
见王美人出去,皇帝才将沉鱼扶起来,道:“好孩子,今日之事委屈你了,是舅父错怪你了。”
沉鱼含泪道:“傅恒之死得凄惨,沉鱼心里不安。若不去寺庙中住着,只怕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皇帝重重的拍了拍她的手,道:“你既有这个心,朕也不拦你,去吧。”
沉鱼低头道:“多谢舅父成全!”
*
翌日一早,云便沉沉的压下来,笼罩着整个长安,像是要把这城市压垮似的。直到晌午时候,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大场雪,天色才渐渐亮起来。到了午时沉鱼他们动身的时候,天空便如洗练过一般,干净澄澈,煞是好看。
虽是太后出行,可因着宫中接二连三的出事,陛下和薄太后便都有意要低调行事,因此,随行的马车并不多,也算是轻车简从了。
薄太后和皇帝说着话,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朝着不远处的沉鱼、傅维昭和傅行之道:“沉鱼,时辰差不多了。”
沉鱼点点头,道:“这便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着薄太后这边走过来,傅维昭陪在她身边,傅行之倒是与她们隔着些距离,远远的跟在她们身后。他平素便不喜欢往皇帝身边凑,如今虽不得已要见到,也要尽量避开些。
皇帝瞧着他的样子只觉得碍眼,便索性不去看他,只看向沉鱼和傅维昭,道:“你们姊妹感情好,本该容你们多叙叙话的,可今日大雪,若是再不动身,只怕大雪要封了路呢。”
沉鱼笑笑,道:“皇城寺不远,维昭若是想见我,随时都能来的。只盼着舅父别拘着她。”
皇帝笑着道:“这是好事,维昭何时想出宫去见沉鱼,只管来找朕,朕命人送你去。”
傅维昭道:“那便多谢父皇了。”
她神情有些淡漠,因着卫家的事,她对于她的父皇和那所谓的皇权,几乎是深恶痛绝了。还好她往日便不是十分热络的样子,因此皇帝并未起疑心。
薄太后道:“这一去只怕没个两三载,哀家和沉鱼是不会回来的。陛下也不必担心哀家,只管将朝堂之事处理好,便是为哀家尽孝了。”
皇帝道了声“是”,又道:“请母后一定保重身子,沉鱼是个妥帖孩子,有她陪着母后,朕很放心。”
薄太后点点头,便转身上了马车。
沉鱼没有跟上去,只看向皇帝,重重的跪了下去,道:“舅父,沉鱼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只是沉鱼辗转反侧,有件事想请舅父务必答允,否则,沉鱼实在不能安心。”
傅维昭见状,也跪了下去,道:“求父皇成全沉鱼的心意。”
皇帝心底愧疚,见沉鱼如此,便越发的心疼起来,道:“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是朕能做到的,朕一定答应你。”
沉鱼道:“舅父,卫家幼子卫不疑年岁尚小,要他入宫为奴,实在太过残忍。沉鱼此去,就是要为大汉祈福,为舅父祈福,还请舅父看在佛祖的面子上,饶他受此刑罚!”
皇帝眉心微动,道:“沉鱼,旁的事也就罢了,只是卫家的事朕自有考量,你还是不要过问了。”
沉鱼据理力争道:“舅父思量的是法,沉鱼思量的却是情。无论卫伉如何,卫家军守护大汉边境十数年,确是有功。如今卫家军失了统领,就算舅父另派一人,只怕也难以服众,倒不如留着卫不疑,给他们一个念想。”
皇帝冷声道:“朕已派了苏建将军统摄卫家军,他从前就是卫伉的副将,在军中颇有威望,你放心便是。更何况,所谓卫家军也不过是大汉的兵卒,不是他卫家的兵卒,朕已和苏建说过,卫家军,能用则用,不能用就……杀!”
“父皇难道真的舍得毁掉卫家军?父皇是想让天下百姓寒心吗!”傅维昭忍不住道。
“放肆!”皇帝怒道,“你敢忤逆朕!”
沉鱼赶忙道:“舅父息怒,维昭也关心舅父,这才口不择言。”
她扬起头来,道:“维昭的意思是卫不疑不过是个孩童,心智不全,若是留他在宫中做个侍卫,位卑而责重,也足够应付卫家军了。一来,因着有他在,卫家军投鼠忌器,自然不敢妄动,等过上十年,这些兵卒调换,也就没人记得卫伉了。二来,舅父留他在身边,也好向卫家军显示舅父的宽和,他们才能安心为舅父做事,不必担忧卫伉之事会连累到他们。”
皇帝听她说得有理有节,也不觉心动,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可是,让他做谁的侍卫呢?这宫中,谁敢用他?”
“儿臣敢。”傅维昭抬起头来,眸光锋利如刀。
“那他便给你用吧。”皇帝浑不在意道。
*
心事已了,沉鱼起身上了马车。
陈嬷嬷走过来,道:“二娘子,一切都准备好了。娘子要带的宫女和婆子们都已上了车了。”
她说着,冲着沉鱼微微点了点头。
沉鱼道:“有劳嬷嬷了。”
很快,他们一行人便踏着雪离开了。
不远处的宫墙上,傅言之和周姒披着雪白的狐裘大衣驻目而立,周姒见他只盯着那马车的队伍,不觉开口道:“二殿下不是说,带我来这里看雪景吗?”
傅言之薄唇微抿,道:“不好看吗?”
周姒浅笑着摇摇头,道:“白茫茫的一片,没什么好看的。殿下若想赏雪,我倒知道几个地方,都比这里雅致有趣些。”
傅言之怔忪的看着马车越走越远,直到最后,视线里只剩下一队斑驳的影子,连是人是马都看不真切了。
他缓缓收回目光,淡淡道:“走罢。”
周姒的心有些沉,面上却装作轻松的模样,道:“好啊。”
她最后看了一眼马车远去的方向,眼眸缓缓的垂了下去。
*
两人一路走下石阶,皆是无话。
周姒有些沉不住气,道:“二殿下,陈夫人又上门提过亲事了。”
傅言之“嗯”了一声,脚下却不停,好像根本没放在心上似的。
“祖父如今虽反对着,却也不是长久之计。殿下,我真是害怕。”周姒眼圈红红的,猛然抬起头来,眼中像是盈着秋水,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像是破碎的蝶翅,让人只瞧着便觉心痛。
她轻轻靠在他的胸口上,道:“殿下,只有你能帮我了。”
傅言之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可他却只是轻轻向后退了一步,扶她站起身来,道:“姒儿,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可曾把沉鱼当作敌人吗?”
“什么?”
“若她侵犯了你的利益,你会动手伤害她吗?”
傅言之眼眸冰冷,直直的审视着她,让她无从躲避。
周姒颤抖着道:“在殿下心中,我是这样的人吗?”
他不说话,只是望着她,眼神锐利得像一把刀,剖析她一切的刀。
“也许我会做一些事,”她分辩道:“可不是针对姜沉鱼,我只是自保……”
傅言之微微颔首,道:“我明白了。那婚事……请恕我无能为力。”
周姒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道:“殿下是要眼睁睁看着我嫁给陈澍吗?”
傅言之神色一凛,与她避开了不远不近的距离,道:“我是庶子,若想走到那一步,便不得不借助外力,你明白吗?”
周姒顺从的点点头,道:“我知道我帮不了殿下什么,更不敢拦着殿下去实现宏图大志。无论这亲事是否议定,我都会为殿下守着身子,我不敢求什么名分,只求殿下不要忘记我,等殿下大展宏图那日,能把我留在身边侍奉。”
傅言之浅浅道:“会的。”
他口中答着这话,却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为何,他脑海中竟会浮现出一场凄厉至极的大火,还有沉鱼憔悴而绝望的眼睛。
那眼神看得他心头一紧,像是心脏被人狠狠攥起来似的,压迫得他无法呼吸。
他不自觉的捂住胸口,用手指捏住眉心,想让自己好受些。
“殿下,你怎么了?”周姒赶忙走上前来,握住了他的手。
傅言之却下意识的推开了她。
周姒一愣,手便僵在了原地。
傅言之却未曾察觉到周姒的不安,他只是固执的想着脑海中沉鱼的神情,她竟会那样痛苦的看着自己吗?
不……她那样骄傲的人,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呢?
他自嘲的摇了摇头,他大约是疯魔了,才会相信她会有那样的眼神。
可那梦中的一切,脑海中残存的记忆是那样真实。
也许,那真的是上辈子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