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也川头戴巾帽,遮住了额上的刺字, 裴泓也没有发现端倪。他不等宋也川回答,自顾说道:“若是我能中一甲就好了, 一甲可以直接授官,二甲三甲还要在翰林院当庶吉士熬着。等我能尚公主,公主都嫁人了。”
宋也川侧眸问:“你为何想尚公主?”
裴泓道:“因为公主美啊。你就不想尚主吗?”
宋也川收回目光, 老实点头:“我也想。”
裴泓啧了一声:“你小子看着文质彬彬,怎么和我一样道貌岸然。”
鸿胪寺官自殿中走出, 传胪大典将要开始, 二人便停下了交谈。
传胪大典庄严隆重, 又有极为严格的繁文缛节。除了常规几次叩拜之外, 还要奏乐鸣鞭。
如此半个时辰, 终于有执事官举榜走至正中,开始传制:“建业九年,三月初四,庚子科三甲赐同进士出身:魏藻、张修茂……”叫到某个人, 此人便就地跪拜。
传完三甲后便是二甲, 赐进士出身。
人群中所有人次第跪下,场中逐渐只余下三人。
裴泓和宋也川立在众人之中, 裴泓压低嗓音说:“真想不到你如此深藏不露。”
宋也川没有来得及回答。
执事官已经开始传制一甲:“庚子科,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甲第一名宋也川,第一甲第二名谢庸,第一甲第三名裴泓。”
三人一起由礼部官员引出班而跪,俯伏行四拜之礼。
礼毕再次奏乐,如此种种,一直到午后方止。
传胪大典之后,裴泓叫住宋也川,二人一起向东华门外走去,他上上下下将宋也川打量个遍:“真想不到,你我竟都列为一甲。”他神情坦然,不见分毫妒色,“我叫裴泓,敢问尊驾名姓。”
虽然是明知故问,可也是一种礼貌。
“宋也川。”宋也川如是说道。
“宋公子。”裴泓一揖,“公子是哪里人士,在京中可有居处,不如和我同住馆驿,明日一同赴恩荣宴。”
“裴公子盛情,本不宜推拒,但也川与人邀约在先。”他正说着,已经看到了头戴幕篱的温昭明,眼底漾开一丝微笑。
裴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忍不住说:“本以为宋先生品行高洁,你分明有如此美貌娇娘,为何还要觊觎公主,我裴泓最不喜朝三暮四之人。”
他说得言之凿凿,宋也川苦笑,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裴公子,待明日宴上再叙,也川先行一步。”他对着裴泓拱手,而后向温昭明走去。
清风吹过,幕篱被吹开一角,露出温昭明美丽的下巴和潋滟的红唇,她笑意盈盈地迎上前来:“恭喜啊,状元郎。”
宋也川眼中荡漾着碧海清波,他在离温昭明三步远的地方长身一揖:“与殿下同喜。”
衣袂翩然,风姿出尘,他眼底漾开一丝浅浅的欣喜:“昭昭,我很开心。”
去年夏天,宋也川于西溪馆内重修《遐地说》。宋也川曾自怨自艾,而温昭明却仰头说: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如今他翩然立于温昭明面前,眼中闪耀着细碎的金光。
温昭明对着他伸出手,宋也川便将她的手握于掌心。
二人沿着朱雀街缓行,宋也川道:“昭昭。”
“嗯?”
“我有话想对你说,你想听吗?”
温昭明笑:“说就是。”
宋也川站定了身子,绕至温昭明面前,他眼眸清润而安静:“如果没有遇到殿下,我早就已经死了。是殿下将我从破碎泥泞的深渊之中拉出来,殿下不单单让我活着,还让我站起来。”
“建业四年,我被点为榜眼那日,曾从鸾金台下经过,抬起头时恰好看到了殿下。”他笑意温和,“从此眉间心上,再难相忘。”
他轻轻拉住了温昭明的手:“殿下是也川心中的月亮,也川走的每一步路,都渴望能离殿下更近一分,今日也川斗胆相求。”
宋也川的左手缓缓撩开温昭明的幕篱,望向她美丽潋滟的眼睛:“恳求殿下等我三年,我终将有一日求得陛下允准,求娶殿下。”
他双颊微红,眼睛却分外明亮,一句话中用了三个求字,姿态极尽谦卑:“也川此生,非殿下不娶,只爱殿下一人。”
温昭明怔怔的看着他,眼尾渐渐泛起一丝微红:“好。”
没有等她再说下去,宋也川已然倾身吻住了她的红唇。
没有人知道宋也川是以怎样的意志,从无望地狱中站起身来。只有宋也川明白,温昭明曾给予他怎样的力量。在摧枯拉朽的寒风中,是年轻的公主向他伸出的那一双手。
他闭着眼睛,有清泪顺着眼角流下,他抬手擦去,却发现眼泪越来越多,他微微退后半步,只见美丽的公主泪眼婆娑。
他有些慌乱,将她抱于怀中小心又笨拙的拍抚。
温昭明的声音略带哽意:“可你太苦了。”
宋也川却笑,眼中春山莽莽:“有殿下,便不觉苦了。”
二人一直在风里站了良久,周围人见他们二人宛若玉女金童,频频侧目。宋也川脸上微微有些赧然,却依然温和的将温昭明脸上的眼泪擦掉:“昭昭,我能否请你去吃点东西。”
他略带羞涩却又真诚:“明日虽有恩荣宴,但我今日只想与殿下相贺。”
见温昭明颔首,他眼中跃动着一丝欢欣。
走到登燕楼前,人群中有人认出了宋也川。在熙熙攘攘的人声中,有说话声传来:“就是他,万州罪臣。”
“身边这个女子,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人……”
听到前半句,宋也川尚且神色如常,待到后半句时,宋也川眼眸轻垂,握着温昭明的手微微一松,却被温昭明回握住:“走啊,不是要去吃饭。”
于是宋也川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他对着温昭明笑:“好。”
金橘水团、五味杏酪羊、槽琼枝、闲笋蒸鹅……
温昭明看着宋也川点了满桌的菜,最后他期期艾艾地问:“昭昭,你愿意喝酒吗?”
“你会喝吗?”温昭明问。
宋也川摇头:“没喝过。不过我父兄的酒量都很好。”
于是温昭明点头:“我酒量一般。”
宋也川笑:“没事,那你少喝点。”
半个时辰后,宋也川脸颊微红,好看的眼睛带着潋滟的光:“昭昭,我真喜欢你。看到你就觉得很开心。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能和你说这些话。”
温昭明看他还要给自己倒酒,连忙按住:“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别喝了。”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宋也川拉着温昭明的手:“昭昭。”
温昭明:“?”
宋也川眼中含着笑,垂着头看二人握在一起的手,声音柔柔:“昭昭。”
温昭明看着他一字一句:“往后,你不许和任何人喝酒了。”
“嗯。”宋也川安静点头,“我只和昭昭喝。”
宋也川眼眸空濛,定定地看着温昭明,倏尔又笑:“怎么办啊昭昭,我真的好高兴。”
他眉眼清秀,眼波轻柔,看上去颇有几分风情,温昭明嘴上不说,心里却也十分高兴,一面给他倒茶,一面对霍逐风说:“去公主府。”
翌日,宋也川从陌生的床上醒来,宿醉的头痛让他不动声色地捏了捏眉心,温昭明从屏风后走进来,宋也川疑惑问:“昭昭,我为什么在你府上。”
见他迷蒙的看着自己,头发披散,眼眸清润,温昭明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衣领:“昨日还和我恩爱云雨,今日怎么穿上衣服便不认了?”
宋也川如遭雷击:“什么?”他慌忙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物,的确和昨日穿的不一样,他茫然地抬起眼睫:“不可能,我不会做这种事的。”
温昭明走到他床边恶意的一笑:“怎么不会,昨天夜里,我看你会得很呢。”
听她说到这,宋也川也听出了她在开玩笑,忍不住叹气:“你怎么这样欺负人。”
温昭明倚着桌子,漫不经心地睨他:“你若再不出门,你这状元郎便要在恩荣宴上姗姗来迟了。”
宋也川迟疑:“那可不可以请你先出去。”
“你还记得你在马车上说了什么吗?”
宋也川老实摇头。
“你说你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
因为有前车之鉴,宋也川笃定摇头:“你在骗我。”
温昭明的目光扫过秋绥冬禧:“她俩都听见了。”
见她二人都点头,宋也川还没来得及说话,窗外霍时行的声音也传了进来:“宋木头,我也听见了!”
宋也川的身子有些僵硬,他看向温昭明:“殿下,下回能不能劝着我点。”他耳缘微红,神情认真。温昭明点头:“你放心,下回不让他们偷听,你只和我一个人说。”
宋也川:“……”
*
所谓恩荣宴,不过是给这些新科进士们一个在众人面前露脸的机会。
朝中有不少人看不惯宋也川,就连今年的榜眼谢庸也是如此。宋也川举着杯走到谢庸面前时,他视若惘闻,径直走过。裴泓显然没有听说过宋也川的过往,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似乎对你颇有微词,可是你私下里惹了他们?”
宋也川道:“或许是吧。”
裴泓安慰:“没事,也有很多人看我不惯,我同你一道。”
宋也川含笑颔首。
恩荣宴有个最特殊的环节,便是由明帝亲自为进士们簪花。所以恩荣宴又成为簪花宴。除了状元之外,每名进士所簪之花皆为剪彩,上悬一枚镂有“恩荣宴”三字的铜牌。唯独状元所簪的花,枝叶皆银,饰以翠羽,缀以金牌。
宋也川走至明帝身前,跪地俯首,明帝将簪花插于宋也川的冠上,目光平静。宋也川再次行礼,低声道:“多谢陛下。”明帝神情冷淡不置可否,宋也川跟随着礼部官员起身退了下去。
有了前车之鉴,宋也川深知自己酒量不佳,故而袖中藏一巾帕,于无人处悄悄将酒吐出。
温兖今日专门来和宋也川碰了一杯,众人只道楚王有惜才之心,殊不知酒杯相碰间,温兖漫不经心道:“进士授官大都从翰林院做起,你且稍待几日,本王找由头擢你入户部。”
宋也川一朝新贵,在朝中本就点眼,若不几日间便擢入户部,只怕更要被有心人腹诽。他神情如常,喝掉了杯中的酒:“多谢王爷。”
活在众人的非议中的时间久了,宋也川反而更平静了。
辛辣的酒液流入喉咙,他红着脸微微呛咳几声,喝了杯茶才平复下来。
*
宴后,新科进士们皆从东华门而出。众人穿着青黛色的斓衫,冠上簪花,远远看去只觉得赏心悦目。东华门外,已经有各家的马车守候多时。
宋也川原本想走路回去,却又觉得自己的装扮太过点眼,进退两难间却见霍时行坐在一辆马车的车辕上,他对着他挤眉弄眼,显然是让他过去。
先开车帘,果不其然便看到了百无聊赖的温昭明。
她柔柔的目光望向宋也川,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宋也川本就是金质玉相,今日穿着青黛斓衫,更衬得他姿容胜雪。
大梁男子中确实有文人雅客喜爱簪花,各色花朵簪入冠中,春日簪芍药、夏日簪石榴和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