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昭明瞪他:“不喜欢现在的我么?”
宋也川垂下浓密的眼睫,过了一会,小声说:“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
入主禁中之后,温兖很快便大刀阔斧地改元,舍弃了废帝遗留的年号,改这一年为武定元年。
温兖派人给宋也川送来了新的官服,而到了这时温昭明才知道,温兖擢升宋也川为都察院的御史中丞,秩正三品,位列七卿之一。绯色的官服上,绣着一只昂首孤傲的孔雀。
他对于这个官服淡淡的,谢了皇恩之后叫人挂了起来。
温昭明倒是很喜欢,她觉得孔雀的模样和宋也川极衬。
宋也川坐在温昭明的案前写字,听闻此言抬起头来:“不过是金玉其外的枷锁,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听。”
“是赏赉,也是锁枷。这份辛苦也不是谁都能受的。”温昭明拿着一只火斗亲自替他熨平补子与衣料间的褶皱。
“你们在朝中的日子,比过去好些吧?”
温兖和温襄不同,他本就是打着清除奸佞的旗号才能有如今的立锥之力,他对于阉党的憎恶是显而易见的。
“嗯。”宋也川笑了笑,话说得并不多。
温昭明并没有从他的身上看到轻松,反而只有愈演愈烈的疲惫。
六月初一,宋也川由都察院去了一趟刑部,从刑部回来的路上途径文华殿,恰好看到有人拿着平车正在从文渊阁中推着什么东西出来。
江尘述掖着手站在一旁,好似在指挥着什么。
宋也川本不愿与他再起纷争,只是那平车上推着的东西看着十分眼熟。
是用红与黄交替的绸缎包裹着的楸木书盒,数量上大约有六十个,宫人们的动作很粗暴,有几册书卷从绸缎和书盒中掉落出来,露出里面封装着的明黄色云纹纸。
宋也川的脸色铁青,他将自己手中的几卷书交给旁边的张淮序:“你先回去,我去去就来。”张淮序的伤早就养得差不多,重新回都察院后,亦步亦趋地跟随宋也川,俨然唯宋也川马首是瞻。
张淮序顺着宋也川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些推车的宫人,他如今对宋也川颇为信任,推心置腹道:“宋大人,眼下这位江大人颇对陛下的心思,是御前风头无两的人,宋大人如今也算是一朝新贵,和他起争执,实在是犯不上。”
宋也川明白张淮序的意思,他唇角抿平:“我省得,你放心。”
自张淮序离开,宋也川走到了平车旁。几卷书掉落在地上,几个宫人正在弯腰去捡。
宋也川将其中一册捡起,掀开扉页,上头赫然写着“大梁史”三个字。
自国史修纂完成之后,宋也川从来没有看过全本。哪怕如今他再次入仕,他有意将自己和过去的那些岁月划开界限,不愿重读这些旧时写完的文字。
掉落的这一册,刚好是第五十七卷 ,是他建业四年入仕翰林院后,写完的第一卷国史。
那时他十五岁,孤傲、清高也沉默。
修国史时那几年,有专门负责誊抄的翰林重新编纂成册,上头的字迹是规整的馆阁体,并非是他的亲笔手书。只是上头的每一个字,还分外谙熟,只需要一眼,就能让宋也川回想起那些荒芜又单调的年月。
恍如昨日。
“你们要将国史拿去哪里?”宋也川问。
那宫人瞥见宋也川的官服,知他官身不低,慌忙看向江尘述,用目光向他求助。
江尘述缓步上前来:“新君入朝,自是要重修国史。”
“尘述,这份大梁史林林总总百余万字,九十七卷。昔年翰林院倾全院之力,耗时数年,数百翰林为此宵衣旰食。我自以为秉承史实,未有疏漏,为何要改?”
江尘述的目光从宋也川的手转向他的眼睛:“你说秉承史实,便真的如实么?温襄窃国,欺世盗名,怎可遗留于史书之上,且重修国史是陛下的意思,你心中若是不服,自可去乾清宫与陛下相商,不要在此地从中作梗。”
他说罢起身欲走,宋也川突然说:“能否借一步说话?”
江尘述轻慢道:“我时间紧迫,你且说便是。”
“前几日,我去了孟宴礼的直房中。在他的箱奁里我发现了许多林惊风的策论。你对我说过,重修藏山精舍时,你受过旁人的恩惠,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人会是谁?”
“你想说那人是孟宴礼?”
宋也川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江尘述在他的注视下,压低了声音:“就算是他,那又如何呢?”
盛夏的风拂过二人的襟袖。
江尘述眼中有不加掩饰的轻蔑:“我如今早就懂了,这些都是虚的,唯有权力才是真的。恰如我追随陛下,陛下也承诺会为我、为藏山精舍正名那样。宋也川,你的努力都是白费的。”
“你当真以为,陛下可以为藏山精舍正名么?”宋也川眸光冷冷,“前几日在午门外死节的大臣,尸首都还没来得及收殓,南方士人闹得气势汹汹,口诛笔伐声你听得还少吗?陛下的当务之急是稳定民心,藏山精舍的案子是先帝朱批拟定的,陛下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不顾先帝颜面,为先帝亲定的案子翻案。”
“这就是你宋也川不懂权这个字了。”江尘述的目光看向午门的方向,“死节又如何,拉出去鞭尸才能叫做震慑。南方士人物议如沸,杀几个就能消停。像你这种谨小慎微的治国之策,何日才能肃清朝纲?”
他转身欲走,宋也川问:“你要将这些国史带去何处?”
江尘述并不回身,淡淡说:“这如今不是国史,已经都是废纸了。”
“没用的东西,自然是烧了才干净。”
宋也川站在原地,看着内侍们将一盒一盒的书摞在车上,而后推着车向午门处行去。
温兖想要重新修史,这件事本身并不难理解。历代之君,无不在青史之上粉墨登场。
但这不意味着,这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
这些黄卷,承载着无数人仓促的青春。
宋也川依然记得建业四年的初秋,孟宴礼带着他走进文华殿后的廊房里,灯火幽晦,陋室生尘,几个士人模样的人正在修补旧书。在一堆破烂的绢帛残页旁,孟宴礼对宋也川说过一袭话。
“从今日起,你与我们一起修国史。这是一件比你想象中还要严肃许多的事。青史之上,不仅仅有六朝的风流,还有乱世的血污。你的存在,是替已死之人开口,是替有罪之人弯腰,你要给含冤者清白,也要让英雄的傲骨长存。”
《南史》中短促的一句:小弱者皆杀之。其后又是难以用文字记述的劫掠。
兵燹水火,重重浩劫。
宋也川埋首于残破的书简中,艰难地抠出一字一句。
而涂抹这一切,只需要皇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那日下值之后,宋也川从东华门离宫,走到午门处时,恰巧看见内侍们在点火。擦燃的火折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飒沓若流星。
堆在一起的黄卷很快便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灰白的青烟带着灼烧的苦味盘桓于朱红的宫墙之下。
宋也川伫立许久,直至所有的书卷焚烧殆尽。
写完这些书,花了整整五年,点火去烧,顷刻间灰飞烟灭。
毁掉的是恩师的数载心血,是无数人于孤灯下的漫漫长夜。
很多人翰林院的士人站在宫门外,和宋也川一起围观这场无声的毁灭。
火光照亮每一个年轻的脸庞,他们沉默,他们无能为力、无法抗争。
温兖不是第一个烧史书的皇帝,大梁也不是第一个重编史册的朝代。宋也川突然想站在历史的河流之上向前回溯。听听别的朝代,那些无法抗争的人,想要说些什么。
*
宋也川一连五日都不曾回来。
温昭明起先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偶尔忙碌时,确实会宿在宫中。
可到了第五日,也不见他传话回来,温昭明派人去打听。
东华门处的司门郎说,宋御史告了五日的假。
若是在过去,温昭明或许会生气,但今日,她问霍逐风:“宫里出了什么事么?”
霍逐风沉吟道:“听司门郎说,江尘述前几日在午门前,烧了建业四年编的那套国史。”
温昭明愣了一下,片刻后,她低声问:“西棉胡同的院子,你还有钥匙么?”
“有。”霍逐风忙道,“我去给殿下取。”
温昭明站起身嗯了一声:“我过去瞧瞧。”
若说起来,西棉胡同这个院子还是她无意间买的,那时她只是想着给自己留一个脱身的退路,不成想这里最后成了宋也川的栖身之所。
两间院子中间有锁,温昭明其实从没有亲自穿过那条狭长的甬路,到宋也川这边来。
她只记得这条路苔痕依稀,泥泞难行。这一回却发觉,宋也川不知何时,重新修葺了这条小路。他重新铺了地砖,铲平了原本覆盖于其上的青苔,并为木门重新装了把手,锉平上头的毛刺。
宋也川是对生活有细致心的人,恰如他养花养草,将平淡的日子打磨出一点值得回味的余温。
温昭明拿钥匙插进锁孔里,才发现这道门扉并不曾上锁。
推开门,便是宋也川居住的小院。
院中昔年栽种的银杏树亭亭若盖,遮蔽下蓊蓊郁郁的浓荫。
温昭明推开正屋的门,一室清凉。
一个人蜷缩着躺在榻上,温昭明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去。他的官服挂在一旁的楠木大架上,官帽却掉落在地上。他身上没有盖东西,只穿着素色的中衣。隔着薄薄的衣料,可以看清他脖颈上的线条与轮廓,以一种泾渭分明的姿态流入他的衣领。
他还是那样瘦,好似意志与他的身体一道消沉下去。
温昭明试图以旁观者的姿态审视他,可很快她发现自己做不到。
她的心酸涩的疼痛起来。
她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他的悲伤。
于是温昭明伸出手,轻轻地落在了宋也川的肩头。
他的身子是冷的,被她的手碰触之后,终于动了一下。
宋也川睁开眼睛,缓缓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他转过身,漆黑的眼睛渐渐找到了焦距,最终落在她脸上。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风尘仆仆地赶来,他眼里总是带着疲倦。
几日没有整饬外表,他下巴上冒出一层青色的胡茬。
宋也川待她的第一个表情,从来都是微笑。
他对她总是热忱的模样,笑意做不得伪。
“昭昭。”他的嗓音嘶哑得厉害,像是好几日都没有开过口。
温昭明的泪却在他开口的那一瞬夺眶而出。
宋也川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疲惫了,他不知道击溃他的到底是什么。
是孤身一人在宦海中的鏖战,还是与恩师旧友的决裂。
是权力倾轧间对于信仰的背叛,还是眼睁睁看着大梁史被烧毁的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