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去把他轻轻推醒,“你回你自己屋里去睡,花信要和我出去,倘或你要什么,我这屋里可人没人答应你。你那屋里,还有华家的两个丫头给你端茶送水呢。”
邱纶哼了两声翻过去,裹着她的被子半梦半醒地笑着,“就在这里睡,这床上有你的香气,睡得安稳。”
妙真也懒得管他了,就与花信出去。良恭早套了车在角门等候,正欹着车的壁板打瞌睡。看见她二人出来,就跳下车拿踩凳。妙真捉裙上去,暗里看他一眼,并没和说什么话,他也没有开口。
遐暨韦家门上,小厮进去通传,不一时就来了个丫头请她。妙真认得,是韦老太太跟前那个馥儿。如今梳起乌油油的头发,也不簪红戴绿,只在隆起的发髻上搽着三朵栀子花,穿着蟹壳青的衣裳,配着灰色的裙,是个媳妇打扮。
妙真着良恭在门房等候,带着花信和她进去。路上和她说:“我差点没认出你来,这才过去一二年的功夫,难道你就嫁人了么?”
馥儿挽着她笑,“去年由老太太做主,把我许给了我们家田庄上的一个管事。姑娘几时到无锡来的?怎么不先使人来告诉一声?亏得我们老太太近日嫌天热不爱出门走动,倘或出去了,姑娘岂不是扑个空?”
“我怕使人来说,老太太就要命人张罗,这样大热的天,劳动你们家下人忙起来,岂不是我不好?所以就没先说。”
说话进去,老太太已在廊庑底下张望了,看见妙真就站在上头笑着招手,“快来快来,快过来我看看。”
妙真忙赶上去,在廊下行了礼,笑着上去搀她进屋。韦老太太只顾偏着脸打量她,先是笑着,后又鼓着腮帮子嗔怪,“怎么比那年瘦了?这可不好,年轻女孩子不应当太瘦。我平日听见我那几个孙媳妇闹着要清减我就要说她们。”说着拉着妙真在榻上坐下,吩咐丫头们,“快去拿些好吃好喝的来。”
妙真忙叫花信提过点心匣子来,“这是我外头买来孝敬您的,我也不知道这里哪家的点心糕子好吃,就拣了些看着精致干净的,要是不好吃,您可别怪我啊。”
老太太笑得高兴,就叫丫头们拿着点心匣子下去摆碟子再端来。等上了茶,又和妙真唉声叹气,“你们家的事,我听说了。你可别伤心太过,老太太我倚老卖老说一句,人都有那么一天。父母放心不下的,还是你们这些儿女,儿女要是因为父母走了就不知珍重,他们倒走得不放心了。好孩子,你可要保重。”
妙真忙捧上笑脸,“您尽管放心吧,我虽然愚笨些,也想得明白这道理。 ”
“这就好。那你这回到无锡来,是为什么呢?”
“上一年扶灵还乡,如今安葬了父母,仍上常州找我舅舅去。”
韦家与胡家不认得,老太太因说:“怎的不去湖州你姑妈那里?你妹妹鹿瑛不是就嫁在她家嚜,去了姊妹两个在一处不是更好?去年过节,你韦伯父到湖州去了一趟,就住在姑父姑妈家里,他们还说起你呢。你姑妈不放心,说起你就抹眼泪,听说你和安家的婚事告吹了,想接你去,和你再另寻一门好亲事。”
妙真道:“姑妈和妹妹倒是有信来过,只是我到常州去是因为有点事情没办完,需得办完了才好答复他们。”
“你姑娘家家的,有什么要紧事呀?”
趁着点心端上来,妙真就插过话去,“您快尝尝,看看我买得好不好。”
韦老太太拿起一块梅花形绿豆糕咬一口,托在手上,慢慢和她说回原话,“什么要紧事也要紧不过你的婚事去,姑娘家还是拣个好婆家最要紧。你韦伯父回来说,你姑妈替你看中了一户好人家,问他们,他们又神神秘秘的不肯细说。想必真是户很好的人家,你到了常州办完事就赶紧到你姑妈那里去,把这个要紧事敲定了才是正经。好好的一个美人,难道要耽误到青春不在了才好么?”
说着无不惋惜地看她一会,不由得叹息,“都说长得好的姑娘命也好,以我这几十年的所见来看,倒未必。越是长得好的女人,越是坎坷些,因为不甘心,总觉得配得起这世上最好的男人。我老太太喜欢你,少不得要劝你一句,你可别这么想。这世上哪里有那样好的男人?过得去就行了。”
“那样好”的男人是哪种好?“过得去”又是哪一种过得去?妙真吃过午饭告辞回去,在车上还同花信说这个话。
花信道:“这还有什么不懂的?譬如我这样的,就不要想什么少爷公子,嫁个有些才干的管事相公,就和我般配了。姑娘这样的,才配得上王孙公子了。”
“我么?”妙真把纨扇反揿在胸前,笑起来,“老太太方才吃饭时说的一句话倒很在理,男人不该有些权势,就觉得人人都要臣服他;女人不该有姿色,就觉得人人都该宠爱她。说得不好听些,我也不过是商户出身的女孩子,哪里配得上人家官贵子弟呢?”
花信就趁势说:“要这样说,还是三爷和姑娘最般配。等常州回去,姑娘也不要再和邱家硬顶着了,好好预备些礼物,到他家太太跟前说些软话,他们未必就不依。我上回跟着你去邱家,见他们二奶奶就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太太也不过嘴硬,心肠也不坏,就是那位大奶奶尖酸些。”
妙真正低着头想她这番话,虽是道理,可要她向那些言语贬低她的人低头,犹如要她的命一样难受。
花信还不知道她么?瞟她两眼,又竭力劝,“上回姑娘从邱家出来,告诉我他们家说的那些话,我替姑娘想了想,其实倒不是他们瞧不上姑娘。您想想,咱们尤家和他们邱家这些年的对头,可他们太太见了姑娘,也还是喜欢的。只要姑娘略放下些成见身段,婚姻之事,未必不成。”
妙真抬起头来要瞅她,倏闻得帘外两声咳嗽。不知是有意或无意。
第71章 梅花耐冷 (〇三)
那两声咳嗽尽管风轻云淡的, 也是眨眼就令妙真立定了心志。她虽然也因为年纪,因为眼下无依无靠的境况急于要寻个终生可托之人,可一定是不能给人做二房的。
这是她最后一份骄傲,情愿给人家议论她和邱纶无媒苟合轻浮浪荡, 也不要在形式上屈服。
便向花信撇了下嘴, 苦笑着,“那算什么喜欢?他们家太太不过是看我有些颜色, 想我傍在她身边给她充面子。她要是真有那个意思, 就不会说让我给邱纶做二房的话了。我是不会再去的, 我就和邱纶在外头。”
花信苦劝, “你和三爷不明不白的在外头处着, 也招人闲话啊。远的不说, 就说咱们住在华家, 你和三爷虽然不在一个屋里睡,可人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关系。叫人说起来,连做二房还不如呢。”
“他们说就让他们说去,我自己做下的事, 也是我的报应, 我不怕说。可要我去做二房,往后一个屋檐下,平白矮人好几层,受人家的摆布,更叫我过不去。眼下他们说他们的, 我还可以不听, 谁还能管着我的耳朵不成?”
说得花信一惊, “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你从前可是十分珍重闺阁名声的人。”
良恭在外头听着, 心觉非也。妙真这个人虽然好像很好体面,其实不过要一份真心。这真心既是人家的真心,也是她自己的真心。倘或她不愿意或是稍不称心的事,她就拉着体面名声的旗帜来挡。要是她自己也愿意,就什么名声都不在乎了。
如此看来,她倒并不是一定要做邱家的媳妇,所以不愿委曲求全。也许她和邱纶只不过是一桩事赶着一桩事,一份冲动架着一份冲动,才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不过只是他私自这样想,妙真到底如何,他也看不透彻。
其实一个女人的想法,复杂得连她自己也不一定理得清。大多数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对于心里最终的目的,也是模糊的。
妙真对于自己的未来是一片茫然,想一想,无从安慰自己,就去安慰花信,“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放心,邱纶这时候和我在外头,等他长进些了,他们家未必想不到是我的功劳,到时候自然来请我去。”
又听见外头“吭吭”笑两声,像是在嘲笑。妙真又抬着屁股坐上前些,拿扇隔着帘子打良恭的背一下,“你笑什么?你这笑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邱纶?”
看见那帘子上的黑影子略微向后偏了偏脖子,“我看不起你什么,又看不起他什么?”
妙真本是无意的话,他问,又不得不想个细细的缘故,“看我不起我会督促人,又看不起他是个会长进的人,可是这个意思不是?”
良恭笑了两声,端正了脑袋一心赶车,不作回答。
她哪里甘心,就挑起帘子来,“你是不是这意思?”那太阳猛地照得她眯起眼睛,他没所谓的模样嵌入在她湫窄的眼缝中。
他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子,脖子上也有一两行,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那条久违的疤痕还连着滚动的喉结。是从那一头连过来的,因此只在喉结上头看到一丁点,像是一个指端在触摸着它。
良恭偏了下略显冷淡的眼色,“你就不能规规矩矩坐好?”
妙真就想到他上回在她屋里打盹,说她“乖”。这会又变了,说她不规矩。也不知这“不规矩”到底是指哪一桩事。
她横他一眼说:“我就是个不规矩的人,怎么样?”
“我敢怎么样?”良恭噙着一点点笑意,又瞥她一眼,“你是主我是仆,还不是一切随你高兴。”
果然一切都随她高兴?她听着反有些不高兴,把帘子撇下来。隔一会又挑开帘子,“你还没说呢,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邱纶?”
良恭满不在乎地笑笑,“不敢呐,我谁都没有看不起,是你多心。我是男人,以我男人的眼光看,邱三爷还是很不错的一个人,只要你肯多做督促,将来必成大器。他们邱家,还不狠狠谢你?到时候你自然可以挟恩图报,他们未必不肯答应你提的条件。”
花信先就信了这话,在车内拍了两下手,“这话不错,我看他们邱家上上下下,一心只求三爷长进。他旁的事情和这一样比起来,都不大要紧。只要实现了这一条,一切都还是可商量的。”
良恭又笑,“瞧瞧,还得是咱们这些局外人看得通透。”
妙真听见“局外人”三个字,心里陡地精神起来。她一向都以为他是局内人,时时为他还有邱纶之间的微妙关系感到自责和尴尬。他又是几时撤身出局的?
这样一想,由不得不多看看他两眼。见他还是那无所谓的笑,眼睛专注于赶车,偶尔拉扯着缰绳变动方向。车转进条宽巷中,他仿佛才留心她还挑着帘子在看,就斜睨一眼,没讲话。
她心里有一丝失落,像是等着他开口说两句什么,他又不说。她悻悻地放下帘子,坐在闷热的车里想着一些有无之间的事情。
迄今为止,她也没问过他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还要跟着她到常州去。答案仿佛也是有无之间的。但近来,他对她的顺从似乎变成了一种满不在乎的顺从,和从前那种千般不愿但又万般无奈的顺从不一样了,好像待在她身边,仅仅是因为无处可去。
思绪矛盾地纠葛中,就回到华家。院中一看,邱纶不知几时出去了,把她的床铺睡得乱糟糟的,大约又去和他那些朋友吃酒作乐。
这夜邱纶倒回来得早些,因为明日是他做东道,少不得要早些起来操办。次日一早,梳洗后就叫良恭到正屋里来问。
良恭做下人真是做得愈发得心应手,怀里取出个小折子,走去榻前念给他听,“特地着无锡最大的一家酒肆送来两坛豆酒,两坛金华酒,两坛葡萄酒。又去了最大的一家馆子,订下了荤菜:一只水晶鹅、两只烧鸭、一样清蒸乳鸽、一瓯水晶猪蹄、一件八宝烩……”
说着翻篇,“还有十二只螃蟹、一盘熏肉、一只鹿腿、火腿煨白菜,鲜蒸鲥鱼、山药烩元子、干笋烧鸡。素菜有木耳菜心、炒嫩豆芽,清炖豆腐、香卤豆腐干。想着几位爷吃酒必是不爱吃饭,只要了三样面食,玉米面窝窝头、椒盐酥饼、玫瑰蒸糕。另定了一个苏州班子,一个耍杂戏的班子,都是名戏。”
邱纶听来,排场堪比年节,自觉很有体面,高高兴兴地点头,“别说你没吃过没见过的,倒很会张罗这些席面。我听得烦死了,记不住,你看着办吧。几时送来?”
“想必这会就在路上了,送来交到华家的厨房,请厨娘们帮着热热。”
“拢共花费了多少?我给你的钱可还够?”
良恭笑道:“就是紧着您给的银子来办的,一文钱不多,一文钱不少。”
邱纶撑着膝盖起身,“一会送东西来的人也要赏,你随我取些赏钱给他们。”
二人一齐走到西厢房,妙真也很稀奇,竟像是要做起针黹之事来。正盘着腿儿向着槛窗,举着根针,眯着一只眼在那里穿线。模样可爱极了,邱纶笑着过去,“你难道要做针线?你还会这个?”
妙真好容易把线穿进针孔内,从那端拉出线头来,才垂下手转个面和他说话,“十四.五.六岁的时候,也跟着我娘学过。只是那时候我们家有做针黹的人,也用不上我,就生疏了。这会裙带断了,也不知我能不能缝得像。”
说话间,看见良恭也在屋里,只是不看人,只低着头把一只脚去踩那躺椅,踩得“嘎吱嘎吱”想。
邱纶道:“既然生疏,就叫花信替你缝嚜。”
“花信在下院里洗衣裳去了,不好再烦她。我自己也该学着做一做。”
邱纶把她怀里的裙子提起来看一看,又放回去,“还缝它做什么,不如裁做一件新的。”
妙真心道可不敢再费这个钱,嘴上又沉默着不说。见邱纶走去开箱笼拿了些钱出来,就问他:“你又要买什么?”
“不买什么,今日我借他们华家的屋子做东道请朋友,酒菜都是外头买的,人家一会送来,总要给几个打赏。”
“打赏些伙计,用得上这样多么?”
“还要劳人家华家的下人伺候酒席,也是要赏的。”
妙真看见那手里抓着有四.五两银子,心里就想,这个五百钱那个五百钱的,银子就这么流水似的流出去了,岂有不心疼的?待要劝他,又有些犹豫。正在犹豫时候,又听见那躺椅“嘎吱嘎吱”响起来。
瞟一眼良恭,倒提醒了她他们前日在车上说的话,自当有一份责任要督促邱纶进取,便先要把良恭支使出去,“你先出去一会。”
良恭抬起头来,笑着把二人睃一眼,就要走。邱纶又赶上来,把银子交给他,“你去换成散钱,一会他们送东西来就赏他们。可不要小气,大方好看要紧。”
他答应着出去,邱纶又掉身回来。正笑着,却见妙真轻轻翻他一眼,“你就图大方好看,也不分时候。你当眼下还是你在家时的光景么?想要钱,随时随刻就向你爹娘哥哥嫂子要。”
邱纶敛了一半笑脸,在她身边坐下来,“虽不在家,可出门在外,难道不是更该体面些么?”
“那是做官经商的人的派头,也是因为必要的应酬。人家做官经商的人交集的朋友,都是对仕途买卖有助益的,为款待他们,就是花费得多些,将来也是有回报的时候。你的这些朋友呢?”
这话简直有些耳熟,邱纶想起来,都是他大哥最爱说的话,他大哥无时无刻不在劝他在外结交朋友,一定要结交些有用的,好像人和人之间不用讲知心知意,只要对前程有益就行。
他原就很不赞同他大哥,眼下蓦地从妙真口里听见这番话,觉得她像变了个人。他不高兴地走到另一头坐下,瞅她一眼,“这些话可真不像是你说的,你几时也如此世故起来了?”
从小到大,谁不是赞妙真是个不染世故的女仙娥?猛地听见他这话,她就冷笑,“谁愿意管你这些?我不过是要劝你,别打肿脸充个胖子。你把那些钱花没了,往后又怎么办?”
邱纶哼了声道:“到了常州,我到织造坊里去支取一笔就是了。你还怕我邱家没钱么?”
妙真又是一声冷笑,“你爹娘早就告诉了家里的人,叫不许给你一个钱,你记性这么不好,就忘了?”
“那不过是些气话,难道他们还要和我怄一辈子气么?”邱纶最烦人狠约束了他,不由得赌气拔座起来,“我的家人从不肯给我一点委屈受,倒是你,最会怄我。我花我自己的钱,碍着你什么事?你早也说我晚也说我,几时变的这唠唠叨叨老妈妈一样的性格?”
说得妙真一怔,睇着他那张不耐烦的面孔,忽然鼻酸,不一时就掉下一滴眼泪。
邱纶方懊悔说了这难听的话,忙捏着袖子弯下腰给她拭泪,“是我该死,一生气就口不择言了,你怎么会是老婆子呢,你是月中嫦娥。别生气,要不你打我一下,就抽我的嘴。”说着握着她的腕子往自己嘴巴上打了几回。
他倒肯使力,打得“啪啪”响。妙真慢慢握起手来,眼泪婆娑地剜他一眼,“你既要说,为什么又后悔?”
“我那是没经过脑子的话,你别当真。”他急着坐下来,把妙真搂在怀里,“咱们两个这样好,你要是把气话当真,真是辜负了咱们这情分。不生气了好么?”
正哄着,听见华家的丫头在门外请,说已有一位客到了。妙真自己反手把眼泪揩了,端坐起来,还怒未怒地嗔着,“你只管招待你的朋友去,我才不要你说了硬话又来说这些软话哄我。”
邱纶歪着头看她,只不起身,“非得你答应我不生气了我才肯去。”
“难道你要把你请的客人晾在那里?”
“晾他们一会也不妨事,不是你说的嚜,他们都是不要紧的朋友。”
妙真就笑了下,转瞬又剜他一眼,“你快去吧,我可不敢绊着你,免得你那些朋友怪罪我不知体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