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默颔首:“陛下但有命令,老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没那么严重,”苏探微笑道,“我绝对信任老师。”
没想到,陛下还愿意称自己一句“老师”。微生默眼眶湿热,当年,他拍着胸脯向满殿朝臣保证,他一定会誓死保护陛下,让陛下毫发无伤地归来,然而武威城一战,陛下孤军深入,从此失踪,是他保护不力……
他是一个千古罪人。
若不是陛下此刻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微生默是万死难赎自己的罪愆。
“可陛下,如今两年过去了,新帝掌权,太后摄政,陛下容颜已非,若再要还政……”听起来就会是世所不容的大难题,微生默砸破脑袋也想不出好办法,更不明白陛下为何不及早回来,也免得两年前险些经历仪王之乱。
苏探微再一次摇首,从他的神情中老太师读出一种近乎偏执的肯定,“我并没有这个打算。太后佐政——很是勤勉,她只是经验缺欠一些。”
可……太后毕竟只是一女流之辈。
微生默的舌尖盯住上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苏探微回过眸,眼底勾起零星的旧忆:“你知道,为什么朕当初独独选中了她一人么?”
先帝在位时,不大近女色,更鲜少踏足后宫内帷,在位数年,只有过一次秀女遴选,那一次便挑中了当时的皇后,此时手握权柄、凤仪无双的太后娘娘。
微生默当然不知道。
苏探微道:“朕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和朕一样的对权力的渴望与……野心。”
那个还很稚嫩的少女,跌跌撞撞的,用拙劣的演技趴倒在他的膝前,一面诚惶诚恐,一面扮演着恋慕情深,用湿漉漉的眼波充满渴求地望着他,挤着她那好像被夹子捏住的尖细而矫揉造作的嗓音,一句一哭腔地唤他:“陛下。”
“臣女姜氏,名字叫月见。”
月见草,寓意自由,坚贞不屈。
那是一个有意思的女郎。他勾了一下嘴唇,在众人都以为陛下要赐下第五十八多宫花,撂下姜月见的名牌时,陛下从龙椅上起身,将那个演得假惺惺的秀女从冰凉的石阶上扶了起来,修长的指节挑起少女的下巴,端详她粉光若腻的姣好花靥。
楚珩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低沉嗓音,说了两个字:“狡女。”
她爱的不是他,当然不是,她那样野心勃勃而来,为的是他身后,那一顶沉甸甸的金翅十二钗凤冠。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明知她目的不纯,还是给了她,她想要的这一份至高无上的荣耀。
在一起五年,她对他的态度,就像在看一坨生肉,除了每月总有那么一两次的例行公事,其他大多数时候,她只会将他冷脸蹬开,想尽一切办法避而不见。
直到有一次,更深露重,摇晃的凤榻上一男一女赤膊缠斗,她终究不敌他的体魄败下阵来,被欺负得狠了一些,事后无力地睡得昏沉。
半夜蜡烛燃尽时,楚珩突然惊醒,意识到身上已空,他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身体,才发觉被褥被她卷走了,她把自己裹得像只蚕茧一样,不知是不是怕冷,整个身体蜷缩着发抖。楚珩叹了叹气,没和她计较,自己起身去外间重新搬了一床被褥回来,正也学她自私自利卷着被子歇下,却忽然听到她嘴里咕哝着,念念有词。
楚珩额角轻轻地抽动,觉得那两根青筋跳动得很是有几分厉害,当他凑近时,却听到一句沉闷有力的呓语——
“死男人,得永生。”
“……”
年轻气盛的皇帝陛下,没有咬住后槽牙一手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先死一死,而是忍下了这口怒火,但从此再也没有踏足她的坤仪宫一步。
*
宫车已经徐徐行驶向宫门,夜色静谧,星垂四野,姜月见将怀中的娇儿摇醒,楚翊睁开了迷茫的小眼睛,好奇地张望,“到哪里了?”
姜月见示意翠袖先下车,车外却蓦然传来黄门禀报的声音,翠袖下去交涉,之后回来,脸色变得有几分凝重:“太后娘娘,仪王殿下适才来过了,给您送了一支血参,说是千金难寻,为了得这一株费了一番心力,这血参最补气血,让您万勿太过操劳。”
翠袖的手里正是那根珍贵的血参,照着车中幽幽惨淡的烛火,格外晶莹透亮。
姜月见一眼也没有瞥过去,皱眉冷淡地朝外道:“小苏太医的车安排好了么?”
翠袖将血参盖上了,回道:“太后放心。”
姜月见的手背推了过去,将她手中的盒子推落,“砰”一声,藏有珍贵血参的药椟被打翻在地,姜月见仍嫌弃它脏了自己的马车,在楚翊错愕的目光凝视中,又伸了一脚过去,将它彻底踹出了马车。
“什么腌臜物,喂狗。”
作者有话说:
袅袅是真讨厌楚狗啊哈哈哈。
第8章
苏太医往来穿行宫阙之间,因太后频繁地传召太医,宫闱中着实起了一些议论。
忠心者,忧虑太后最近是否凤体抱恙,因国事操劳,为平稳朝堂不得已选择隐瞒,实则已经身体垮塌,出现了不可告人的隐疾。
好事者,却不自禁心里多了一层较量,太后召见的太医,无一例外都是那位新科殿元苏太医,太后正当年华,那殿元传闻中神清骨秀,容色俊逸,有林下萧然之感,太后每每与这年轻俊美的太医在内宫中碰面,莫不是……
揣测的流言在人心里埋下了种子,只是碍于太后在后宫的一手遮天,和没有确凿的证据,暂时未能掀起风浪。
苏探微似乎也疲倦于应付,当他再一次回到太医院时,已是深夜,一树灯台上擎着六支莲花纹火烛,燃烧着橙红的光,静谧地照在青年白皙秀雅的容颜上,添了一层如蜜般的剔透晶莹。
他弯腰卸去肩上的重担,忽然听到一阵破门声,扭头看去,只见四五个年纪同他差不多大的青年簇拥着隋青云脚步匆匆地迈入,将他平素下榻的清芬斋填充得热闹非凡。
年轻的太医脸上写着倦意,不堪应付,胡乱将药箱安置下,淡淡道:“有何贵干。”
其实不必多问,这些人上门来,绝非好事。多半是见他御前受宠,如今圣眷正浓,而他只是一个太医院初来乍到的学徒,因为一次“幸运”而被太后破格从司药擢拔为太医,如今与他们平起平坐,更得享恩宠,一些人心里不平稳造成了他们此刻寻衅滋事。
过往姜月见很倚重隋青云,就连她怀着楚翊时,一有任何动静,总是召见隋青云看脉,这种信任是根深蒂固的,楚珩身旁的老内侍都知甚至暗有怀疑皇后对隋青云心怀异端,旁敲侧击警醒陛下,一定多往后宫走动。
楚珩并未将这种猜疑挂心上,但也记住了“隋青云”这个名字。没想到,只一次,姜月见对他的信任就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隋青云皱眉道:“自从苏太医来太医院,太后再未召见过我等。”
苏探微揉了揉自己右后肩,那里有一道旧伤留下的隐痛,在劳累过度时便偶有发作,苏探微长指摁穴,侧身向内倒水,信口回话:“太后看中的是医术。”
一听这话隋青云就像要炸了一样,因为他最不能接受,自己在太医院摸瓜滚打十几年才有今天的地位,而他这个不是天高地厚的小子一来就给他造成了莫大的威胁,甚至这竖子在对他们这些老人说话时,一副乜斜觑人,把人看扁的高高在上的模样,隋青云忍无可忍,他跨上前一步,一伸手,向苏探微讨要的架势。
“将太后娘娘的脉案教出来。”
苏探微饮了一口偏涩的茶水,细长的手指摩挲杯沿,澹然挑唇:“凭什么?”
隋青云不语,他身后一名司药的青年,却站了出来,言之凿凿:“太后一向由我们隋太医负责问诊,她老人家的脉案都留在我们这儿的,我们担忧太后娘娘的凤体,怕你这个新来的太医才疏学浅,诊错了脉,开错了药,若是太后娘娘凤体有个好歹,别说你,全太医院都得跟着你陪葬,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还不快把娘娘的脉案拿出来!”
苏探微云淡风轻地放下瓷盏,缓缓揉捏后肩的肌肉,呼出口气:“太后娘娘玉体安康,你诅咒她什么。”
“你……”青年司药被堵嘴,脸涨得发紫,被隋青云一手挥退下。
隋青云紧皱眉头,目光逼迫而充满审视,凝视苏探微道:“太后娘娘为何频繁召见你,难道不是因为凤体违和?”
太后娘娘为何召见?他倒想问一问,过往姜月见为何频繁召见你隋青云?
苏探微眸光轻瞥,隋青云也算得上太医院年青一代的中流砥柱,这张近在咫尺间遍布褐黄色雀斑的大脸,苏探微怎么看也没瞧出他让姜月见满意的点。这姿容,这举止,这说话的语气语调,没有一样是姜月见中意的。
而他,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敢如此犯上惦记太后?莫非心中当真存有不可告人的阴私?
苏探微莞尔勾唇,抬了抬眼皮,“太后无恙。”
“那为何——”
隋青云再度跨上前一步,欲深究到底。
而苏探微只是四两拨千斤地看了他一眼,淡笑:“睹丑日久,甚为堵心,茶饭不思,唯思美人。”
“……”
隋青云差点儿一口血沫子喷将在苏探微脸上,非人呐!
姓苏的才来没几天,居然就敢骑在老虎头上屙屎,阴阳怪气夹枪带棒地骂他丑?
他丑么?!
当年皇后娘娘召他看脉时就说过,他可是十分“俊俏”的!
隋青云揎拳欲斗,号令身后四五个狗腿一拥而上,先将那姓苏的拿下,一定狠狠惩治一番,先出一口恶气,让他知晓这太医院庙小妖风大,究竟是谁在做主。
掌风凌厉地刮向脸侧,卷着脸颊上细腻的绒毛如蒲公英一般荡漾拂动,苏探微的手指还摁在肩后的酸胀的肌肉上,收力一按,目光骤然变得凛冽,掌下的内劲已蓄势待发。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咳嗽之音,就如洪钟一般从清芬斋外传来:“咳咳。”
隋青云的几个狗腿瞬间偃旗息鼓,宛如耗子见了猫的模样乱窜一气,隋青云更是瞳孔颤动,目眦欲裂,差点儿没给来人跪下:“师父。”
年过古稀的老院首迈进屋来,劈手就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隋青云的脸上,伴随着“啪”的一声脆响,隋青云的右边脸高高地肿起,他的脸被抽向了一边。老院首这一动怒一用劲,又开始咳嗽起来。
被扇到道旁的隋青云屁颠屁颠地爬回来,作势要看老院首的右手,狗腿至极地关怀:“您打疼了么?”
老院首不满地道:“我让你准备《药经》,你倒不知道跑到何处去了,我转眼一看,你居然带着一帮流氓地痞,在这里以多欺少,哼!”
几个“流氓地痞”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悻悻然把头埋了下去。
老院首不忿地甩开隋青云,当他看向苏探微时,眼光突然变得无比温和与慈爱:“年轻人,你随老朽过来。”
苏探微并不知这老太医葫芦里卖什么药,依言随他出去,老院首将他带到了僻静的药房,烛火未灭,药房里悄然无声,唯独房檐下栖着一只挺着毛茸茸的大肚皮晒月光的雪团子,正发出舒坦的呼噜声。
那猫,和坤仪宫姜月见养的那只尺玉,模样有些相似。
月光向窗楹蔓延,一路行来,苏探微的发尾被露水润湿,他伸手理了理衣冠,老院首和蔼地一眼递了过来。
“他们在太医院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于医学上不思进取,懈怠自己,遇到有能之士,所思所想不是见贤思齐,而是党同伐异,这样下去,太医院自我之后,恐怕是再无建树了。”
他语重心长,似乎有所垂询,苏探微恭谨地叉手候立,等待长者示下。
“我们太医院上下皆为皇家待命,时有医术不济,不能为圣人排忧解难,则祸及家小。轻则流放,重则丧命,若都像他们,长此以往,太医院也只能关张大吉。”
苏探微颔首微笑:“您这番话实在言重了。”
“言重?不言重,你以为我在同你吹法螺?”老院首一脸的沧桑和惊讶,“你不知,当年还是皇后的太后娘娘生陛下时寤生,情势危急,先帝陛下下令斩了稳婆……”
“……”
苏探微听着,感慨真是一位暴君。
老院首欣慰又道:“我听闻,小苏啊,你是殿元?”
苏探微汗颜:“不才。”
老院首感慨:“大才啊。你来我们太医院,真是委屈了你了,那几个不长眼的蠢货,你莫放在心上,对了,我有一言提点,不知小苏肯不肯听。”
苏探微十分谦卑:“长者教诲,敢不恭聆。”
老院首目光眺望窗外,沿着雪茸茸的肚皮,望见那灯火锦绣辉煌里阒然无人,这才敢多一句嘴,谨慎提醒:“太后娘娘近日召你颇勤,宫中似起流言。小苏,你在太医院,迟早能是红人,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言可畏。何况太后娘娘——”
苏探微只是在耐心听着,忽然听到这最后一句,见老者花白胡须轻颤,面色变得沉晦,似乎有难言之隐,心中一动,正要问询,老院首蓦然叹息道:“往昔举止,并非静女。”
“……”
“小苏,若太后娘娘对你横加垂青,不顾你死活,将你架到那高地上,你可得仔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前人翻车,覆辙犹在,一旦你进了那鸾凤金帐,可就再也没有什么清白可言了。”
他只是耐心等待着老人那些让他左耳进右耳出的教诲。
怎么,还似乎听出了一则宫闱秘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