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苏大人尽忠于职守,怎能责怪他呢。做帝王,就没有无拘无束的。
母后还让他全力相信苏探微,必要时可委以认命,苏探微是个值得交托之人。
这让楚翊感到很挫败,不由自主地吃起了醋。
总感觉母后对苏探微的关爱,已经多过于自己了。人家倒如同母子,自己是个捡来的罢了。
马车里静谧无声,一晌过后,小皇帝又开始整起了苏探微,他手一指,愤懑地道:“朕想起来,还有东市的酸梅汤没买,朕要吃酸梅汤。”
陛下花招频出,此刻人在西市,他要吃东市的酸梅汤,最近的一条道须得穿过桂花巷口,但巷口狭窄过不去车,若要绕远路,则更需费工夫。
因此,陛下从一开始,就是抱了整人的目的来的。
“苏卿,去给朕买一碗。朕在车里等你。”
陛下有时候浑得让人想摁在桌上揍。揍一顿也就约莫老实了。
但苏探微没有那个权力那么做。
皱了眉,墨色一般深的眉宇底下,双眼宛如子夜。
楚翊一怔,正疑心,他会否要犯上作乱,谋逆行刺天子,可对方却什么话也没说,转身便下了马车。
看他不管再怎么生气,也只得听从吩咐好好办事的模样,楚翊心里很解气。
哼。
正应该这么办,早就看这个家伙不顺眼了。
苏探微数了数衣兜里剩余的钱,买一碗酸梅汤绰绰有余,拧眉往桂花巷口踅入。
这条巷连接东市与西市,但中间岔路极多,若非在岁皇城有生活经历的人,进来也多半迷路。里头穿行的人三三两两并不甚多。
但饶是如此,今日,亦安静得有些怪异。
疑云顿生,忽然,一道猛烈的罡风从头顶劈落。
来人的长刀,刀刃上如有风雷之势,只待一击即中,顷刻之间,便将苏探微项上人头切成两半,血流成河。
苏探微脚步一定,侧身闪避,刀刃的寒光近乎贴着面皮危险地擦过,再往下,便要分裂他的双脚。
桂花巷的埋伏,看来是单独等待着他的。
苏探微脚尖抬起,刀刃未能砍中他两脚,重重敲在地面,擦出一道纷纷的火星。苏探微扯了薄唇,抬起一脚踹上削铁如泥的锋刃。
乓——
一股大力朝着黑衣人的虎口震荡而去,刀脱了手,黑衣人也被震开,后背撞上了墙面。
但这只是餐前开胃的一道,若他袭击不成,自有后手。
石巷两旁的瓦檐上,簌簌跳下十几个人,前后将去路封死,水泄不通。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蒙面装束,银刀薄而长,锋芒毕露。
岁皇城里早已禁止了人口买卖,这是谁家包藏祸心之人,所豢养的死士,且不为弑君,是专为杀他而来。
要么,是觊觎太后美貌,如仪王之流,除掉一个已经传出危险风声之人。
要么……
隋青云潜藏回春局的形迹目的,已经败露。
有人已经知道,隋青云受他所使,为了调查一笔勾连外敌,谋逆不道的旧账。
在一切被曝露日光之下,昭然若揭之前,先动手除掉这个危险之人,最为稳妥。那个人,此时也还不一定知晓他是谁。
*
陛下在车里来回地踱步,已经等了很久很久,可始终不见苏探微回来。
楚翊也会担心,不免自省,是否自己太过分了,把人这样来回的折腾,其实仔细想想,他对自己还是挺不错的,除了偶尔烦一点儿。
已经到了要回宫的时辰了——
他不会弄丢了吧?
一个念头突兀劈进脑海,把楚翊骇得不轻。真没想到,他这么大一个人了,还有可能弄丢。
楚翊连忙要指使影卫去找人,务必将苏探微带回。
谁知,还没有钻出马车,沉闷的一声响,楚翊头皮发麻,只见一团血糊的身影蓦然出现木门两叶之间,雪白的长袍上淋了大幅大幅的牡丹,瑰丽艳冶,触目惊心。
牵起绸衣下摆,血液一滴一滴溅在地面。
影卫目睹苏探微满身浴血而归,早已做十二万分的警惕,暗中沿桂花香寻觅进去。
楚翊惊呆了,两只黑乎乎的眼珠子差点儿没从眶里掉出,伸手急忙捂住了嘴巴。
沿途遭遇刺杀,苏探微指使御夫驾车,刚吩咐完。
那个小小的身体,冲了上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抱住了他:“你、你要死了……对不对?”
“……”
苏探微轻轻地拍了一下陛下的臀部。
“盼臣点儿好,陛下。”
楚翊泪眼汪汪的,因为自己嘴馋,又心坏,吩咐他去买酸梅汤,结果害死他了。呜呜呜。
陛下哭得鼻涕眼泪一把,老大伤心,真是闻者恻隐,见者不忍。
苏探微缓缓笑道:“不是臣的血。”
怎么还越哭越凶了呢。
混蛋玩意儿,方才倒不见他这么有良心。
小家伙眨巴着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肉挤做一团的小脸蛋满是不信。
苏探微叹气,不得已将糊了血的外袍脱掉,扔出马车,这时楚翊才发现,他身上的血迹少了大半。可见不是从里头溢出。
看来苏探微是不会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楚翊镇定下来,语气却炸了:“谁,谁要杀你?”
京畿首善之地,天子脚下,胆敢有人行刺!
今日刺杀的是苏探微,保不齐明天就是要自己小命。楚翊一边不寒而栗,一边又义愤填膺,“是谁?”
陛下在马车里气得跳脚,恨不得掀翻棚顶,苏探微将他拽下来,握住陛下肉肉的小手,语气柔和地为陛下解释:“都是悍不畏死之辈,见事已不成,已自刎谢罪,尸体正横在桂花巷,影卫已过去处理了,陛下稍安勿躁。”
身边近臣差点儿便身首异处,楚翊怎能咽下这口气。要不是苏探微还有些手段傍身,换了别人呢,要是孙海,不就回不来了?
楚翊冷笑两声,道:“朕就在这里等着,一定把人揪出来,看到底是哪个反臣贼子,敢动朕的人!”
但苏探微却宽仁大量,对陛下道不必,并一力劝说道:“太后还在禁中,若车归去迟,恐惹她生忧,臣遇刺之事,还请陛下代为保密。”
楚翊被说服了,只好让御夫转道回宫,对苏探微承诺。
“朕不会多嘴的。”
然而一回到兆丰轩,苏探微身上染血的白衣尚未来得及更换,太后娘娘后脚便至。
“探微!”
他正宽下里衣,伴随着指节的拨开露出一方白皙的泛着浅浅麦色的胸壁肌肉,闻声回眸,正撞上太后娘娘忧心忡忡的眼神。
撞了个正着。
苏探微不露痕迹将里衣拉上,掩好襟口。
不愧是小皇帝,果然靠不住。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此话诚不欺人。
“你受伤了?”
太后娘娘的语气比刚得知时的陛下还要浓烈,不顾一切便冲了上来,握住了他掩饰衣襟的手,将他的手腕往下扯,推到窄腰底下,垂眸看去,“给哀家看看。”
苏探微挣脱不得,只能任由太后娘娘退下了茶白色衣衫,露出精壮结实的肌理。
铜制雕镂千叶莲花台的灯座上,一支仙鹤腾云灵芝蟠花小灯,噙了一口火苗,熠熠然,华光闪灼。
光晕照着床榻之上男人光裸了背肌,线条凌厉的肌肉,伴随骨骼的凹凸有致,时起时伏,宛如会呼吸。
太后娘娘坐在苏探微的榻前,仔细凝视着他背间的一道刀伤,眉宇间俱是脆弱心疼。
死士用的刀,刀刃薄,极其锋利,吹毛断发,虽然实战中并未贴上皮肤,但过于锋利的刀配合内力,以一种无形的刀气割破了他的表皮。
苏探微虽全身而退,背部也并未感觉到疼痛,但伤口真实地存在着,且渗出了一缕血痕。
姜月见握住了他的手,懊恼地道:“哀家就知道不该让你们出去。”
早知如此,真不该答应了楚翊。
苏探微薄唇往上,折进了一道浅浅的弧痕:“不,臣倒觉得这一趟去得很值。”
若非如此,怎知已有人狗急跳墙,出此下策?
对方越是着急,雷霆霹雳,他便越要稳坐如钟,不忙不乱。
姜月见凝蹙娥眉,不满地拍向他的背,噼啪一声,不轻,一道脆响,“你还值得?”
苏探微侧过脸,似正要起身,却被她柔软的手掌抵住两肩,将他四两拨千斤地摁下,他便只好忍而不动,口中柔声笑道:“臣若不受伤,怎得娘娘如此关切伤心?”
姜月见眉心的痕迹更深:“你若再如此吓唬哀家,哀家便再不理你死活,还知道玩笑!”
她突然疾言厉色,可见认真,对他已经很是不满。
苏探微怔了怔,似乎要说什么,在她美眸冷逼之下,也唯有讪讪闭口。
屋子里气氛冷凝,谁也没先开这个口说上一句话,姜月见弯腰将床脚的药匣拾了起来,取出了里头外用的金疮药替他敷伤。
指尖带着药擦上皮肤,苏探微眼眸划过一丝波澜。
一刹那之间,腹中已经酝酿了无数歉辞要对她说。
他再也不敢了——
不敢教自己受伤,不敢教她难过。
但不知道太后娘娘需不需要听这样明显得不到保证的假话。
或许她明知道是假话,心头只怕会更生气。
辗转间,这番话在唇舌里滚了四五遍,却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