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鸿渐看到这几个崽子就觉得浑身都疼,这几个崽子简直不是人,是恶鬼,恶鬼!
打了他,画了像又叫大夫给他治伤,然后又打他,又画像,又治伤。
杜鸿渐从第一次叫嚣要几个崽子好看,到第二次求饶,到第三次看到他们就躲。
但是这厢房就这么大,他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算了。
随便吧。
早点儿让他们打完,早点儿休息。
杜鸿渐已经彻底躺平了。
然而这次几个崽子没有打他,而是围了一圈,盯着他看。
杜鸿渐一开始还不在意,但等了怕是有一盏茶的功夫,还不见几个崽子动手,而是直勾勾看着他,他渐渐心头有些发毛。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你们想干什么?”杜鸿渐被看得有点儿受不了,“你们要打便打,我今日落入你们手里,虎落平阳被犬欺……”
“你算哪门子的虎,你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辱虎了!”周访的小儿子周道源和他爹一个性格,说话冲死人。
杜鸿渐:“……”
忍,忍是心头的一把刀。
他的心已经血呼啦嗤了。
“喂,杜鸿渐,你要不归化我们宋国算了。”骆乔说。
“什么?”杜鸿渐怀疑自己幻听了。
其他的小伙伴们也惊讶地看向他们的铁牛大王。
骆意也有些惊讶,来之前姐姐说今天不想打人,打得累,好无趣,没想到姐姐会突然说出这话来。
他只惊讶了片刻,然后给姐姐帮腔:“反正东魏和令尊也不来救你,你的国家和父亲都放弃你了,你也放弃他们,归化我们宋国,待来日你在宋国封侯拜相,叫东魏皇帝和令尊悔得肠子都青了。”
第55章
杜鸿渐被俘有近半年了, 却从没有人想过要招安他,宋国和兖州都只想拿他当筹码,换点实在的东西。
实在是此人太废了, 文不成武不就, 顶着个相州都督的名头,实际上相州的军权控制在刺史手中, 他就是个摆设, 完全没有招安的价值。
如果是他爹杜晓被俘虏, 早就有人来游说他弃魏投宋,他杜鸿渐……算了吧。
骆乔突如其来的一句“归化宋国”,把杜鸿渐给整不会了。
然后骆意几句话, 直接让杜鸿渐破防了。
成年人的崩溃真的就在一瞬间, 被俘虏被关押被小孩儿暴揍都没让他哭,一句“你的国家和父亲都放弃你了”让杜鸿渐眼眶红了湿了, 眼泪滑落下来,就止也止不住了。
“呜……”
杜鸿渐一声呜咽, 让围着他的小崽子们整齐划一地退后一大步。
这位叔叔怎、怎么就哭了呢?
他们都还没开始打呢!
杜鸿渐也不想在一群小崽子面前哭,可情绪上来了他就想嚎啕出来,整个人仿佛撕裂成两半, 一个高喊“别哭了, 丢人不丢人”, 一个吼叫“就要哭,就要哭,反正已经丢人了, 索性丢到底”。
吼叫那个占了上风。杜鸿渐管不了那许多了, 半年的憋闷,担惊受怕, 被小崽子欺负的无力,在相州的种种排挤,还有这二十多年的委屈,让他“哇”一声,哭成一个一百多斤的孩子。
真·孩子们被他那一声“哇”给“哇”得又整齐划一地退了一步。
外头守着的侍卫听到里面传出来的是哭声,以为是哪位上峰家的孩子受了委屈,立刻冲了进去。
然而,他们看到了什么!
孩子们围成一圈,杜鸿渐坐在中间捂脸大哭。
听到门口动静的小孩子齐齐转过脸看他们,一张张小脸上全是茫然无助,仿佛在说——“救命,你们快点哄哄他,让他别哭了,他为什么要哭!”
侍卫们:“……”
打扰了,告辞。
侍卫来得快,去得也快,卷起一阵风。
小崽子们风中凌乱,呆呆看着杜鸿渐痛哭。
他到底要哭多久啊,一个大人怎么能比他们孩子还能哭。
周道源打了个哈欠,都困了,“小乔姐,我们还打不打他?”
杜鸿渐的哭声顿了一下,然后哭得更伤心了。
席臻捂着耳朵,忍无可忍了,踹了杜鸿渐一脚,吼道:“你哭什么哭!你们东魏去年入秋后就多次挑衅,还杀了我们宋国的平民,你还有脸哭!把你碎尸万段了都赔不起我们宋国被你们杀害的平民!”
“就是,你们东魏都不是人!”周道源挥着拳头,梆梆给了杜鸿渐两拳。
杜鸿渐放下手,情绪彻底爆发,喊道:“我哭我的,关你们什么事!你们以为我想来相州吗,这穷乡僻壤的鬼地方,哪里有邺京好,要不是我爹看不起我,说我|干啥啥不行,我才不会来……”
席臻喃喃:“那你爹确实是个明白人。”
“你个小屁孩儿懂什么!”杜鸿渐咆哮:“从我出生到现在他管过我几天,好嘛,打了败仗,不光彩地解甲归田了,他倒是对我指手画脚起来了。还有我娘……”
杜鸿渐把二十多年的怨气一股脑儿对着一群孩子发泄出来,他爹看不上他,他外祖父家的表兄弟们也看不上他,外祖父做主给他娶了个小官之女也是看不上他,朝中的同僚排挤他,相州刺史是个笑面虎,副将阳奉阴违,等等等等……
小崽子们是来愉快地玩耍的,不是来听大男人抱怨生活不公嚎啕大哭的,就想走。可席臻和骆乔都不走,骆意掏了手帕去安慰杜鸿渐,就搞不懂。
“令尊总是在人前训斥你?那的确是太过分了点儿,家父就从不在人前训我们。”
“令正已经去世了?孩子也没保住?怎么没续弦呢?尊外祖不让你续弦,为什么啊?尊外祖管得也太多了吧,又管你娶妻还管你续弦,尊大父都不这样管你吧?”
“你来相州是自己跟贵国皇帝毛遂自荐的?你好有勇气,我都从来没见过我们宋国皇帝呢。”
“相州刺史看不起你,别驾人挺好?他们两个关系好吗?”
“你们相州调兵需要别驾的手令?竟不是你这个都督说了算?太不合理了吧!”
骆意的声音还带着奶气儿,说话不疾不徐,表情也随着话语随时变化,让被他安慰的人真心实意地感受他是在共情。
反正杜鸿渐是被安慰到了,泄洪一样打开话匣子,在骆意的引导下,叨叨叨地将来相州这几个月发生的大小事都吐了个干净。
毕竟,谁会对一个这么可爱的会安慰人的孩子心生警惕呢。
周道源等人已经耐不住出去玩儿了,骆乔和席臻坐在一旁时不时递个水递个果子,看二十六岁大男人跟六岁孩童倾诉苦闷。
席烈过来找人,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靠着门框,嘴角噙着一丝笑,这骆家的姐弟俩属实是天赋异禀了。
骆乔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转头一看,噫,这不是席二哥么。
骆乔让席臻看着杜鸿渐,自己出去,向席烈奉手行了个礼,问道:“席二哥怎么到这儿来了?”
“来找你。”席烈道。
骆乔问:“是有什么事?”
席二哥不爱同他们这些小孩儿耍,来找她定然是有事。
席烈指了指院子一角,率先过去,骆乔跟上。
两人站定后,席烈道:“建康那边有消息传过来,你在常州义兴县剿灭山贼之事已经传遍了建康大街小巷,陛下早朝震怒。”
“常州刺史没有上奏牍给建康吗?”骆乔问。
“问到点子上了。”席烈懒懒一笑,道:“马登还真就没有上奏牍。”
“他想将山贼的事遮掩过去?”骆乔有些惊讶,不管是谁剿灭的山贼,总归是一件功劳,常州刺史居然不摘桃,真是好生奇怪。
“或许山贼之事九牛一毛,背后还有更大的牵扯。”席烈道:“这剿灭了山贼,你在建康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了。”
骆乔道:“建康不早传我能目射霹雳、口吐红焰,还能怎么神?”
席烈说:“能梦入神机遨游太虚呢?”
骆乔:“……”这还是个人?
席烈道:“父亲叫我来告诉你们几个小鬼,最近低调一些,这杜鸿渐就别打了。建康派来监军的人已经在路上了,是柳光庭的从侄。”
“我们也没打他,跟他谈心呢。”骆乔指指屋里,“我们在招安杜鸿渐。”
席烈一愣,随即大笑:“你们几个小鬼招安杜鸿渐?招安他有什么用?”
“嘿,席二哥你别小瞧人啊,”骆乔仰头一哼:“待会儿让你大吃一惊。”
席烈笑:“行,那我等着。”
过了约莫两刻钟,席臻和骆意从屋里出来,四人一块儿回了刺史府,骆意问刺史府的仆从要来纸笔,将杜鸿渐那一个多时辰的发泄诉苦里有用的信息一条一条写出来,尤其是关于相州的。
杜鸿渐任相州都督只有短短四月,也没接触到什么要紧的军务,可职位摆在那里,相州大小官员再看不上他,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席烈看着骆意写,越看越是心惊。
相州大小排得上名号的官员,每个人的身家背景,刺史、别驾、治中从事、各县令之间的关系亲疏,甚至还有一张简略的相州州治所魏郡的舆图。
这是一个六岁的孩童能做到的?
未免太可怕了些。
“杜鸿渐到相州的时日尚短,他知道的也都是些皮毛。”骆意鼓了鼓可爱的小脸,“我觉得,应该是相州刺史徐完得了谁的授意,故意让杜鸿渐来送死。相州别驾陆从敏与徐完不和,他出身东魏八大高姓之一的陆氏,却被个泥腿子出身的徐完凌驾头上,不服是肯定的,要不怎么相州调兵还要别驾的手令。就是在叫杜鸿渐来送死一事上,两人应该是达成了一致。也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杜晓的命哦。”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席臻感叹一句,道:“我们没有杀了杜鸿渐,那徐完和陆从敏的如意算盘不就落空了。”
“所以,他们一直拖着不救杜鸿渐呗,根本就不想救。”骆乔说。
“可是我们也不想要他啊。”席臻皱着小眉头,“干啥啥不会,吃啥啥不剩,一个大男人还哭成那个鬼样子,我五岁之后都不这样哭了。我们要他有何用。”
“可以把他爹勾搭过来呀。”骆乔语出惊人,“他爹还是蛮有用的。”
听他们说了许久的席烈加入话题,笑道:“杜晓人在邺京,你这个勾搭的难度是不是太大了。”
骆乔想了好一会儿,的确难度有点儿大,如果杜晓在相州,还能想办法去把他绑来,邺京就……
“有志者,事竟成。”骆乔一拍手,“梦想还是要有的嘛,说不定哪天就实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