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又问题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但这个问题出在谁身上却很有说法在里头。
“五千石粟米全部过筛,只余下两千一百石不到。”吴灿很是自责。
审讯的结果出来,包括罗维在内的四人是收了别人的银子把掺石米给入了库,入库后准备与库中要处理掉的陈米掺和在一起,等到需要放粮赈灾或是平准粮价时,就把这些米出库。
四人里应外合,原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使君忽然下令排查窖库,罗维跑得快,另外三人慢了一步被看押起来。
“竟是一半都不到,”席豫冷笑一声,对厅中众人道:“你们说,建康要那么多米作甚。”
“那就要看,要这些米的人究竟是谁。”别驾魏友说道:“真是彭城王要这些米么?三年,近百万石米都去了哪里?”
席豫微眯了眼,片刻后,拿过案上右边的一封奏表盖上印,派人快马加鞭送去建康。
无论如何,兖州是绝不会吃这个亏的,除了兖州,其他仓恐怕也不能幸免,就看建康要怎么应对了。
“传令骆衡,备战东魏,别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席豫下令。
建康出了这动摇国本之事,其他三国能没一点儿动静?
建康京。
大理寺为查清太仓亏空案已连轴转了半个月,上到大理寺卿下到书令史,每个人脸上都没有一丝轻松之色。大理寺卿席矩更是严肃冷酷得能吓哭路过的孩童。
不查不知道,越查越心惊。
宋国粮仓除了京都太仓,在冀、兖、徐、襄、荆、秦等州设有军仓,在江、湘、越三州设有监仓,这么多仓储就没一处没问题的。
其中尤以湘州的长沙监最为严重。
湘州刺史左时已近耳顺之年,年老体衰对州中事务没多少精力管理,都是交由手底下的别驾和司马,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奸猾,好处没少捞,事情没在做。
再加上长沙郡还有个长沙王府,长沙王虽然年纪小,但府中的老王妃不是什么善茬,十分喜欢插手州务培植亲信。
湘州的各项事务那叫一个乱,州中各势力盘根错节,好好一个鱼米之乡被搞得乌烟瘴气。
“父亲。”
席矩又在大理寺公廨熬了一夜,是被席荣派去的人给叫回府的。
“案子要查,自己的身子也要顾着,你要是病倒了,还得麻烦家里人照顾你。”席荣正在作画,席瞮在旁磨墨。
席矩按了按眉心,他的确很疲惫,可半点儿不想休息:“父亲,此案牵涉太广,不尽早查实结案,恐其中再出变数。”
“你呀,总是爱较真。”席荣摇摇头。
席矩不同意父亲的说法:“非是儿较真,事关税米,在乎国本,半点儿马虎不得,况如今已有民怨,不尽快处理怎么安民之心。”
席荣放下笔,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画作,满意地落了印,才走到长子身边坐下,道:“你知道为父为何选在此时把事情捅出来吗?”
席矩一怔。
席荣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去岁大旱,四国皆损,齐国尚还能支撑,二魏没有三年恢复不了元气,我们又与齐国联了姻,齐国少帝不想被史书记成个两面三刀之辈,他不敢就撕破脸。即使知道我们国内空虚,他们也动不了我们。所以,你还有时间,不必急于一时,查清了查细了才好。”
“三国大肆传播此事,百姓怨声载道,不尽快安抚民心,恐生民乱。”席矩真正不放心的是民怨。
“不止是百姓,军仓出事,边关的将士们难道就不会怨?”席荣反问。
席矩一肃:“无论是百姓还是将士,都不能出乱子。”
席荣笑了一下:“放心,出不了大乱子的。百万石粮听起来是很多,但散在各州县又算不上多了。实在不行,就从建康到各县,所有官吏减俸,皇帝以身作则,建康宫率先缩减用度。叫百姓和将士们看到皇帝的决心。”
席矩:“呃……”
父亲安抚民心的办法真是离谱中又带着合理。
“对了,还有一事。”席荣看了眼席瞮,说道:“我已下授符,叫瞮儿出任湘州刺史。”
席矩微愕:“父亲,瞮儿还年轻,他出任湘州刺史恐难服众。”
“就是要个年轻的去湘州闹一闹,左时那老东西把个湘州治理成个什么鬼样子。”席荣端起茶盏,“能不能服众,就看瞮儿的本事。老二去兖州时年纪也不大,这么多年不挺好么。”
“祖父、父亲请放心,儿定不会堕了家中名声。”席瞮奉手。
席荣轻啜了一口茶,嘱咐:“湘州、江州是我们宋国粮仓,你去了长沙郡务必记得,米粮才是湘州的重中之重,不可出差错。”
席瞮道:“儿谨记。”
“长沙王不必过于看重,正好太子被刺还没结,我叫人把老王妃‘请’来建康,省得她给你使绊子。”
“多谢祖父。”
席矩见事已定下,便不再多言,也嘱咐了儿子几句,然后就被父亲赶去睡觉了。
时间已经到了腊月,元节将至,席瞮的任命已经下来但他还没有动身,一众友人得知他升迁为四品刺史牧一州,纷纷道贺并宴请。
太子得知后也将席瞮召进明德宫勉励了一番。
闻端已经是在努力地拉拢人心了,趁着闻绍被禁了足,他拉拢了不少闻绍以前的拥趸。
看得周祈、闻敬不约而同摇头。
那种墙头草有什么好拉拢的,真要笼络还不如上疏减赋以笼络民心。
闻敬委婉地提醒了一下太子,现在朝中为了国库亏空之事焦头烂额,民间亦是怨声载道,太子有什么打算都押在亏空之事结了之后会更好些。
大概是在朝中从未有过如此顺遂的时候,闻端有些飘了,对闻敬的提醒嗤之以鼻。
闻敬被太子点了句“畏首畏尾能成什么大事”,把到嘴的话都咽了回去,冷眼旁观太子在朝中种种作为。
皇帝不喜太子,更喜老三,为了老三皇帝也不会看着太子放肆的。
果不其然,在除夕宫宴上,皇帝因太子敬酒是微微洒出来些,大发雷霆,当着群臣把太子狠狠斥责了一番,甚至有不少诛心之言。
闻敬没有资格去除夕宫宴,是在元日当天听说太子没去大祭才知道皇帝叫太子在宫宴上跪了足有一炷香时间,太子回到明德宫就发了热,起不了身去大祭。
宋国元嘉二十二年元日大祭,太子病倒,南康王腿脚不便,彭城王和东海王被禁足在府中,五皇子没资格,最后大祭上皇帝身侧竟是无一个儿子。
第164章
永嘉二十二年的元节, 建康京稍显冷清,因国库亏空而致的民怨沸腾,让新年的爆竹都不太响了。
老人坐在门槛上, 目光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名目繁多的税赋早就把他的背脊压弯了,埋头在地里刨食一整年也只勉强叫全家人吃饱肚子, 这还得是在丰年, 若是遇到灾年别说吃饱了, 活着就已是万幸。
百姓已是如此艰难,可官老爷们还不知足,百万石粮啊, 那不得堆成一座小山, 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数量。
“阿翁,吃饭了。”
小女孩儿脆生生的呼唤把发呆的老人唤醒, 老人慢吞吞起身走进屋里,一家人都在, 就等着老人入座。
因是年节下,桌上终于见到了荤腥,老人把肉夹给孙子孙女, 难得吃到肉的小孩儿们很开心, 大人们却吃着菜很沉默。
他们都在担心, 朝廷出了这样大的事,为了补这个窟窿,今年的税赋会更高。
日子已经很艰难了, 税赋再提就真的要活不下去了。
沉默压抑的老人一家只是这广袤大地里的一个缩影, 近三百年的乱世与战火,百姓流离失所, 朝不保夕,有的村落一村都见不到一个青壮,有的村落更是一个人都没有了,田里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
这天下什么时候才能长平久安呢?
唉……
“唉……”
骆鸣雁夹菜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眼主位上的男人,垂眸继续沉默夹菜。
这已经是他第五次叹气了,她知道是特意叹给她听的,但她不想搭理。
朝堂上的事,他一个大男人都搞不定,难道还指望她这个后宅妇人不成?
“王妃觉得饭菜还可口否?”闻绍终于按捺不住,暗戳戳点骆鸣雁,“我却觉得比起以往要差了不少。”
骆鸣雁道:“妾身觉得尚可,王爷若是觉得差了,定然是厨子不尽心,王爷以为该如何?”
闻绍盯着骆鸣雁许久,努力把自己的暴脾气压下去,换上一张笑脸:“王妃掌中馈,下人不尽心,王妃看着处置就行。”
骆鸣雁说:“妾身倒是觉得厨子很尽心,做的饭菜都很合妾身胃口,当赏。”
闻绍笑:“……那就赏。”
骆鸣雁立刻就吩咐左右,赏伙房上下每人二钱银子。
闻绍:“……”
闻绍气都气饱了,吃不下,放下碗筷说了句“我去看书”就大步走出小松院。
跟着骆鸣雁陪嫁过来的喜翠见状心惊,低声劝道:“王妃可别跟王爷置气,叫夫妻生分了。”
“喜翠姨且安心,我拎得清。”骆鸣雁也放下了筷子,叫人把两张桌子都收拾了,她其实没有吃饱,但郎主都走了她还在吃未免不像话,她不想落人口实被闻绍找借口为难。
“可是……”喜翠欲言又止。
彭城王的脾气可不好,新婚第五日从朝上回来发了好大的火还差点儿打死一个仆役,都一个月了喜翠还时常做噩梦梦到那个血淋淋被拖走的仆役,胆都要吓破了。
“我是彭城王妃,王爷无论如何还是爱重我的。”骆鸣雁起身往暖阁走去,安抚喜翠和身边的侍女,“你们只要好生在我身边,不去主动惹怒王爷,不会有什么事的。”
几人对视了一眼,每个人脸上都是惶恐的模样,她们都是跟着骆鸣雁过来彭城王府的,以前在成国公府,二房娘子掌家也责罚下人不甚宽容,可仆役们犯了错打个几板子最坏就是发卖出去,虽然发卖后的前程未可知,总还是比没了性命要好。
那血葫芦一般被拖走的仆役叫每一个陪嫁过来的人心头都蒙上了阴影。
骆鸣雁进了暖阁靠在榻上,抱着怀里的手炉发呆。
侍女仆役们害怕闻绍,她又何尝不害怕。
那日闻绍去上朝,走之前意气风发还跟她说待下了朝回府接她去东市转转,谁知回府时换了个人似的,凶神恶煞不说,一名仆役奉茶时手抖了一下,就被他下令将人杖毙。
府里没有人敢去劝闻绍,包括骆鸣雁,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被活生生打死。
那是骆鸣雁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死人。
小时候父亲过世她被带到灵堂时父亲已经入殓,母亲也不让自己看到父亲的遗容,在骆鸣雁前十六年的时间里,死亡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会有很多人痛哭。
可在她新婚第五日后,死亡变成了一件恐怖的事情。
更让骆鸣雁觉得恐怖的是,闻绍白日下令将一个人活活打死,晚上面对她又是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看她因害怕发着抖,还拥着她低声宽她的心,要她适应,跟她说多见得几次就不会怕了。
强忍着恐惧被闻绍抱在怀里,骆鸣雁不敢哭出声来,只能紧紧地闭上眼睛不去看。
过了半个多月骆鸣雁才从恐惧的泥淖里爬出来一点儿,她是收到骆乔叫人送来的信,知晓他们顺利到了鲁郡,以及一到鲁郡就听说国库出了大问题,彭城王牵涉其中,骆乔问她有没有事。
骆鸣雁这才唤人来问,知道闻绍那日为何会大发雷霆。
兖州的信才送到,晚上闻绍就问起,骆鸣雁已经知道他被变相禁足在府中,这半月都在想办法洗清身上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