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在求和已经晚了,宋国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豫州拿回来。
腊月,元日将至,大雪纷飞。
上蔡被围已三月余郡城军民共七万多人,没有援兵,没有补给,存粮越来越少,城中已有家贫体弱者饿死了。
城中商行多半数关门歇业,勉强维持开业的也没有生意上门,米、盐、薪行更是在经过数次盗抢后一家不剩的都关门了,只余官营还在开着。
物价也高得离谱,即使有州府下令平准,狠狠处置了几个哄抬物价的奸商也无用,物以稀为贵,这道理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都一样。
说不平民百姓家中,就是刺史府的境况也很不好,全府上下节衣缩食已经是一日两顿改成一日一顿,府中的炭薪也不够,只有高凤岐的夫人因为病倒还能烧炭取暖,其他人包括高凤岐自己都是多裹几件衣服保暖。
主子们冬日的裘衣还多,奴仆们能有件镶毛的衣裳就不错了,高凤岐有几个姬妾吃不饱穿不暖,实在受不了了偷了他的令牌想出城,被高凤岐下令射杀在城门前。
“使君,天寒路滑,还是早些回府吧。”
高凤岐朝跟随的小厮摆摆手道无妨,慢慢走过上蔡郡城里一条又一条的街巷。
上蔡早不如起先的繁华了,街上行人寥寥无几,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或困苦或麻木,整座城都气死沉沉的。
拐进一条小巷,忽闻凄厉哭声,小厮吓了一跳。
“使、使君,要不快些回、回府吧?”
这里是上蔡城南,住的都是三教九流之辈,小厮怕不安全,使君出门也不叫护卫跟着,真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高凤岐没理,循着哭声往前走,在一间敞开门的大院前停下,看着院中一幕。
院中,两个汉子用床板抬着一名老叟往外走,被两个瘦弱的半大孩子拦住,求他们不要带走阿爷,旁边一妇人劝两个孩子:“你们阿爷已经走了,得让他入土为安对不对?你们听话,别叫你们阿爷走都走得不安稳。”
两个孩子却不听,他们只有阿爷相依为命,没了阿爷就是天都塌了。
汉子瞧见俩孩子怎么都不听劝,不耐烦了,粗声粗气道:“罗老丈已经死了,不把他抬出去,这院子还怎么住,你们再拦着,小心我把你们也扔出院子让你们自生自灭!”
妇人下了大力把俩孩子拖开,让汉子们出去。
两个孩子哭着追了出去,妇人走到院门口叹气看着。
“敢问这位娘子,适才是何事?”高凤岐上前两步,客气问妇人。
妇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此人身着狐裘锦衣身边还跟着伺候的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贵,顿时没了好气:“什么事,死人了!穷苦人吃不饱穿不暖,生了病,没医没药,死了!”
妇人在上蔡被围以前是做茶水生意的,见到有身份的人都客客气气赔笑脸,可这三个多月别说做生意,活着都是极大的困难,哪里还乐意赔什么笑脸。
“前头粮价那么高,也不知道官府都在干嘛,半点儿粮都不放。现在被宋国围了三个多月了,官府还是不放粮,怎么着,是想看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通通饿死是吧!现在看到了,今天死了一个罗老丈,昨天死了刘媪,前天死了柱子娘,明天还不知道死的会是谁!”
妇人泄愤般一通叭叭叭,小厮不忿想上前与她理论,高凤岐伸手拦了一下。
小厮见缝插针地说了一句:“之前粮价高涨,州府放出过存粮抑制粮价的。”
妇人呵地一声:“那粮价为什么还那么高?!”
小厮辩解:“那是因为朝廷没有派粮赈灾!”
“那不还是官府根本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
“那是朝廷,使君并没有不管。”
“结果呢?”妇人指着小厮的鼻子,“你说说,刺史都管了啥!朝廷不派赈灾粮,他不会去跟朝廷要?!宋国围了我们三个多月,他就坐看我们百姓都饿死?!”
“使君派兵出城打过宋军,打了好几次。”
“结果都败了,宋国还是围着,我们还是要饿死。”
“那是因、因为宋军人多!”
“就是打不过呗。要我说,打不过就投降算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命也是命,刺史真打算看着全城百姓都饿死不成?”
小厮词穷,看向高凤岐,后者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
妇人顺着小厮的目光看向锦衣狐裘者,她不傻,哪怕是一开始没认出,后头听小厮极力为刺史辩解,她也晓得了这锦衣狐裘之人大概就是豫州刺史高凤岐了。
“呸!”
妇人恶向胆边生,对着高凤岐啐了一口,扭着身子转回院子里,把院子门关得嘭嘭响,仿佛要砸到高凤岐的脸上一般。
小厮在刺史府伺候好些年,从未见过使君面前有如此无礼之人,气得大喊:“泼妇!”
“使君,你看她,这刁民,泼妇……”
“闭嘴!”
高凤岐喝止,沉着脸说:“回去吧。”
小厮诺诺点头,赶紧在前头领路。
高凤岐边走边说:“你先去,叫所有人都在州府大堂里等我。”
第195章
州府大堂里, 别驾、郡守、郡丞、治中从事、诸曹、中正等人陆续到了,等了有一刻钟的样子,又见州中主簿、门亭长、录事、记室书佐、诸曹佐、守从事、武猛从事等陆陆续续进来, 再之后就是上蔡守军将军、都尉等人到了。
“诸位, 这是怎么回事儿?”
“不知,使君把咱们都叫来, 应该是有什么大事吧。”
“难道是要发兵出城?!”
身在上蔡的官吏武将共四十三人, 悉数到齐。
“父亲, 人都到齐了。”高凤岐长子高肖在门外说。
屋内,高凤岐回了声“知道了”,握着夫人的手, 叹息道:“要不是这大军围城, 城中缺药,你的病早该好了。”
“我的身子我知道, 没什么大碍。”高夫人吃力地把另一只手覆在高凤岐手上,拍拍:“别担心我, 我很快就会好。”
“生病了总是会难受的,难受就说,啊。”高凤岐努力维持着轻松的表情。
他在来之前找府中良医问过了, 夫人的病缺了一味君药, 那味药稀少昂贵, 找遍城中药铺皆没有,府中存的已经消耗殆尽。
“使君,再不对症下药, 夫人的病拖不了多少时日了。”
其实不用良医说, 高凤岐也可看出他的妻子的身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再没有药就……
眼前浮现大院里老叟被抬走孩子痛哭去追的画面, 耳边尽是那大院妇人的骂声,高凤岐闭了闭眼。
“夫君。”
高夫人虚弱的声音唤回高凤岐走远的思绪,他听她说:“你去吧,做你想做的、该做的事。”
高凤岐握着妻子的手猛然一紧,喉咙干涩:“夫人,我……”
高夫人说:“再如何,都有我陪着夫君。”
高凤岐问:“即使我背负一身骂名?”
高夫人说:“我们是夫妻呀,夫妻就该荣辱与共。”
高凤岐弯下腰,把眼中湿意眨去。
门外,高凤岐三个儿子都在等着,听到里头的对话,老三高胡问两位兄长:“父亲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
高胥给了高胡一个白眼,高肖根本没心思搭理弟弟,忐忑地等着父亲出来。
不多时,高凤岐出来,整了整衣襟,在三个儿子脸上一一看过,说:“走吧。”
高肖想说话,被高凤岐一个眼神制止。
现在的刺史府不是原先的旧宅,几年前刺史府走水被烧个精光,城中士绅将自己的一座五进宅子修缮后献出来与高凤岐,这座宅子自然是比不上刺史府旧宅的,却也是高夫人精心布置过的,高凤岐缓缓走过回廊,院中的花草树木他都记得哪些是妻子亲手栽种的。
“爹爹——”
随着童稚的呼唤,一个不及人腰高的团子扑过来保住高凤岐的腿,仰起的脸上尽是孺慕,软糯的童音说:“爹爹,你好多天都没来瞧阿四了。”
高凤岐摸摸幼子的脑门,柔声道:“爹爹这几日很忙,等忙过了一定去瞧阿四,好么?”
这个孩子是四年前一个妾室为他添的,老来得子,高凤岐对他比对头前三个儿子都温和耐心些。
高胥瞧着这父慈子孝的画面撇撇嘴,目光转到心事重重的高肖脸上,嗤了声。
高胡的目光一直在两个兄长身上滴溜溜地转,这会儿看二哥嗤大哥默,他福至心灵地来了句:“大哥是不是想大侄子了?大侄子去他外祖家也住了几个月了,可惜现在被宋国围了城,不能去接大侄子回来。”
对高胡的话高肖无动于衷,高胥却是被一语惊醒梦中人,不敢置信地朝父亲看去。
入秋之前父亲说幽州的亲家来信挂念外孙,让老大把儿子送到他外祖家去,所以……
所以……
父亲早料到会有今日,特意叫人把老大的儿子都送走?
“父亲!”
“你想说什么?”
高凤岐语气并不严厉,比起以往他教子的语气来说是过于平淡了,可高胥以前敢顶嘴,这会儿也半分不敢造次。
老大的儿子是命,他的儿子、老三的儿子难道就不是命?高胥想这样问一句。
高凤岐轻拍了一下幼子让他跟嬷嬷回屋去。
“走吧。”高凤岐叫三个儿子。
高胥迟疑,高凤岐见了道:“不想去就回屋去。”
高胥咬牙,愤恨地瞪了表情木讷的高肖一眼,跟上父亲的脚步。
高家父子四人到的时候,州府大堂里的争执声已经大得快把屋顶掀翻了。
上蔡被围三个多月,几次主动出击都铩羽而归,不仅仅是官民之间有矛盾,官吏之间也是矛盾重重。
“诸位,”高凤岐坐在主位上,沉声道:“城中是何情形都了解,如何可解?”
众人皆沉默,没有外援,他们除了死守还能有什么办法。
“要我说,干脆出城轰轰烈烈打一仗,也好过在城中做缩头乌龟!”军中都尉受不了这份沉默,站起来豪言壮语。
武猛从事说:“士兵们饭都吃不饱,守城尚且艰难,出城就是送死。你想当英雄你自开了城门去,别叫大家伙儿给你垫脚。”
“士兵们为什么吃不饱,原本城中存粮支撑一年有余,要不是胡乱运粮,如何会连三个月都吃力!”都尉把矛头指向仓曹,怪仓曹往州中各处运粮。
仓曹登时怒了:“不运粮赈灾平抑米价,你想让州中百姓都饿死吗?你不怕被世人戳脊梁骨吗?!”
都尉道:“赈灾那是朝廷的事,朝廷拨粮赈灾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