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上京春 上京春 第34节

殿中花木葳蕤,温香浮动,拢住女子柔声缓叙的话语,与男子不时响起的清冽声线。

长公主缓声对裴时行讲诉了方才遇到周颐一事。

“所以,殿下觉得周旭该死,却也觉得周大人可怜。”

裴时行听罢长公主心事,简洁地道出元承晚心中纠结处。

“但是,”他一双明眸清且锐,“纵然如此,你也并不认同周大人为周旭任官的行事。”

元承晚颔首。

裴时行墨眉轻蹙,沉默片刻。

周旭为人跋扈骄佞,素来同京中纨绔混在一处。

及至入营听训也毫无长进,反将整个北所都搅得乌烟瘴气。

长秋宫一事,他胆敢于禁中收买下药,本就是触怒皇帝的死罪。

又兼自己多番搜集查证过后奏上去的东西,里头证据确凿,周旭曾因逼.奸不成便纵马踏死女子。

种种罪状加诸于他一身,周旭实则该死千百遍。

若非那件事牵扯到她,不便张扬,这种渣滓绝无可能被做成意外坠马而死。

或许就连周氏阖门上下亦有大祸。

可这些事情,裴时行不愿在此刻说与她听。

她心性纯白,剔透若新雪,眼下正感念周颐年衰,又兼师长旧谊。

他在此刻同她诉周旭的罪状,长公主或许并不能意识到周颐的罪又在何处。

裴时行决定换一种更为迂回且温和的方式。

“殿下可知如何观人?”

他忽然启口,抛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古人讲观人相面之术,当自神骨精气等七处同观,方可知其命察其运。

“此道固然有理,可臣以为,观人不止在面。

他抬眸凝住她,眼瞳深邃又专注。

见长公主目色询问,他轻笑,缓声以例为她释难:

“若观面。殿下肌面白净,肤若无瑕凝脂。此一处,便知殿下出身不凡,不必受耕劳日晒之苦。”

他目光下移一寸,落在她皙白额间:

“眉心平顺,中距合宜,娥眉深弯舒展,毫不粗乱。

“说明殿下为人温和,且顺遂无忧,不必时时颦蹙。”

“两颊娇红,殿下气血旺盛、经络通畅,凤体康健。”

对面的长公主在他的目光下几分不自在。

却听裴时行继续道:

“齿白牙齐,无龋。说明殿下幼时便习性良好,受人照料得当。”

话到这里,男人故意顿了一顿。

观人不止观面,元承晚以为他还要继续望下去,挑眉反制道:

“你观本宫做什么,卿家何不说说你自己。”

“臣同殿下一样。”

如何一样?

长公主并不相信。

裴时行却扬眉一笑:“殿下极美,臣同殿下一样。”

“莫非殿下不觉?”

玉面朱唇的年轻郎君话音清冽又悠长,被晴窗日华映照出高挺英隽的眉宇,竟有几分风流意味。

而这风流亦是亲而不狎,恍若天边自在流云。

元承晚难得见他如此模样,故意道:“是呀,本宫知你最好看了。”

裴时行不知脸羞,大大方方受下这一赞,拱手谢礼道:“多谢殿下赏识厚爱。”

他默默笑了一下,而后探出宽大手掌。

掌心温暖又干燥。

“那便不观殿下了。”

裴时行另只手牵了长公主雪腕,轻轻落入他掌中。

“观我。”

他垂眸,认真将指节扣入她指间,慢慢牵引着比他细,亦比他白的女子指腹轻划过自己手掌。

口中话音同掌上动作一般从容,却又充满诱哄意味:

“臣指侧这一处茧最厚,乃是常年握剑握笔所致。”

他们的指覆在一处,慢慢滑下。

“拇指之下的肌腱处亦有,这是因为握剑不可用死力,否则便握不住。”

“若是生在这处,便是因握刀之故。”

元承晚听闻话语,随着他的力道抚上去,正是食指的第二个关节处。

她觉这处的茧比方才薄了些许,却仍是坚硬。

裴时行继续解释道:

“这是被刀镡磨损,如臣这般厚度,便是会使刀,但平日又不惯使,不以刀为佩兵的模样。”

“而这一处伤,”他带着她的手落到自己左掌的虎口处。

“这是臣儿时不慎被斩霜所伤,痕细而深,直而斜,此生难消。

“武人一观,便知是被薄刃锋利的剑兵所划。”

他忽想起什么,低笑了一声:

“臣比殿下长四岁,眼下回想,臣手上这道伤被造就时,殿下应还不过一岁。”

一岁的元承晚该是什么模样呢?

想必亦是白白软软,一双眼眸已然显出不俗来。

要是他们的小儿日后也长的像阿娘便好了。

“如此,亦叫观人。”

他收起那令他心魂柔软荡曳的遐想,清晰道。

长公主抽回手。

她忽疑心是这男人方才捏她的力气过大,又或者是他掌中茧实在多又厚。

这才令她一整条臂膀都残留了酥麻触感。

而后顺着遍布四肢百骸的脉络,俱都汇入心脏。

“可这也不足以观人。”

裴时行继续道。

“握剑的不一定是将士,却有可能是江湖刺客,绿林匪徒;提刀的亦有可能是屠夫庖厨。”

“至于此处,”他触上自己中指远节,示与她看:

“臣乃是因常年握笔伏案而成,可旁人却不一定是由笔杆所致。”

他话音倏而冷冽,骤然划破方才的所有朦胧似梦的旖旎:

“便如殿下观周大人一般。

“身着旧衣,不一定是乡野贫民,却有可能是出入宫禁,秩阶正四品,享食禄百担的高位之人。”

“殿下,相貌最容易欺人,衣着亦可轻易变更,门桥边的乞儿若得一身罗衣锦缎,亦可显出尊贵气象。”

他终于在此刻将周旭作下的恶,将京郊被纵马踏死的女子,将那女子家中哭瞎了一双眼,却只能捶地竭骂的老父俱都说与她听。

而后道:“若殿下今日先见的是这可怜老丈,再见周大人,或许此刻感受便会截然相反。”

元承晚垂眼,一瞬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寡断。

她当真是在富贵堆里待久了,竟也变得如此痴傻了。

何时竟也学会了朱门食百姓之肉,饮黎庶之血,却还顾影自怜的做派。

痛悔与愧怍一瞬向她周身袭来。

却听裴时行轻叹道:“殿下,抬眸望臣。”

面色微白的女子闻言,乖顺抬眼。

“这不怪您。”他目色温柔,将其中的沉静与笃定一并毫无保留地展露给她。

“若世间当真有什么无瑕,那想必善良便是唯一宝贵之物,乃是这俗世间最高贵而不可被苛责的善德。”

“您见周颐老态而生怜,为善;知老丈盲眼落泪而生愤,为知是非;听臣一语便透彻全境,是慧;而如今的自惭一念,是谦。”

他历数着她的种种优点,面上笑意骄傲又怜惜。

“您觉周颐为幼子以私权谋职是错,可又觉自己其实并无资格指摘旁人。”

长公主琥珀双眸倏然张大。

他说的极是。

若真论及承蒙祖荫,不事生产,又有谁能比得上她这位纨绔又浮浪的长公主呢。

她的确厌恶周旭,亦厌恶权贵徇私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