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 我再买一些带回府上,给我阿爹阿娘尝尝, 他们一直很好奇你的手艺呢。”秦姝娴眉眼弯弯。
姜菀心领神会,微微笑着道:“那是我的荣幸了。”说着,她又亲手挑了几个最饱满最甜的烤红薯打包好递过来。
三人这么一番对话, 虽未明说, 但处处都透露着一个信息——姜菀是清白的。若秦姝娴真是吃了她做的饭菜才会病倒, 又怎会在病愈后第一时间喜孜孜地又来光临呢?自然也不会说出秦氏夫妇对她的手艺好奇这样的话了。
不知是谁小声说:“听说县学那个厨子其实是俞家酒肆的人。”
“……”
“我也看见了, 那日两个衙役押送着那人回衙门审判。”
方才还在争辩的几人顿时偃旗息鼓了,自觉没趣,便先后离开了。余下的食客眼见为实, 看当事人都当街辟谣了,还有什么不放心?因此也在秦姝娴身后排起了队。
待到客人少了些, 姜菀引着秦姝娴入内,在单独的隔间里坐下,打量着她的脸色道:“秦娘子,你应当已无大碍了吧?”
秦姝娴眨眨眼:“我这不是好端端站在你面前吗?”
姜菀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她顿了顿,轻声道:“我瞧着秦娘子的脸色还有些憔悴,还是需要多多休养。今日之事,多谢你为我直言。”
秦姝娴握住她的手:“姜娘子何必客气?我也不忍看你被谣言抹黑,连累食肆生意。此事由我出面,应当就可以还你清白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秦姝娴看着天色渐晚,便道:“我先回去了,阿爹阿娘还等着我回去用晚食。”
“秦娘子慢走。”姜菀送她出门,目送着她走远。
有了秦姝娴的力证,大多数食客便放下了心,姜记食肆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只是谣言如风,难以捉摸,轻易便会吹到每个人的心里,给每个人心中留下痕迹。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但姜菀经历了最初的愤怒,如今已经心如止水。日久天长,她总会扭转局面的。
*
这一日午后,秋日的阳光如碎金一般洒落在食肆门前,路上时不时便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经过。姜菀叮嘱了宋宣在厨房忙碌,自己则出来开始做冰糖葫芦。她将串在竹签上的糖葫芦在铜锅的糖浆中一滚,那红彤彤的糖葫芦上便凝了一层透亮晶莹的糖衣,待糖衣凝固了,咬下去便是脆硬的,山楂果吃起来酸甜交加。
姜菀把一串串糖葫芦放好,甩了甩略有些酸痛的手腕,一抬眼便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苏娘子?”
苏颐宁以女子之身把兴办学堂之事做得颇为成功,因此她在长乐坊及周边坊内都有不错的名声。又加之她面向平民百姓广收学生,便有不少人都感念她的恩情。因此,虽然她的学堂不在永安坊,却也有不少人识得她。
她甫一出现,又是在路上人头攒动的时候站在了姜记食肆门口,便很自然地引得不少人注目。
苏颐宁在食肆门前站定,笑吟吟地道:“姜娘子,我今日正好经过永安坊,便想着与你续签一下学堂点心的契书。”她说话时的声音柔和却不失力道,清晰得足以让四周人听见。
姜菀愣了愣,这才想起已是月末。先前她与松竹学堂签的契书是三月一签,月末正好到期。她道:“瞧我这记性,竟把此事忘了,还麻烦苏娘子亲自来这一趟。”
苏颐宁莞尔:“无妨。”她瞧着那一根根晶莹透亮的冰糖葫芦,笑道:“前些日日我偶感风寒,吃了几日药才好转,然而口中却一直发苦,正好尝尝姜娘子做的冰糖葫芦开开胃。”
她说着,示意身后的婢女取出契书:“姜娘子,咱们进去说吧。”说着,她又仿若不经意地开口道:“学堂的学生们对你做的点心都很推崇,我亦是。这数月来,姜娘子给学堂做的点心都色香味俱全,还会充分考虑到孩子们的口味和胃口,他们都喜欢得紧。”
两人进了店内,思菱特意多待了一会,果然听见不少旁听的食客窃窃私语起来:“苏娘子都这样推崇姜记食肆,应当并无问题吧。”
“秦娘子和苏娘子都与这店主这般熟悉,看来之前真的是讹传。”
“都怨你,以讹传讹,乱传话!”
“......”
思菱放下心来,果然某些特殊情况下,还得靠这些说话极有分量的人出面表态才能扭转局面。她松了口气,转而笑眯眯地吆喝起来:“冰糖葫芦酸又甜,走过路过来尝尝吧。”
*
姜菀与苏颐宁去了后院房内坐下,她仔细浏览了一下契书后便签下了名字。
苏颐宁饮茶的空档,姜菀踌躇片刻,说道:“苏娘子,恕我直言,方才你在店外是不是有意为之?亦或是受人之托?”
她对上苏颐宁的目光,解释道:“......若你只是为点心契约一事而来,应当不会当着众人的面为我说那么多好话。”
苏颐宁展颜一笑:“姜娘子果然聪慧,我早知瞒不过你。你说得不错,确实是有人私下拜托我,同我说了姜娘子你如今遇到了困难,希望我可以寻找到适宜的机会,在众人面前为你力证一番。”
她面上掠过一丝无奈,叹道:“若不是他人告知,我竟不知道这些日子你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因此无论有没有人拜托我,我都是会说这番话的。只希望我今日来得还不算太晚,能帮到姜娘子你。”
“苏娘子这是哪里的话?你愿意为我直言,我已经很感激了,”姜菀握着她的手,“只是我还有些疑问,那位拜托苏娘子的人……是谁?”
其实话一出口,她心中便隐约有了猜测。
苏颐宁缓缓摇头,唇角扬起浅笑:“我答应了他要为他保守秘密,恕我无法告诉你。但我想以姜娘子的聪敏,一定可以猜到是谁。”
姜菀轻抿唇,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句:“多谢你,苏娘子。”
苏颐宁看着她,目光多了几分感怀:“我听说了姜娘子这些日子经历的波折,于你而言确实是无妄之灾。好在姜娘子不是轻易放弃之人。”
姜菀笑了笑:“起初我也为此懊丧过,但事后一想,一味愤怒或是伤怀并无用处,不如用往后的桩桩件件生意来重新建立口碑,毕竟事在人为。”
“我早就知道,今日这一趟不会白来,”苏颐宁站起身,轻轻握住姜菀的手,“姜娘子,保重。”
送走苏颐宁,姜菀独自一人在房中坐了许久。
那个人,会是沈澹吗?
不知为何,姜菀觉得心头漾起了暖意,渐渐的,那暖意蔓延到了脸上,让她脸庞微热。
*
“风水轮流转。”这日,思菱与宋鸢从外面回来时,异口同声说了这句话。
“怎么了?”姜菀问道。
思菱放下买的东西,说道:“如今的俞家酒肆,便是前些日子的我们。”
姜菀略一怔,已经猜到了:“因为陈让?”
宋鸢一边开始择菜,一边道:“虽然县学那边没有大肆宣扬此事,但坏事总是传播得很快,坊内几乎人人都知道俞家酒肆的厨子在县学饭堂做的菜导致学生染疾病倒了。”
姜菀若有所思。陈让明面上是俞家酒肆的人,却出了这档子事,以俞家的谨慎,必然也会极力撇清与陈让的关系,免得引火上身。
果然不出半日,姜菀便听说陈让被逐出了县学后也没能回到原先的东家。俞家酒肆声称由于陈让擅自做出这样的事情,有违酒肆的经营理念和原则,为了往后店里食客着想,他们只能把他解聘。
为了表明态度,俞家酒肆还贴出了告示,宣布这几日进店用餐的食客均可以享受一道免费菜品。
俞家如此干脆利落地摆脱了与陈让的关系,这一举动可以说是挽回了一定的名声,让食客们意识到他们有错能改,绝不包庇。至于陈让,他一夕之间便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不仅名声尽毁,还面临着刑罚。
思菱说起此事时神情是掩不住的痛快:“当初他以为攀上了俞家的高枝儿就能飞黄腾达了吗?到头来,俞家不还是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我看他如今还能去哪里蹦跶?”
然而姜菀凭着自己对陈让的了解,总觉得他不会就这么轻易偃旗息鼓。
第二日午间,姜菀与思菱出门去取前几日在成衣铺定做的衣裳,回来的时候正巧经过俞家酒肆,但见里面酒香缭绕,热火朝天。门前,几个笑容满面的店小二伶牙俐齿,笑呵呵地向众人介绍着今日的特色菜品。酒肆楼上的木格子窗敞开着,时不时便能听见里面的笑语声。
思菱小小地撇了撇嘴,没说什么。姜菀打量着俞家酒肆的格局,心中不由得想若是日后自家食肆也能扩充一下店面该多好。
她刚走了下神,便听见思菱低声惊呼:“小娘子快看,那是何人?”
与思菱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众人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姜菀抬头看过去,却见两个衙役正按着一个人向这边走来,那人被发跣足,形容狼狈。
“陈让?”思菱厌恶地皱眉。
姜菀敛去思绪,打算看看他究竟要怎样闹事。
那两名衙役钳制着陈让在酒肆前站定,皱眉道:“陈让,大人心慈,允你受刑前见见家人,待杖刑一施,你就该被逐出云安城,再不许回来了。既来了,你的家人在何处?”
“他不是孤儿吗?哪还有家人?”思菱瞪大眼睛。
姜菀记得陈让自幼便双亲俱亡,因此才会被姜父收养。她蹙眉,他这又是闹哪一出?
陈让穿着囚服,浑身脏污。他向着食肆门口的小二说:“麻烦让卢掌柜出来一下。”
那小二犹豫了一会,才迟疑着去了。
姜菀看着陈让掩盖在蓬乱头发下的目光,心中忽然浮起一个猜测。她可不觉得陈让会这么念旧,专程来同卢滕道别,只怕是另有打算。
果然,在卢滕还未出来时,陈让艰难地转过头,对着围观的众人道:“我自来了俞家酒肆打工,每日都老老实实干活,本本分分听掌柜的话,对他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他指东,我根本不敢往西。”
“掌柜的一心想多赚些银钱,便让我去应征县学饭堂的厨子,还教我如何在比试中胜出。”
随着他的话,围观众人也窃窃私语起来:“这就是那个被县学开除的厨子?”
“他是俞家酒肆的啊?”
“县衙大人可真是心善,居然还许他来见旧东家。”
说话间,卢滕匆忙赶了出来,看见陈让时面色明显不佳,碍于衙役在侧,只好抑着不满道:“陈让,你有何事?”
陈让向他作了一揖:“今日来是为了拜谢掌柜的昔日的照拂与教导。往后我会被逐出云安城,再无法见您。”
这分明是一席情真意切的话,然而从陈让口中说出来却是说不清的诡异。
卢滕不动声色,淡淡道:“往事不必多言,你我就此别过吧。陈让,望你今后能痛改前非。”
陈让忽地冷笑:“痛改前非?难道我今日之模样,不是拜你所赐?”
卢滕面色黑如锅底:“陈让,你又在胡说什么?酒肆已经与你断绝了任何关系,你休想造谣。”
“若不是你暗示我可以在饭堂选拔中动手脚,我又怎会——”
不等他说完,卢滕立时喝道:“一派胡言!一切都是你自己拿的主意,与我何干?”
他冷笑道:“陈让,你以为胡乱攀扯几句旁人就会相信了吗?”
那两个衙役交换了一下眼色,上前道:“陈让,时候到了,你该走了。”说着,两人按住陈让,迫使他转身离开。
陈让不甘心地挣扎:“卢掌柜,那药粉是你说在西市售卖,告诉我可以去那里买,也是你默许我加在饭菜中——”
不等他说完,两名衙役已经封住了他的嘴,强行把他带走,一时间只听到陈让的呜咽声。
待三人离开,议论的声音更大了些:“难道他那些事是在俞家酒肆授意下做的?”
“难说!”
“什么药粉?俞家酒肆的饭菜不会也加了药粉吧?”
怀疑的口子一旦被撕开,就很难恢复原状。
卢滕见势不妙,忙朗声道:“诸位,这陈让原先确实是我家酒肆的厨子,我也曾对他寄予厚望,不想他去了县学饭堂后便财迷心窍,忘了本,背着我做出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俞家酒肆如何能容得下这样的人?”
“我们俞家酒肆开了多年,名声与口碑有目共睹,自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还请大家相信我。”
他语气诚恳,神情认真。
对于卢滕的话,众人议论纷纷。思菱也忍不住低声与姜菀道:“小娘子,这陈让是疯魔了吗?居然还不忘拉旧家下水。”
姜菀无声摇头。
不知众人对卢滕的话听进去多少,但酒肆里原本正吃着饭菜的食客听了这番闹剧,各自交换了眼色,顿时觉得面前的菜肴难以下咽了。
更有人干脆不动筷子,拔腿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