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面,沈娘的宽袖蹭过林青青的脸颊,带着厚重的草药味。
“姚府满门抄斩,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你回京城也只是送死。”
姚太师被斩是四月份的事情,所以现在是七月份。林青青心想。此时方子衿六岁,他在幽篁山上。
“头发散了。”沈娘停下脚步,手指穿过林青青飘扬的发丝,拨弄掉上面的发带。
林青青躲了躲,想起自己如今是个残废,又把头伸过去,放在沈娘的手掌底下。
既来之则安之。
她惜命,只要还活着,便不会胡乱折腾自己的小命。
沈娘把她的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看到她脖颈后的刺青,犹豫了一瞬,重新扎起发带,半披半绾着。
林青青远远瞧见幽篁山上面有一处翘起的高峰,高峰上建了小木屋,远看只有一个小点。
她多看了两眼,便被沈娘察觉,沈娘推着轮椅继续向前走:“莫上悬崖。”
“去不得?”林青青问。
“去不得。”沈娘。
“上面有什么?”
“药人。”
林青青回头看她:“我想去看看。”
落在椅背上的发丝被扯断一根,林青青疼得眉头直皱。
沈娘低头打量她的脸,两只眼睛像锥子一般盯视她:“弄坏我珍贵的药人,便把你也做成药人。”
林青青伸出自己包成粽子的手:“我不弄坏,我就看看。”
沈娘还盯着她。
林青青:“我这双废腿总归是追不上活人的,看上一眼都不行嘛?”
沈娘脸色冷冰冰的:“不行,说不行便不行。”
林青青黯然垂下眼:“我就要坚持不住了,找个人陪着我说说话好吗?哪怕药人都行。没完没了喝药,治好腿又如何,而今我一无所有,想死的心都有了。”
沈娘:“你非要如此,我也不拦你。”
林青青:“……”
沈娘盯着她那张的脸,缓了缓心神,提醒道:“你的腿半个月便能好,届时是下山自寻死路,还是苟且在幽篁山上,你自己做主。”
林青青的心脏倏地往下沉,想起瞿遥悲泣时说的话——死去的人还能活着回来吗?
倘若姚药便是瞿遥说的药药,那她岂不是会死在幽篁山上?
林青青立刻掐灭这缕可怕的念头,她和姚药不是同一个人,一如她和林夜然,选择不一样,结果也会不一样。
沈娘看起来柔弱,但不是个善茬。
姚药的死是个警钟,她必须谨而慎行。
“你很忙吧?”林青青叹了口气,道,“不用管我了,我一个人静静。”
沈娘手肘挎着竹篮,里面瓶瓶罐罐碰撞在一起,叮铃作响。
她确实很忙。
这几日被姚药打岔,积攒了十几瓶新药,药效还未来得及试验,不能直接投喂给珍贵的药人。
“不忙。”
林青青抬起眼帘,对上沈娘凝视她的眼睛。
为什么盯着她的脸看?
林青青动了动僵硬的嘴角,看向她臂弯挂的竹篮:“这都是什么药?做给谁吃?”
沈娘:“你问的太多。”
虽然嘴上这样说,沈娘却还是回答了林青青:“毒药,给你吃。”
林青青险些便要推着轮椅自己走了,奈何她的手做不了大动作,动一下都钻心的疼。
“你这么辛苦救我,是为了让我试毒?我身体很弱,泻药都能轻松毒死我,不值得你用这些。”
沈娘好像被定身似的,呆愣愣地望着林青青,臂弯的竹篮从手臂滑落,瓶瓶罐罐碎一地,零落地散在各处,翠绿的草叶粘上药汁,迅速枯萎。
不知这唱的是哪一出,林青青瞧着地面枯萎的草叶,生无可恋地闭上眼睛。
沈娘注视林青青的脸,一寸一寸地扫过,收敛神色,没管草丛里的毒药,推着轮椅往回走。
“方才说的那句,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林青青注意到沈娘神色不对,闭上嘴不再开口说话,任由她将自己推回原来的屋里。
安置好她,沈娘又在捣鼓瓶瓶罐罐,有不少瓶子出现裂口,药液渗透交缠,将木制的柜架漆染成阴森的脏色。
刺鼻的气味时不时飘入鼻腔,林青青翻看药典,抬手挡住口鼻。
盛放深褐色汁液的药碗被放到眼前,液面萦绕着不知名的雾气。
如今是夏天,开水飘出来的气也会很快消散,这一碗里面到底放了什么?林青青凝眸,看向坐过来的沈娘。
沈娘脸庞不动,瞥了眼她的手:“换药时间到了。”
林青青配合地伸出手,看着沈娘解开白布,心里早有准备,看见糜烂的手指,眼角还是颤了颤。
沈娘细心擦药:“左手指骨虽然接上了,但损伤严重,日后可以提笔,提兵器不行。”
左手?林青青:“右手呢?”
沈娘冷淡道:“你惯用左手,这时候改过来是不错的选择,但右手想要做到左手的灵活,恐怕也要耗上几年时间。”
林青青颔首,表示知道了。
沈娘抬眼看她:“你不要死要活的样子,倒是顺眼了不少。”
换完腿上的药,林青青疼得满身是汗,沈娘帮她简单擦洗,又拿出一柄短剑放桌上,告诉她今夜有事,便带着十几瓶毒药推门离去。
林青青凑近比量短剑的宽度长度,发现它果然就是琴剑里的佩剑,也就是说姚药这时候只有剑没有琴。
那把琴又是谁送去的宜城?
透过窗子,林青青看见一道身影慢慢向着山顶木屋移动。
手指重新用细布包扎过,勉强能活动,但动一下疼的她眼前发黑。
她用未受伤的手掌肘推动轮椅的轮子向门外移动,力气大了还是会牵动到手指上的伤口,少时,额头的汗水便如溪流一般,蜿蜒从两鬓流下。
出门后,林青青听到一阵微弱的哭泣声,看了眼远处指定是到达不了的山顶,转动轮椅,寻找哭声来源。
“啊呜呜……”少年变声期的呜咽声嘶哑低沉。
林青青找到柴房,柴房里瘦削少年曲折一条腿,怀抱稻草半坐,埋着头看不清面孔。
她手脚不方便,推不开门,停在柴房外面,出声问:“你哭什么?”
少年哭泣声骤停,愣愣地望向门外依稀的身影。
他眼里只能看见黑白两色,林青青的脸背对夕阳,剩一团深浅不一的黑影,绰约难辨。
“我做噩梦了。”少年哽咽道。
林青青:“梦都是反的。”
“不是!”少年手脚并用爬到柴房门边,“我看见我娘被坏人抓住,坏人扯断她的头发,用簪子刺她。她流着血爬向我,指甲抠进我的脚腕,我好疼好疼,我想救她,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太弱小,杀不了坏人。”
“你集中精神,没什么是做不了的。”林青青说,“你可以控制梦境。”
少年跪在几块木头叠在一起的门板后面,怔然道:“我可以控制梦境?”
“是。”林青青认出少年便是瞿遥,“梦由你身体意识创造,当你自我意识占据主导,在梦里做什么都可以。”
瞿遥脱力地滑坐在门后:“我想杀一个人,可以在梦里杀了她吗?”
林青青:“仇恨也好,恩怨也罢,终无法在梦里得到结果。大梦初醒,万事成空。你是与什么人有怨隙吗?”
瞿遥喃喃道:“何止怨隙……血海深仇。”
瞿遥:“你叫什么名字?”
林青青:“我?”
瞿遥和姚药还不相识?
“姚药。”
“药药。”瞿遥轻念一声,嫌弃道,“名字可真难听。我方才睡懵了,在说胡话,你不会当真吧。”
林青青知难而退:“……打扰了,你接着睡。”
瞿遥“噗嗤”一下笑出声:“前几日初见你,你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还动了轻生的念头,今日便想开了?”
“人总要向前看。”林青青手掌放在木轮上,状似随口问道,“山顶小屋里住着什么人?”
瞿遥拉开柴房的门,露出他那张苍白诡异的脸,他扶着门靠上,自上而下打量林青青:“你想上去看看吗?明日我可以带你去。”
瞿遥醒来时把腮帮咬破了,舔了下腥甜的牙根:“你想死的话。”
林青青不喜欢少年人之间的恶作剧,也不愿意参与,转动轮椅往回走:“不必麻烦。”
瞿遥一瘸一拐地跟上:“你手流血了,沈娘回来怕是又要给你脸色看。”
“你喜欢幸灾乐祸吗?”林青青回眸瞥视。
瞿遥捡来一根树枝撑在手底下,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我在为你担心。”
林青青忍着手痛笑道:“你若担心我,便动手帮我一把,宁可拐着一根树枝,也不愿搭把手、让我们彼此都轻松点,你的担心藏得不可谓不深。”
瞿遥顿了两步,扔掉树枝上前推动轮椅:“磨磨唧唧看着心烦,我送你一程。”
回到屋里,瞿遥为林青青带上门,站在门外说道:“沈娘发起疯来六亲不认,治好伤便离开幽篁山吧,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
林青青放平手指,望着镜子里陌生的面孔:“你劝我走,为何自己还留在这里?”
瞿遥走了两步,倒回来后背贴着门:“一开始是走不了,后来不敢走了。”
“现在呢?”林青青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