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圣贤书馆门前出现一道奇景。
有一名以黑巾覆头的男子既不帮忙晾晒书籍,也不翻找卷册阅读,躺在摇椅上悠闲小憩。
周边的读书人里偶有面露鄙夷者,觉得这书生糟践大好时光,平白浪费了一个读圣贤书的好位置。
书生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吟诗作赋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半佛半凡半神仙。”
听他化用圣贤之词,书馆里的人笑他:“你不为书馆晒书,不为自己读书,作出来的诗也是半熟半生,徒惹人笑话。既不想用功读书,便不要占着好位子,不如归去。”
“你又怎知我没有在晒书?”书生拍了拍自己的肚皮,“五湖四海、天南地北的书,都在这里面了。”
书馆里的学士们听见书生这一番狂妄的说辞,纷纷摇头,不予置评。
书生眼前的日光被一道人影遮挡,他眯了眯眼,正要出声将人赶走,那道盖在脸上的阴影却很快离开。
人好像是停在了对面。
书生仰头看过去,果然见一人背对着他,一拢红衣,席地而坐。
“逢年每晒腹中书,我记得是出自一个典故。”清朗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那声音好听是好听,却分辨不出年岁,很特殊的嗓音,细润时如稚童,低沉时若暮鼓。
书生一笑,正要回答。
却被那红衣之人抢先一步回了:“此日天门开好晒,郝隆惟晒腹中书。”1
书生坐起身,见对面是两个少年人。
“能道出郝隆这个名字,小友读的书想来不少。”
红衣少年不理他,还在回答林青青的问题,说的很详细:“故事出自《世说新语》,是说一名叫郝隆的名士,见富人暴晒绫罗绸缎,便袒露腹部,仰卧日头之下。有人问他,在干什么,他诙谐道:我晒我腹中书。郝隆用‘晒书’来夸耀自己腹中的才学。”
方子衿又道:“后多以此借评读书人狂傲清高。”
书生倒吸一口气。
“又是一个读死书的。涉猎虽多,却僵硬死板不知变通。”
林青青盯着书生的脸打量了两眼。
书生名叫戚重九,是名饱读诗书的乱世杀手。
方子衿前世连夺宣国十二城,便有戚重九的帮助。
戚重九与方子衿在京城圣贤书馆相识,两人意气相投,交情甚笃,因唯有戚重九能听出方子衿的琴声,两人多次合谋,用这项技能刺杀重要朝廷官员。
在救走林夜然的前一日,戚重九为掩护方子衿的行踪,落入殷昊手中。
他被折磨至死,也没有背叛方子衿。
戚重九素爱白色重阳花,曾开玩笑说有朝一日他死了,便化作重阳花,守在好友身边,看尽世间繁华。
此后每年重阳夜,方子衿都会用殷昊的血洒在亲手种的重阳花上。
白色重阳花,又名白菊。
林青青先前用白菊试探方子衿,便是因为这一段记忆只有重生龙傲天记得。
戚重九说过死后会化作重阳花,重生龙傲天在不知道她熟知内情的情况下,不会没有丝毫心理障碍地喝下白菊酒。
林青青拿起一本书,随意翻看了几页,密密麻麻没有标点符号的文字很难看进脑子里去。
她来此地,是想让方子衿和戚重九结识。
在两人都开了口之后,便想摆烂充当一个背景板,不欲插足两人的友情线。
戚重九这个人十分危险,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对家国大义却没什么留恋执着的。
若非方子衿心怀死志,林青青绝不可能让两人碰面。
方子衿上辈子几乎没有朋友,戚重九算是一朵奇葩,很强势地成为方子衿的好友,又很强势地在方子衿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他的出现或许能让方子衿开朗一些。
林青青不说话之后,方子衿也沉默了,戚重九翻了翻眼皮,又躺回了摇椅。
他们用行动告诉林青青,只要有一人想当背景板,那大家都得当背景板。
林青青:“……”
对面两人倒是随性,可把她给愁到了。
方子衿不和戚重九说话,便不会暴露过目不忘的本领,也就无法激发戚重九的慕强心理。
至于她出声引导……
且不说她不爱听古文,她也没有理由让方子衿背诵那些东西。
太刻意,方子衿会察觉。
申时。
烈日西游,重云渐生,天色开始变得暗淡。
戚重九收拾好摇椅,准备离开圣贤书馆。
林青青放下手中的书,对一旁安静看书的少年说道:“不远处有间琴行,我们过去瞧瞧,或许能找到适合你用的琴。”
走远两步的戚重九,慢悠悠地走了回来。
“我知道一家琴行,琴美,琴声更美。两位小友可有兴趣前往一观?”
戚重九不过二十出头,说话暮气沉沉的,一口一句小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已至而立。
林青青笑道:“也好,我们是首次买琴,有人引荐自然最好不过。”
戚重九微笑着在前面引路,边走边问他们在何处高就,可是京中出来玩的小公子。
林青青和方子衿的口音一听便是京城口音,戚重九这般问就是客气两句。
士农工商,商为最低等,但与杀手交易最多的,也是商人。
戚重九是一名杀手,和商人的关系最为密切。
林青青只道家中是小门小户,爹娘都在外做生意。
戚重九立刻说了一些商队的趣闻,林青青也能接上。
两人聊得还挺投机。
反而是戚重九前世好友,一路都很沉默,沉默得过于蹊跷,林青青不cue他,他便不张口。
他们走了不短的路,路程有三刻钟,到戚重九说的琴行时,天色明显暗了。
戚重九引着两人走进琴行,一边说天色已晚,一边说这个时辰店家应是刚熄灯。
“我与店主相识,这便去叫他出来。”
望着没有摆出一张琴的黑屋子,林青青轻轻叹了口气。
有些友情线走错一步,不过是失去一个朋友,而有的友情线,行差踏错,便是杀身之祸。
不等戚重九走出门,林青青开口道:“不必了,你将我们带来此处,是与何人做了生意?”
戚重九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关上门,抽出袖中藏的短剑,警惕地指着他们。
“是谁派你们来的?”
林青青不动声色地环顾屋子,屋舍里只有一张床,条件简陋,连一把椅子都没有。
“我们是见兄台有趣,并非来找麻烦的。”
戚重九上下打量他们,斥道:“在圣贤书馆,刻意坐在我身边;知道我下一步要去附近的琴行;身上携带兵器。我一邀请,你们便跟了上来,还说不是来找我麻烦的!”
“首先……”林青青瞥见一道带着杀气的金光,察觉是身边传来的,想也没想掷出软剑将金光打偏。
软剑斜插进砖石地面,金针在被软剑打偏后,仍保持着迅猛的力道,从戚重九的眼角划过,带着一道血痕洞穿戚重九的招风耳,钻入门缝消失不见。
若没有林青青那一剑,金针洞穿的便是戚重九的眉心。
“衿衿?”林青青疑惑地看向方子衿,没有她的指示,方子衿为何突然要杀戚重九?
戚重九捂着耳朵,脸色骤变,当即退出房间,离开前深深地看了林青青一眼。
“我记住你了,多谢救命之恩。恩情与道义,也有先来后到的顺序,若你此次不死,我戚重九便以命相报。”
说完,戚重九锁上屋门,他转身的霎那,吴铮的刀落在他的脖子上。
“你们来迟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戚重九丢开手里的短剑。
只听屋里传来一阵沉重的石门移动声,吴铮踹开房门,里面空无一人。
……
戚重九关上门后,林青青脚下便是一沉。
他们掉进了另一个空间,墙壁上点着灯火,油灯只剩浅浅的一层底油。
前面有一条路,很黑。
箜篌声悠扬悦耳,从路的尽头飘荡而来。
林青青和方子衿对视一眼,走上前面的小路。
很快,林青青手中的剑便撞到了密闭的墙壁。
没路了。
箜篌声骤然停下,林青青身前的墙壁快速移动,又出现一个密闭空间。
她瞧着四周似曾相识的机关构造,皱了皱眉,持着软剑的手放在身侧,换了一种不那么紧绷的姿势。
“徐修容?”林青青出声叫出徐修容的名字。
在她的印象里,这样的机关构造属于牧崖独创,除了她,便只有神造手及其弟子徐修容知道。
徐修容人未出现,笑声却从四面传了过来。
“用这种方式请陛下过来,属实唐突,还望陛下海涵,莫要降罪草民。”
“你将我们困在这里,是想做什么?”林青青开门见山道。
“该我问陛下才是,陛下为何突然调查戚重九?”徐修容声音微沉,带着一丝不解,“陛下又如何知晓,戚重九今日会来琴行交任务。”
林青青没有回答。
徐修容将疑问在自己脑子里过了一圈,像是想明白了,从容地坦白道:“陛下能查到琴行,想必也查出了草民的底细,知道戚重九是草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