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寻她的功课来看过,字迹清秀,整整齐齐,干净利落,让人赏心悦目,年纪不大,针砭时弊的时候,措辞很有些犀利,亦有不似男子的委婉,这样的犀利和委婉出落在同份功课上时,给人的冲击尤其大,且印象尤其深刻。所以,许骄直是东宫伴读里学问最好的个。
他很难不注意到她。
也会见她半夜饿的时候,鬼鬼祟祟,似做贼般,想去厨房翻东西吃,但东宫戒备森严,东宫的禁军能将她当刺客给抓了。他当日刚好见她晚饭的时候在后苑看书,就啃了小根山药,他让大监叫她来屋中看书,她看到点心的时候,感激得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他好气好笑。
到后来,她慢慢也觉察了,他知晓她没吃晚饭,所以才让她来屋中熬书的。到后来,她胆子也大了,自觉了,自己跑来他这里说要看书……
都是许久之前的事。
人是他自己宠出来的,也宠得越发无法无天。
东宫的时候就会撒娇要他背,他背着她走那么远的路,衣衫都湿透了,她也不知道体恤声,过了就全忘了;分明是她自己问,他日后都给她擦药好不好,他没理她,但也没说不好,等同于默认,他答应她的他都记得,也都在做,但论口是心非的本事,她排第二,就没有人排第;上次闹着要去梁城的事,她也明知不对,但还是会和他对着干,顶着干,明知他会失望,也明知他说的是气话,她第二日还是没心没肺得睡过时辰了,也不去送他,大半年了,他们两人才见几日,眼下去梁城又是半年,只有他惦记着去看她的份……
他想起悦活泉时,她念书给他听,清喉细语,婉转动听;也想起朝堂上,她怼人时,沉稳淡定,不着声色。
在旁人跟前,她是许骄。
但在他跟前,她总会想方设法闹腾,她不是不知道底线,但她也知晓,他对她的底线,总在无休止妥协。就像罢她的官多少次也好,可但凡听到她的消息,他就会出神,烦躁,什么事都不想做,最后拿她没办法,总要让她回眼皮子底下;又譬如前晚,换了旁人,她就是喝醉也不会在旁人跟前闹腾,她是心中清楚,他总会惯着她,也维护她……
宋卿源看着她,她娴熟得伸腿夹住被子,宋卿源想起她将他当被子夹的时候。
殿外,是大监的声音,“陛下。”
大监没有入内,宋卿源出了寝殿,“怎么了?”
大监躬身道,“陛下,沈大人醒了。”
沈凌醒了?
宋卿源倒是没想到,他昨日才去看过,没想到今日人就醒了,宋卿源吩咐声,“别让旁人进来。”
大监会意,相爷还在。
***
东林苑别苑中,沈凌拱手,宋卿源淡声,“免了,坐下说话。”
沈凌这趟去梁城,直同天子道,也摸清了几分天子脾气。宋卿源让他坐下说话,沈凌并未推辞。
“你落水的时间有些长,太医说要些时候恢复,这些日子,你先现在东林苑养养,等日后,朕在朝中还有事情要交托给你,你早些养好。”宋卿源亲自递橄榄枝。
沈凌起身,“谢陛下。”
宋卿源重新示意他坐下。
梁城之事沈凌并不知晓,也问起,“陛下,梁城之事……”
宋卿源沉声,“梁城之事已经结束了,梁城的人不会白死,朕心中有数,梁城之事先暂时缓缓。你在东林苑养伤的时候,朕有事要你做。”
宋卿源唤了声,大监带了两个内侍官入内。
大监身后的两个内侍官各抱了两摞文书入内,沈凌眸间惑色,宋卿源道,“在东林苑养伤的几个月,慢慢看完,都是翰林院的文书和卷宗,内容涵盖很多,六部都有涉及,也有大理寺,鸿胪寺,初看会很难,需要时间慢慢消耗。你先看着,有不懂的,隔几日问许骄,他手中事情太多处理不完,你尽快熟悉,与他分担。”
沈凌是聪明人,天子话里话外的意思,沈凌听得明白。
宋卿源起身,“不用心急,这需要时间,朕能等得起,但别让朕失望……”
沈凌再度起身,“微臣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圣望。”
“歇着吧,有事寻大监帮忙。”宋卿源交待声,大监连忙应是。
……
回寝殿的路,宋卿源都在想沈凌的事。
沈凌虽然可用,但真正能用,至少还要几年的时间,梁城之事,朝堂上牵连出来的人定不少,毒瘤不除,朝中不净,未来的两三年,会慢慢换掉不少人。明年年初要开恩科加试,提前补充人到朝中,稳妥了之后再用。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朝堂中的事,许骄已经帮他看了很多,但个许骄不够。
思绪间,宋卿源已行至寝殿外。
寝殿外有内侍官守着,旁人没有入内。
宋卿源入内时,脚步很轻,怕许骄还睡着,吵醒她,但临到屏风后,听到寝殿内有喵叫声和说话声,宋卿源回神。
“许小骄,好了,你快下去了,要是会儿抱抱龙回来,生气了,扒了你的猫毛织成围脖,你就是没有毛的喵星人了……我都自身难保,我可保不住你……”
龙塌上,许骄面坐着,面摸着许小骄的头。
许小骄也不知道怎么从笼子里出来了,见到她,就往龙塌上蹿,她拦都拦不住,眼下,还光明正大趴在龙塌上的,估计天下间就许小骄这只猫了!
许骄说完,许小骄又大声“喵”了声,好似在回应她。
许骄赶紧将食指伸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姿势,怕许小骄的叫声,把内侍官引来,无论是看着她,还是看着它在,都不好!
许骄忙着和许小骄商议,没见屏风后,靛青色的龙袍上前。
等忽然反应过来的时候,许骄下意识将许小骄放在身后,但许小骄又好奇伸了个头出来,许骄赶紧把它怼回去,越怼,它越要冒头,最后整个身子都跟着道出来了,还“喵喵”朝宋卿源叫着……
许骄只好放弃。
“许小骄它饿了……”许骄看向宋卿源,不知为何,看向宋卿源的时候,心底似倏然漏了拍,遂即脸红了,也不敢再说话了。
宋卿源没有吱声,俯身上前,从她怀中抱起许小骄的时候,她又闻到他身上白玉兰和龙涎香的味道,恍然想起昨晚的时候。
“不饿吗?下来吃饭?”他淡声,而后转身。
许骄愣了愣,顿时如临大赦从龙塌上下来。
她早上真的不敢下来,怕惹恼他。
她有次惹恼宋卿源,宋卿源连着半个月没给她好果子吃,后来天气转凉,她染了风寒,病病了好几日没去课堂,宋卿源才来看她,她当时烧得迷迷糊糊,但记得口渴时,是宋卿源给她倒的水,也用毛巾给她擦脸。
“我错了……”她低声。
宋卿源不领情,“你许骄哪里会有错?你许骄胆子大得能在东宫上房揭瓦!”
她遂才不吱声了。
……
眼下其实也样,抱抱龙的气会慢慢消,但是不要持续给他添怒意就好。
内侍官送了早膳来。
她没见到大监,心想大监应当眼下轮休去了,眼下在天子跟前伺候的是子松。
子松是大监的徒弟,大监手带出来的,同大监情同父子,若是大监和惠公公都不在的时候,就是子松在跟前伺候着。
“子松,我还要这个~”许骄朝子松做口型。
子松当下会意,相爷还要南瓜饼。
宋卿源在侧喂猫,子松余光瞥了眼,今日师父离开寝殿的时候交待了声,相爷歇着,别入内打扰,另外,如果稍后他不在,伺候的时候小心些,陛下这两日气不怎么顺,所以子松会偷偷看天子眼,见天子并无异议,才让人去又取了南瓜饼来。
“出去吧。”等子松取了南瓜饼折回,宋卿源吩咐声,子松会意离开寝殿。
许骄见他直在喂许小骄,正准备吃饼,有人忽然开口,“好吃吗?”
许骄当即将嘴收了回来,“还……好……”
“喂朕。”
许骄:“……”
她还没怎么吃够呢,尤其是见宋卿源口咬在嘴里,细嚼慢咽,优雅从容,却淡定闲情喂许小骄的时候,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南瓜饼被宋卿源口口吃掉。
但光是南瓜饼还没够,会儿又要喝粥,会儿又要点心。
宋卿源喂猫,她喂宋卿源。
许小骄才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物种!!
终于,到子松让人来撤走早膳,她还是没再吃到南瓜饼,她确定宋卿源是特意的。
“去与山阁。”宋卿源吩咐声,子松应好。
许小骄眼巴巴看向宋卿源,眼睁睁看着宋卿源抱起许小骄,应当是要带许小骄道去。
许骄想开口,但不知道怎么开口,僵在远处。
“你是同朕去与山阁,还是回龙塌躺着宋卿源淡声。
“我去!”她顺着台阶就下。
宋卿源看她,她咬唇道,“可是我脚疼。”
……
其实许骄并不是那个意思,但宋卿源又背了她去与山阁。
与山阁同寝殿不远,但需要上山,宋卿源背着她,许骄轻声道,“你伤还没好?”
宋卿源淡声,“朱全顺让我适当负重。”
“……”许骄语塞。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她正好趁四下无人,只有子松抱着许小骄和禁军远远跟在身后。
宋卿源没说话。
许骄道,“我错了,宋卿源,我不是想特意……”想了半晌,也没找到合适得词,最后硬着头皮道,“我不是特意轻薄天子的,我是喝多了。”
“你这个时候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宋卿源侧眸看她
许骄赶紧噤声。
等到与山阁,宋卿源额头出了层浅汗。
他要来,子松提前让人备了茶和水果,点心。
许骄脚不怎么方便,正好案几上是她前日未看完的书,许骄怀中抱着许小骄,窝在小榻头看书。
宋卿源在与山阁的书架上挑书。
阁中宁静,山中亦有鸟鸣,是难得得淡雅闲适。
只是忽然,山中又下起雨来。
雨势有些大,与山阁内可以听到雨声,是在京中听不到山间雨声。
许骄转眸看了看,越发有些喜欢起这个地方来。
在宋卿源之前,历代君王每年,或是至少每六年都会腾出些时间来这里小住几日,许是也是浮生偷闲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