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鹤谣终于抬头看他一眼。
她挑了挑眉,大意是“还有呢?”
萧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屋子里静谧又临。
心里又疼又堵,关鹤谣是真的不想说话,说就是梦回青莲居。
萧屹受伤,她上药,过于熟悉的场景。
可是此时和彼时心境,如何能相提并论?
一时兴起的同情早已演化成一刻不停的惦念,她如今和眼前这个人心血相连,息息相通,看着那狰狞的伤口,自然亦是切肤之痛。
萧屹态度良好,偏偏就差那么一点,就是答不到点子上。
关鹤谣气且急,把牢牢攥着的绷带卷儿一扔,猛退几步爆发出来。
“瞒着我就已经不对,可你要是瞒住了也是本事!”
“为何偏要过来?不好好在家休息!”
“刚才要是、要是再烫到了怎么办?”
她越说眼角湿红越盛,声音蒙上一层闷闷的哑意。
腿上的疼不及心里的疼万分之一,萧屹忙要起身哄她。
“不许动!”关鹤谣喊。
气归气,骂归骂,她又舍不得他再动弹,还得自己走回床边,挨着他坐下。
这叫什么事儿啊?
扭着身子背对,是关鹤谣最后的倔强。萧屹怎么扳都扳不过来,只能从背后抱着她。
“我并非故意糟践自己身体,只是昨日就没见到你。今日又过了定帖,实在欢喜得很。”
他第一次真的惹关鹤谣生气,却已知道如何让她消气。
她厌恶欺瞒,他就将所有的忧虑、开心和思念条条缕缕剖出来,明明白白摊出来。将它们同无数落在肩胛和后颈的吻,一起融到关鹤谣身体里去。
“而且今日已是廿七……”
这句话一出,关鹤谣便知自己气不起来了。
十月将尽,冬至将至。
萧屹好不容易被这段时间的平静安抚下来的心,又渐渐焦躁起来。恨不得与她形影不离的保护欲作祟,让他终日不安。
变着花样做的丰富菜肴,给他随身带的虾干、肉脯,还有嘱咐小九每日不断的甜汤炖品……
关鹤谣这么努力地投喂,他却比刚从河北回来那阵还清减了几分。
瘦削的下颌硌在关鹤谣肩上,也硌在她心上。
她默默转身抱住了萧屹,把最后一口气撒成了一句戏谑。
“萧屹,我觉得你身体不太行啊?”
萧屹:“……”
关鹤谣:“……”
一阵比刚才更暗流涌动的可怕沉默。
身手!
身手!
关鹤谣在心中尖叫。
她想说的是身手!
是想嘲笑萧屹一天到晚总受伤!
而且她知道他身手也很好的!
然而不知为何就是总受伤,所以只想吐槽一下而已。
并不是要对已然虎视眈眈的某只野兽,进行这近乎挑衅的指控啊!
关鹤谣小心翼翼地抬头。
心中那一点点愧疚,在看到萧屹无从辩解、无从证明的困窘面色之后,烟消云散。
她咬住嘴唇,拼命憋着才没笑出声。
毕竟这时要是笑出来,她怕萧屹会真的和她“拼命”。
萧屹做错了事,关鹤谣气是消了,却不代表他可以逃过惩罚。
一句口误,给了她新的思路。
“逗你呢。”关鹤谣漾起笑脸,“行不行的暂且不说,但我是很喜欢的。”
骤然转变的态度已让萧屹反应不过来,接下来那许多热情的赞美和亲昵的碰触更是把他直接砸懵。
周身泛起隐痛,也许正生出无数细小的伤口,需要倾心之人化作那韧而软的绷带,将他缠住,抚去所有伤痛。
关鹤谣如他所愿。
她将声音裹了蜜糖,引诱那贪甜的郎君。
“下回还瞒不瞒我了?”
萧屹摇摇头。
“还有别处受伤吗?”
又摇了摇头。
“哼,我可不信了。”她忽停住,“我自己看。”
萧屹一愣,飞快地点了点头。
然后关鹤谣真的只是看了看。
并且对她看到的很满意,确实没有其他伤口。至于剩下的……她就不管了。
果断抽身离开,她去盆架处慢悠悠地洗手。
水声渐渐清明了神志,萧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关鹤谣也看着他,只是神色非常平静。
就好像刚刚那个情意绵绵的人不是她,就好像前几日,他们不曾在这里温存着耳鬓厮磨。
未等萧屹说话,她又用同样平静的语气道:“饭也吃了,药也换了,郎君这就请回罢。”
第一次,萧屹切身体会到了“兜头一盆冷水”的含义。
盆里确实是冷水。
关鹤谣的生活水平,还没提高到屋里随时有热水的程度。
手被冰得微微泛红,她难受得将其张张合合,指尖不停相互揉搓取暖。
纤长的手指过于柔韧,于是伸直的时候会微微翘起。
在这个角度变换的过程中,圆润的指甲闪着珍珠贝母一样的光泽。手掌弓起的弧度舒缓又优美,正在棉布巾上一下、一下擦着。
绝佳的视力让萧屹看到每一颗水珠滑落的痕迹,还有嗅觉……崭新的、茉莉香味的、加了白檀的肥皂团。
他愣怔地看着,无法接受自己失去了什么。
察觉到他的视线,关鹤谣刻意放缓动作,慢条斯理地擦手。
萧屹终于忍不住开口请求,“阿鸢,回来。”
那声音暗哑可怜得惊人,一瞬间,关鹤谣居然都要心软了。
“不行。我要去帮掬月收拾了。”她强迫自己狠下心来给他个教训。
“也请郎君快些离开罢。”
视线在萧屹身上转一圈,她极力忍住笑,“没关系,反正披着披风看不出来的。”
关鹤谣气那披风,便针对着它阴阳怪气到底。
萧屹整个人都僵住。
他还是骑马来的。
想到将要遭受的丢人的、非人的折磨,他仍泛着红潮的脸开始隐隐发青。
罪人游街都不带这样的。
关鹤谣也想到了马的问题。
能怪谁呢?只能怪你自己准备太充分了。
她深感同情地叹口气,略表遗憾地一摊手,而后口中模仿着“哒、哒、哒、哒”的欢快马蹄韵律,脚步翩跹地转身离去。
*——*——*
眼瞧着关鹤谣神色轻松地走下楼,掬月的心也终于放下。
“郎君没事?”
“没事,没烫到。”
关鹤谣此时心情极好,看着掬月摆的一大桌东西打趣道:“小掬月真闲不住,香肠自己做可费劲了,得有人在旁帮忙最好。”
掬月搓着泡在水里的肠衣笑,按着关鹤谣教过的方法将其套在漏斗上,开始往里灌肉。
那两头猪大块的好肉都用完了,可还有许多做不了正菜的边角零碎料,关鹤谣自然不可能浪费。
她将一部分晒成肉干、烤成肉脯,还有一部分便要灌成香肠,之后风干了再收起来。
瘦肉风干时会损失很多水分,口感难免干柴,因此最好加大肥肉的比例。关鹤谣的习惯是直接肥瘦各半,正好用上了剩下的那些肥肉。
肥肉虽多,但是其中的油脂会被蒸出,再随着悬挂自然滴落,最后也不会太过腻人。那时的肥肉会变的半透明,呈现出一种软糯的口感,与颇有韧劲、风干出缕缕肉丝的瘦肉相得益彰。
肥瘦相间的肉切成小手指般的肉条,用上等烈酒加孜然、胡椒、老桂等调料粉腌过。又加了红曲粉,不仅增味增色,还有健脾消食的温养功效。
萧屹下楼的时候,整个厅堂都是浓郁的酒香和调料香,关鹤谣和掬月正配合无间。掬月负责灌肉,关鹤谣帮她把着,不时用棉线把香肠扎成一段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