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慎刚恢复一些的脸色又沉下来。
怪不得说来说去都不肯正面回答他,原来的确是因为心虚。
“那是我见过她哭得最伤心的一回,自那后,再未见她那样哭过,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终于有了几分郡主的样子。殿下曾骂她难道要为一个乡野村夫背贞洁牌坊,她却道,她只为她的心守,不管你是乡野村夫也好,皇族贵胄也罢,她若喜欢若愿意便守,若不喜欢不愿意便不守。”裴喻眉眼染上一层笑意,“我从未见过殿下被反驳得无言以对,那是头一回。”
温慎眼底的沉郁消散一些,垂下眼,并未答话。
小妩长大了,从他在裴家门口看到她时就知晓她长大了,是在别人身旁长大的。
裴喻仍自顾自道:“前段时日,成亲之前,她又来寻我,问我你的事,我便是那时骗了她,谎称你仍在并州。她或许也是等了太久,也并未能提前得知陛下要封她为公主,以为嫁给我仍会被裴府困住,当我说出若她愿意让我服侍一夜我便为她传信时,她竟然没有拒绝。”
温慎一怔,抬眸紧紧盯着他。
他眼中有羞愧之色:“是我骗了她,她说得对,我比不上你,她对我动手也是应当的。”
温慎脑中犹如蝗虫过境,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
数年守候,困时相伴,夫妻之实,就连他们之间的回忆也全告知与眼前之人了,留给他还剩什么?
裴喻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又道:“我知晓她心中还有你,可我并不介意她心中有你,我心悦她,情愿与你共享。大人有鸿鹄之志,若是困在驸马之位上实在可惜,我身子又不济,恐怕不能日日服侍……这样也好,大人若是思念公主,可来府中小住,也可接公主来此,倒是两全其美。”
他死死攥住拳,紧紧咬着牙关,强忍着没有开口骂人,也没上前动手,只留口中一阵腥甜。
“至于谌儿,既然是她所生,我亦当做亲子。往后若再有所出,可记在我名下,若大人想接回去,可算了时日,若确认是大人的,大人只管接回去……”
谌儿、谌儿……连他们孩子的名字都说出去了。
怪不得此人会如此自信,或许在他还在苦苦寻人之时,此人就已摸清了他的底细,弄清了他的脾气,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眼神都是有预谋的。
可即便知晓是预谋又有何用?若不是陈妩配合,此计又如何能成?再看眼前人那风淡云轻的模样,便是在堂而皇之宣告,这是阳谋,可你又能奈我何?
他们一个是被逼无奈痛苦万分,一个是默默守候相伴数载,他们都没错,那能是谁的错?
是他的错,他不该出现,不该找来。
他再听不下去,咽下满口腥甜,猛然起身:“杜宇,送客!”
裴喻倒是不慌不忙,慢慢悠悠起了身,朝他作揖:“今日之事,还望大人多加考量。她为了大人的事,近几日茶饭不思,已瘦了一圈,我看了心疼,想必大人也是……”
“送客!”温慎低斥一声,背过身去。
“那我先走了,大人若有了准信,派人来裴府与我告知便好。”
温慎听着脚步声渐远,再忍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踉踉跄跄几步,一头栽在蒲团之上。
“大人!大人!”杜宇刚送完人,进门便瞧见这副场景,心中大乱,忙扶人起身,架马往城中寻大夫。
第二日,温慎告了假。
下了朝,皇帝便叫来内侍:“温慎病得可重?怎的连朝都不来上了?”
“听人来报,似乎是有些重。”
“快!叫人派太医去瞧,务必治好。”
“是。”内侍快步去通传。
皇帝又问:“为何突然病得这样重?休沐前不还是好好的?”
内侍偷看他一眼,答:“驸马去过,不知说了什么,出来后,温大人府中便去寻了大夫。”
“不言心智,不该如此啊?这裴喻到底说了什么?”皇帝思索一番,心血来潮,“快去打听打听。”
内侍为难:“陛下这不是为难臣吗?臣能去何处打听?还不如等人病好了,陛下自个儿问。”
皇帝琢磨琢磨,点点头:“你说也有理,去,再派一个太医去,三日之内,朕要见温慎好转。”
太医到温慎府宅上时,月妩正蹲在旁边守着,见门开了,立即冲了出去。
太医只看见
一个黑影,忍不住好奇:“这是何人?竟如此无礼?”
“是……”杜宇脸皱在一起,“是平阳公主……”
“喔……”太医一阵沉默,随之闭了嘴,提着药箱跟了进去。
温慎躺在榻上,眼阖着,唇色发白,月妩跪坐在地上,握住他手时他都未醒过来。
太医看了他们一眼,稍稍避开一些,绕去另一边探温慎的另一只脉,又拿出银针包,在他穴位上精准下针。
不出三息,人悠悠转醒。
醒来的第一句话却是:“不是与你说过,不许放她进门吗?”
杜宇跳进黄河也解释不清了,只能小声请月妩:“公主殿下,您还是先回去吧,当心传了病气。”
月妩跪俯在他手边,埋头在他手背上,不肯动。
他能感觉到手背上的湿濡,心中亦不好过,可还是狠心道:“杜宇,送客。”
“我不走……”月妩哭着摇头,泪飞溅而出,落在他的衣衫上,晕出一滩湿润,“我不说话,我不会吵到你,我就在这里看着,不要赶我走。”
他紧咬牙关,闭上被泪光闪动得有些模糊的双眸:“还请太医暂且移步至偏厅小坐,待公主走了,再为我医治。”
太医此刻也不是很想留在此处,闻言如蒙大赦,提着药箱便要走:“好好。”
“你别走!”月妩低喊一声。
太医惊得又跪坐回去。
月妩收回眼神,看向温慎,要摸摸他的脸,却被他避开。她手停在半空,手指动了动,艰难收回来,哽咽道:“我走,你不要不治病,不吃药。”
她撑着小榻边缘,缓缓起身,朝太医道:“劳烦大人竭力为温大人诊治。”
“臣遵命。”太医叩拜。
“我先走了。”她拖着步子,一步一步往外挪,没敢回头。
门被关上了,她没走,蹲在石狮子旁,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一双缎面靴子停在她跟前,她不抬头也知晓是谁,不想再和此人争执,扶着石狮子起身,抬步要走。
“他既已不愿再见公主,公主何必还要再来寻?”裴喻跟在她身后。
“若非是因你在,他怎会不愿见我?”
“难道此事仅是我一人之过吗?若非公主所作所为让陛下误解,陛下又怎会给你我赐婚?公主若是现下看我不顺眼,不如直接将我赐死。”
月妩后退几步,一把抽出侍卫的佩刀,直指裴喻心口,怒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区区一个裴氏罢了,再强也比不过天家。”
第75章
裴喻淡然一笑:“公主当然可以对我动手, 可我若死了,温大人恐怕此生都不会再见公主。”
月妩手颤了一分:“你如何敢断定?”
裴喻笑着朝她靠近,趁机抓住她的手腕, 轻轻夺了刀,送回侍卫的刀鞘里, 从容跨上马车:“我为何要将其中关窍告知公主呢?公主若是不信, 尽管动手就是。”
她想知晓其中关窍, 若是知晓,兴许能解当前之困。可她不想与裴喻同乘,转身便带着侍卫步行离开。
裴喻似乎是没她那样绝情,马车一直慢慢跟在她身后, 一路引来许多目光。
她不予理会,一直步行至裴府,大步走了进去。
刚进门没多久,侍女便来传话:“殿下,长公主殿下来了, 正在您与驸马的院中候着。”
她眼中并无波动, 只淡漠答:“我知晓了。”
应当是兴师问罪来了,可这些年来教训她的还少吗?
她早就不怕了, 从容不迫回到院子, 上前请安:“母亲。”
长公主一见她,脑袋便有些隐隐作痛,并未叫她起来,只道:“你知晓前些日子有人在朝议上弹劾你吗?”
“那又如何?”她不叫自起,往侧边的木椅上一坐, “母亲不是说那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吗?我堂堂一个公主还须怕他们?”
长公主扶额,“你与我置气有何用?我从头至尾都未曾不许你与那村夫在一块, 是你非闹着只愿嫁给她。现下你已与裴喻成亲,只要不闹得人尽皆知,你爱寻谁寻谁,将什么张慎李慎王慎统统接进府中,我也不会阻拦。甚至你要谁,我去帮你寻来就是,可你名义上的丈夫只能是裴喻,你能嫁的只能是世家!”
月妩勾了勾唇:“许家亦非是名门望族。”
“正因许家非是名门望族,你我一路走来才会如此艰辛。”长公主看着她,目色深沉,“若今日父皇还在,你即便是嫁给寒门子弟,母亲亦能将那寒门改为名门。可你外祖不在了,陛下虽是我亲弟你亲舅,可我们能仰仗的只有我们自己。”
她缓缓垂下眼。她心中自是也知晓此理,若舅舅真在意她如何想,便不会在她多次苦求下,还要将她嫁给裴喻。
世俗亲情总是比不过天家威严,母亲亦是如此。
“那村夫如今已位至中书令,再有上升也不无可能,他若真对你有情,便该坐在那个位置好好为你谋划,而非整日寻死觅活!”
月妩看向远处,忍不住轻笑出声:“母亲当年就是如此利用父亲的吧?”
“你!”长公主拍案而起,拂袖而去,“你如今是越发不识礼数,不知所谓了!我便看你如今闹成这般能得到什么好!”
“恭送母亲。”月妩起身行礼,未送出门去。
裴喻正巧从门外进来:“我见殿下方才怒气冲冲出门,可是你又惹她生气了?”
月妩淡淡瞥他一眼,转过身往内室走:“与你何干?我们母女之间的事何时轮得到你多嘴过问了?”
他并未生气,浅笑跟在后面:“公主的母亲自当也是我的母亲,我只是怕公主与殿下生了嫌隙,故此多问了一句,并非要管束公主。”
“你出去,我要歇息了。”
“这里也是我的卧房,公主要歇息,我亦要歇息。”他坦然走来,除了靴子,便往床里一躺。
“好,这里给你,我再不会踏进一步。”月妩咽下一口气,起身要走,却被拉住手腕,轻轻一带,倒去了床上,被按在了身下。
她怒目圆睁,斥道:“你松开我!”
裴喻弯了弯唇,笑着道:“我虽常年生病,可力气总是要比公主大的,公主还是小瞧我了。”
“你敢以下犯上?!”月妩用力挣扎,巴掌全呼在他身上。
他不怒反笑,双手紧紧扣住月妩手腕:“公主,为臣生一个孩子吧。我见谌儿甚是喜爱,也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待公主生下孩子,便是将温大人接进府中来住,住在我身旁,我也毫无怨言。”
月妩睨着他,冷笑一声:“裴喻,别以为我不知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不就是想要裴氏出一位皇后?你以为舅舅会允许吗?”
“公主多虑了。公主都知晓陛下不会准许,我怎会不知晓?我只是年纪大了,想要一个孩子而已。”他俯身,唇几乎要贴在她脖颈上,“那日我看清了,温大人在这里留了许多痕迹。我还以为温大人清心寡欲与众不同,原来也不过如此。”
月妩侧目看他,骤然仰身,狠狠在他耳上咬了一口,齿间的血腥味立即弥漫开来。
他吃痛,下意识松手,捂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