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没过两日,夫人便说要带着小姐去三清山走一趟,无论如何,不能看着小姐被这病磋磨没了,伯爷当然没有意见,后来又准备了三五日,她们便出发了,这一走便是五个多月……”
“夏天走的,快过年了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我正临产,也不知小姐是否大好了,等生下孩子坐足月子出门,便见她消瘦了许多,还要日日喝药,又听说她在三清山得了真人批示命格,说绝不能在十九岁前成亲,伯爷和淮南郡王都信这些,当时便定好今岁才成亲。”
秦缨蹙眉,“若是短时内消瘦了大半,那必定是病过,只是不一定是喘病。”
张氏也点头,“是啊,大小姐从前身形略显丰腴,可去了一趟三清山,却瘦的变了个人似的,那时候喝药是真的喝药,我发现不对也是在一年之后了。”
秦缨和谢星阑越听越觉得古怪,如果崔婉真的生过病,却被林氏用喘疾遮掩,那崔婉的病或许十分见不得人,但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能有什么病不能见人?
谢星阑又问:“你可知她本来的侍婢,被发卖去了何处?”
张氏摇头,“这便不知了,大小姐回府后没多久,夫人便将她身边所有人都处置了,她疼爱大小姐是出了名的,可那次手段之狠,连自小跟着大小姐的两个丫头都卖了。”
谢星阑若有所思,片刻后让张氏退下,她一走,秦缨也轻声道:“崔婉的病有古怪,若是能找到当时给她看病的御医,或者找到那两个侍婢就好了。”
谢星阑也做此想,“我自会派人去查,时辰不早了,你归家吧。”
谢星阑话落出门,与崔晋告辞后,径直离开忠远伯府,秦缨一路跟出来,“那你眼下去何处?”
谢星阑已翻身上马,如霜月华洒在他肩头,将他本就冷沉的面色衬的愈发寒意逼人,他居高临下地道:“回衙门,你也要跟着?”
秦缨干笑,“那倒不必,不过这案子仍无头绪,明日自是继续——”
谢星阑目泽微深,撂下一句“随你”便扬鞭而去,秦缨看着他的背影秀眉紧拧,这人怎么年纪轻轻就成这幅狗脾气?!
坐上马车回府,一路上白鸳都在心疼秦缨整日辛劳,秦缨心想这才哪到哪儿,反是她安慰白鸳多些,等回了侯府,秦璋早等着她一道用膳,席上听她去了傅家查问傅灵,一时唏嘘起来。
“傅灵也是个可怜孩子,你们今日离开后,她那继母只怕要给她气受。”
秦缨问道:“是因衙门的人上门不好看?”
秦璋点了点头,“她这个继母为人刻薄,对她们姐妹二人皆不亲善,她姐姐那次你或许记不清了……”
秦缨的确毫无印象,秦璋见她茫然,便道:“她姐姐傅珍比她大三岁,两年之前与人生了私情,被她知晓之后,竟直接送回了傅家族地,在那边找了个人嫁了。”
“私情?”秦缨咋舌,“与谁?”
秦璋轻咳一声,他一个长辈说这些小辈风月之事,显得为老不尊,但见秦缨明眸黑白分明地望着他,他只得道:“坊间有流传,说是和定北侯家的小公子杜子勤,说傅珍与他暗通款曲,还送了她私物,送也就送了,傅家和杜家也勉强相配,可杜子勤将那私物露在了人前,这一下流言蜚语顿起,傅家没等来杜家上门求亲,便将傅珍径直送回了老家。”
秦缨眉头紧拧,“那知道嫁给哪家了吗?”
秦璋摇头,“回了族地,悄无声息嫁了,京城之中未办婚宴,也未请客,可想而知嫁的人家多半是老家的什么乡绅富豪之辈。”
好好一个姑娘家,就因为与人生情送个信物,竟落得这步田地,秦缨顿觉心头发酸,而今日看下来,不论是薛家二爷还是傅家夫人,都将家门名声看的极重,便是崔婉的案子,多半也是因着名声,才颇多谎话遮掩。
想到此,秦缨给秦璋盛了一碗汤,“旁人家的女儿因一件信物便被如此苛待,女儿从前行事无忌,爹爹却从无怪罪,女儿实在让您操心了。”
秦璋见状大为感动,忙接了汤碗,疼惜地望着她,“爹爹怎会怪罪你?从你生下来起,爹爹便只想让你高高兴兴,何况爹爹知道,你只是还没长大,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什么值得做……”
望着这张熟悉可亲地面孔,秦缨心底复杂难言,按照原文,秦缨不久之后将会“意外”而死,但如今,原主被她借身还魂,不论是哪种选择,秦璋必定都无法接受。
秦缨又给秦璋布菜,“爹爹放心,女儿现在已经渐渐知道了。”
这一餐晚膳父女二人用得其乐融融,晚膳之后,秦璋留了沈珞问话,待沈珞面色古怪地说完,秦璋诧异道:“就这么跟着那谢星阑跑了一整天?一声未喊累?”
沈珞重重点头,“不仅没喊累,县主简直比小人跑的还利索。”
秦璋惊:“没有半点打退堂鼓的打算?”
沈珞摇头,秦璋又问:“那她可查出什么了?”
沈珞再度摇头,秦璋听到这话,长长地舒了口气,“不错,不愧是我女儿,这样我就放心了,再看两日吧,什么都查不出,她坚持不了多久的,查案太苦了,何必为了崔慕之做到这个份上……”
秦璋悠哉地起身回房,没看到沈珞欲言又止的脸。
……
将军府中,谢坚正禀告道:“小人带人去长清侯府、平昌侯府,还有林府查问了,府中小厮和附近邻里的证词都合得上,他们昨夜都未离家,威远伯府常用的大夫也问了,说昨夜子时前后入府,赵家小姐受惊过度,开了安神的方子,又叮嘱她养上三两日。”
谢星阑坐在漆案之后不语,谢坚道:“看样子没有人说谎,如此就奇了怪了,崔婉和薛铭都出身高门,谁敢这样谋害他们?”
谢星阑摇头,“凶手必定说谎了,只是我们还未找到破绽。”
谢坚迟疑一瞬,“今晨陛下下了令,可薛铭也死了,等于让这案子份量更重,当夜您带人去伯府之时,本来只打算作壁上观的,如今这情形,可算坏事了?”
谢星阑下颌微抬,“自然不算。”
谢坚忍不住嘀咕道:“这桩案子若破了,您先前惹陛下生气的那些事,也不能一笔勾销了,命案到底不比朝中的案子,文州那桩科场贪墨的案子若您带人去查个明白,能发落不少朝官,怎么也比这次的功劳大,您真是越来越让属下看不懂了。”
谢星阑听他念叨,仪采斐然的面颊上,竟生出了两分凄凉之感,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去查文州贪墨的案子能得到什么,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顺着那条路走下去,他会落个怎样凄惨的下场。
谢星阑默然未语,这时,外间响起了叩门声。
“公子,谢咏回来了!”
“让他进来——”
门扇开合之间,另外一个亲信谢咏走了进来,他抱拳行礼,而后便奉上几页文书,“公子,您让小人去查的,小人全都查清楚了——”
谢星阑接过文册看,谢咏继续道:“这位云阳县主,是贞元三年二月初九出生,今年十七,她母亲和哥哥,在丰州之乱中染了疫病而亡,这些年一直与临川侯相依为命,她是两年之前喜欢上长清侯世子的,当时长清侯世子刚从军中归来,据说是看宫中校场比弓马之术时,对长清侯世子一见倾心。”
“她跟太后求过两次指婚,太后第二次本来都快下旨了,却被陛下拦阻,据说是崔德妃从中作梗,这两年,她行事无忌,对崔慕之多番讨好,与崔慕之走得近的女子,也都被她刁难过。”
“小人按公子的吩咐,主要查了陆柔嘉,从一月前陆崔两家即将联姻的消息传出开始,云阳县主与陆柔嘉有过四次照面,每一次她都对陆柔嘉冷嘲暗讽,崔婉生辰宴那天她还差点大打出手,可到了晚上,不知怎么竟帮了陆柔嘉。”
谢星阑边看边听,“她还为了崔慕之拒绝过三次婚事?”
“不错,宣平郡王家的世子李云旗,永川伯家的世子柳思清,还有工部侍郎家的公子萧厚白,这些是太后见她对崔慕之念念不忘,想给她赐婚的。”
谢星阑“啪”的一声将文册合了上,他捏了捏眉心,不敢相信自己即将护着这样一个女人,但除了她,他找不出第二个疑似改变薛铭命格之人。
谢坚大为惊讶,“昨夜公子回府便招来谢咏,竟然是让他查云阳县主?这半年谢咏查了不少人的生平了,公子到底在找什么?”
谢星阑将文册放入抽屉,却见那抽屉里竟已放了满满当当的同类文书,关上屉子后,谢星阑淡声道,“龙翊卫本就是陛下手眼,自然知道得越多越好。”
谢坚半信半疑,谢星阑却已起身回房,又边走边道:“距离陛下定的期限还有九日,让底下人上心些,此案绝不能有半点错处。”
谢坚和谢咏应是,待谢星阑离开,谢坚看着谢咏问:“你说公子到底怎么了?”
谢咏惯常黑脸寡言,此时只摇了摇头,显然他也不明白。
谢坚叹了口气,“你记得吗?就是正月初七那夜公子忽发狂性,后来便性情大变,过去五年公子一直谨小慎微,天大的委屈都咬牙忍了,眼看着局势越来越好,可这半年,公子却将所有隐忍蛰伏求来的平衡都打破了,如今四方树敌,往后可还怎么往上升?”
谢坚瘪嘴,有些不忿道:“公子连着放了几桩好差事,功劳都叫别人抢了去,晚间回衙门碰见韩岐他们,一个个得意极了,公子却半点不在意……”
丑时过半谢星阑才歇下,他艰难地入睡,可刚睡沉,熟悉的噩梦如约而至。
梦里寒风烈烈,他一袭黑袍被鲜血浸透,步履艰难地往深林中走,每走一步,钉入血肉的箭簇便多绞出一股血色,血流顺着衣摆滴滴答答地落在雪地上,在他身后,火把如长龙一般围过来,他已走投无路。
忽地,又一片箭雨凌空而至,他小腿与后背剧痛,人似断线风筝般摔出,握剑的手一松,连往前爬的力气都没了,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面贴血污趴在地上,在愤恨与屈辱之中,像一滩任人踩踏的烂泥般断了声息……
谢星阑一个激灵惊醒过来,他冷汗满额,赤着眼瞳大口喘息,他发狠地想,如果真的是秦缨,无论如何都要护她不死!
第12章 冷箭
辰时过半,天色刚见大亮,碧空之上层云浩渺,极东天际,一缕艳阳正破云而出,暖橘的曦光洒在谢星阑身上,将他官袍上的金色獬豸纹映的流光泛彩。
他人高坐马背之上,目光却停在不远处的巷口,身边谢坚忍不住问:“公子,这吴家不比其他几家,其实无需您亲自来,并且,咱们来了半刻钟了,您要等谁?”
此处是长兴坊帽儿巷,在他们不远处,便是巡防营都统吴明祥的宅邸,昨夜他们去了傅、赵、简三家,却并未查问吴舒月,因此今日一早,谢星阑亲自来人过来。
他未立刻答话,又过了几瞬,他目光一收,缓缓催马,“入府吧。”
谢坚不解地跟着,可这时,他扫向巷口的眼风一顿,只见空无一人的长街上,竟有一辆眼熟的马车辚辚而来,待马车走近,车帘下走出个清隽的身影。
“谢钦使,真是巧啊——”
秦缨今日着一袭淡青绣兰纹襦裙,面若春雪,眸似天星,似一支清而不俗的韧柳,再不见半分往日的珠光宝气之感。
谢星阑昨夜的文书上,连秦缨喜好的装扮口味皆查的详尽,此时不免多打量了她两眼,秦缨牵了牵唇,“我还担心谢钦使快我一步,没想到刚好碰上。”
谢星阑抿唇未语,一旁的谢坚表情古怪,这哪是刚好啊,这分明是他家公子算准了她要来,专门等她,但是,他家公子为何要等这位县主?
谢坚纠结茫然地表情让秦缨侧目,秦缨还当他是为了案子,面色一肃道,“昨夜回府,我也对案情百思不解,只是不知道吴姑娘是否知道些什么。”
谢星阑已命人上前叫门,门房见是云阳县主和金吾卫的官差,立刻进门通禀,不多时,他们被请入正厅落座。
吴夫人和吴舒月来的很快,上茶之后,吴舒月先愁眉道:“我就知道金吾卫会来人的,只是没想到昨日没等来你们,还听说薛铭也出事了。”
她有些狐疑地扫过秦缨,又道:“我的亲事在下月,本想着先贺婉儿出阁的,没想到接连出了这等变故,大人想问什么便问吧。”
吴舒月也是亲事将近,吴夫人显然担心女儿受牵连,神色很是紧张,谢星阑见此,便出言先请她回避,待她离开,谢星阑问道:“前夜你归府后可曾离开?”
吴舒月坦然道:“自然不曾,当夜归家后与父亲母亲说起伯府之事,唏嘘了许久才睡下。”
她面上不卑不亢,谢星阑看不出破绽,便继续问:“你可知崔婉的病是否有古怪?崔晋虽说崔婉平日里从不与人交恶,但她的性子,或许你们这些外人才是最清楚的。”
吴舒月未犹豫地道:“她的病是四年多之前突发的,在此之前,我从不知她有喘病,古怪谈不上,只是有些意外,后来她治病养病一年多,我们见面不多,再常聚时,她便已经大好了,至于她的性情——”
她说至此,又扫了秦缨一眼,“出身尊贵之人,总归有几分得天独厚的优越感,自以为处处周全,可实际上还是习惯众星捧月,偶尔将别人的自尊踩在脚下,对她们来说也不算什么,但要说与人交恶,那也说不上。”
她言辞婉转,但也听得出对崔婉评价一般,那看秦缨的一眼更是明晃晃的指责,谢星阑这时不避讳地问:“那你可知,她和薛铭之间可有干系?”
吴舒月这时抿唇不语了。
秦缨和谢星阑瞳底微暗,谢星阑道:“看样子你知道什么,如今他们二人被人谋害而死,你的证言很可能会帮我们找出凶手,也算是为他们好。”
吴舒月犹豫道:“只怕他们在天之灵不会这样觉得。”
她这样说,便更让谢星阑笃定她知道什么,谢星阑道:“你不必有任何顾虑,龙翊卫不会把你的证词公之于众,薛铭死前留下了一封遗书,已经提到了他和崔婉生有旧情,如今我们只是要多方查明,看看是否真有旧情,以及她们二人之死是否与此事有关。”
吴舒月一惊,“他留下遗书说了此事?”
谢星阑颔首,吴舒月思忖片刻下定了决心,“既是如此,那就没什么不能说的了,我从前和她都是薛祭酒的学生,当时在薛府,她和薛铭走得很近,当时我曾想他们二人是总角青梅之谊,以后说不定会成一段佳话,可没想到婉儿先与淮南郡王府定了亲事。”
“他们那时只是关系亲厚,但要说什么古怪,我也不曾见过,只是两年半之前的一次船宴上,我曾撞见过古怪的一幕……”
吴舒月陷入了沉思,“当时是在城东的凌烟湖,是朝华郡主宴客,当时请了城中公侯官宦家的公子小姐们二十来人,那楼船有三层,我因多饮了酒有些头晕,便去最上层的船尾处吹风,可还未走到栏杆处,我便听见楼下传来两人的说话声,那二人压着声音,可我一听就知道是婉儿和薛铭……”
“婉儿说她等的够久了,薛铭却说他是为了婉儿考功名,又说什么淮南郡王府等不了那么多年,让婉儿尽管安心。”
吴舒月涩然道:“非礼勿听,当时婉儿压着声音,却是在怒吼,我知道事情不妙,不想卷入这等是非,立刻便退了回去,走之前,我只听见婉儿说薛铭不懂她付出了什么……”
“那之后,我藏着这个秘密谁也没说,婉儿是与淮南郡王府定亲,薛府世代文臣清流,如何比得过?我知道此事不可见天日,他们二人也难修成正果,后来婉儿定了婚期,我便猜他们多半是放弃了,反而替他们松了口气……”
谢星阑道:“所以薛铭当时的意思是,他是为了崔婉考功名,若是考上了,便在她成婚之前,抢夺这门亲事?”
吴舒月点头,又苦笑道:“他想的太简单了,别说他没考上,便是考上了,又如何能让淮南郡王府悔婚?我猜婉儿若真是装病,也是想拖到淮南郡王府自己不愿意,可没想到,郡王府就这么等着了。”
“婉儿自小被宠爱着长大,大抵没想过有什么喜欢的人或物是她得不到的,但她却没想着,此事若是弄得人尽皆知,她会付出什么代价,我本想着等她成了婚一切便都好了,可婚期将近,她却死了……”
秦缨听了半晌,此刻忍不住道:“除了你,还有谁知道他们有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