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缨蹙眉,“他腿脚不便,可能看出是哪边腿脚?”
于彬仔细想想,“右腿,应该是右腿,看他总往右边趔,必定是右边的腿脚有疾病难以承力。”
秦缨看向谢星阑,谢星阑道:“今夜便可作出那凶相之人的画像。”
钱维在旁欣然道:“他们三人同路,若能做出两人画像,那便好通缉多了,如今只在慈山通缉还不够,届时可广发楚州城和其他州府,他们再会掩饰踪迹,也难逃法网。”
秦缨叹道:“他们四处流窜,以画像通缉是最有效的法子。”
言毕,秦缨又看向于彬道:“后面还要请你过来,你辛苦几日,待案子破了,便令县衙嘉奖于你。”
于彬连忙应好,“若真帮得上忙,那是小人的功德。”
秦缨命人将于彬送出,这时钱维看向谢星阑身前书案,“谢大人只凭这些,便可画出凶徒画像,是大人作画?”
谢星阑应是,钱维微讶道:“没想到大人还擅丹青。”
谢星阑不多解释,只问:“钱大人在楚州可有政务要忙?”
钱维叹了口气,“自然是有的,但是赵大人身死,我作为他的主官,不能坐视不管,如今慈山县没了父母官,朝中也还未下派遣,我这一月大半时间都在此。”
谢星阑略作沉吟,“如今我们来了,大人不必久留此地,人手我们亦足,只需几个本地人做向导便可。”
钱维颔首,“那自然极好,所幸此去楚州城路途极近,我再留一日看看进展,至于本地人,黄捕头便是本地人,这外面的衙差也皆是。”
见夜色已深,钱维朝外看了一眼道:“这县衙太小,我给诸位定了一处客栈供你们歇息,就在不远处的横街上,白日里来此办差也十分方便。”
谢星阑和秦缨无异议,自出门往客栈去,上马车走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钱维所言之地,乃是一家名叫“半枝莲”的客栈,这客栈门楼两层,飞檐错落,气象恢宏,装饰更是风雅富丽,一看便是这县城中极矜贵的所在,客栈掌柜在门口热情相迎,又纷纷请秦缨众人入房中歇息,钱维和赵明安一并住在此处。
稍作安歇,秦缨带着李芳蕤去了谢星阑房中,一进门,便见笔墨纸砚齐备,谢星阑已开始作画,而京中送来的卷宗名单也一并在此。
秦缨拿了名单看,李芳蕤则看到了崔慕之的手书,便道:“缨缨,崔大人还给你写了一封信,你可要看看说了什么?”
秦缨此时才想起,接过信封打开,很快道:“就说这些名目和案卷只是其一,若得了新的,六七日之后继续送来,令我们等着便是。”
李芳蕤闻言凑过来,却一眼看到末尾还有几句,不由道:“还嘱咐你秋凉添衣呢,他如今倒是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秦缨莫名觉出两分尴尬,将信纸一合放回了信封之中,“客套话而已。”
不远处,谢星阑落笔的手微顿,扫了一眼秦缨方才继续作画,李芳蕤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又看着秦缨手中名目道:“难道嫌疑人在这里面?”
秦缨摇头,“不确定,如今虽得了目击证词,但这几人的身份还难定,而他们此前谋害的对象多为衙差,我还是坚持他们其中有获罪被囚之人。”
李芳蕤略作思忖,“能花这么多功夫杀这样多衙差,也的确是有深仇大恨了。”
秦缨应是,又往谢星阑的方向走了两步,“刑部送来的名册有百多人,按照于彬的说法,这三人年纪最大的,也才三十出头,因此这名册上大半人都可排除在外了,所幸崔慕之此番还算细致,何年何地因何入罪都写得十分清楚。”
秦缨翻看着纸张,又道:“凶手里有人会些许拳脚功夫,又会刻画之技,还熟悉水路,其中两人长相偏南越人,肤色黝黑,高个那人驼背,矮个那人则精壮粗蛮,但他们队伍之中还有第三人,此人并非南越人长相——”
秦缨说着,目光留在了名单上的某一页,又走到谢星阑一侧,拿了纸笔自己写起来,李芳蕤见二人专心致志,返身出了门。
这客栈两层,他们皆住二楼,此刻大堂内灯火通明,两个伙计正在堂中分一篮红果,李芳蕤眨了眨眼,快步下了楼,等走到近前,才见篮子里是茱萸果。
伙计见她来连忙行礼,李芳蕤摆了摆手道:“这是做什么?”
一伙计道:“重阳已过三日,不过我们这里有习俗,要将茱萸在家中挂上月余,年轻的公子小姐们,也会将茱萸放入香囊戴在身上月余,以求避祸消灾,小人们也正要将此物制成香囊赠与客人——”
李芳蕤微微点头,又打量起客栈来,很快道:“你们客栈倒是不小。”
答话那伙计笑道:“您有所不知,这客栈是建在从前一家大户人家的宅邸上的,在这广丹街上,是独一处的所在,没有别家客栈有我们这里阔达了。”
李芳蕤好奇起来,“好好的大户人家,怎让你们建起了客栈?”
伙计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唏嘘道:“这便说来话长了……”
谢星阑房中,秦缨花了两盏茶的功夫写满了一页名目,目光一错,便见谢星阑也已画出了那凶相之人的雏形,她不由惊喜,“已经有六分形状了!明日让于彬过来看,再多加改动,便可能张榜通缉了!”
她又看向谢星阑,“你父亲是文臣,又擅丹青,那你幼时当是被教养着走科举的路子,而非令你做武官吧?”
谢星阑看她一眼,“确是如此。”
秦缨又去看画,“你父亲当年是替陛下做画像的,足见他是文臣中的丹青第一流,而你这些年极少动笔,画技却未落下,足见你承了你父亲的天赋,你可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为了破案重拾画笔?”
谢星阑笔尖未停,温声道:“自未想到,幸你想出了这般妙计。”
秦缨牵唇,正要答话,门外传来阵脚步声,一转头,便见李芳蕤风风火火走了进来,李芳蕤兴冲冲道:“缨缨,原来这慈山县出御医是真的!”
秦缨挑眉,“你听到了什么?”
李芳蕤深吸口气,“四十多年前,这慈山县在肃宗一朝出过一位大御医,当时带着整个慈山名声大作,不过好景不长,还没到十年,这位大御医便出了事,你更想不到,我们住的这客栈,便是建在他们被抄家后的宅邸上。”
秦缨一讶,“抄家?”
第123章 线索
“这是一户姜姓人家, 是慈山县世代医家,起初只在慈山小有名声,后来因医术精湛, 整个楚州都来找他们看病,再后来, 名声不知怎么就传到了京城去,连肃宗陛下都知道慈山姜氏了,肃宗陛下患有头疾, 遍寻良医也难愈,听闻慈山有神医, 便派人将当时姜家的家主姜仲白接入了京中。”
“说来这姜大夫也真是妙手回春, 不过两月, 肃宗陛下的头疾便好了, 得此神医,肃宗哪肯放走?自那以后,姜家家主便被留在宫中做了御医, 而后连家小也接入了京城,并且四年之后得拔擢,坐到了太医院院判之位。”
李芳蕤一口气说完, 只觉嗓子眼发干, 连忙招呼谢坚倒茶,谢坚听在兴头上, 忙不迭送上茶水来,又问:“后来呢?后来怎么被抄家了?”
李芳蕤饮了口茶, 只瞧对面的秦缨也满眸好奇, 只一旁的谢星阑,画笔未停, 好似对这旧事奇闻全无兴趣。
李芳蕤撇撇嘴,放下茶盏继续道:“这位姜神医入京是在乾元二十年,七年之后,肃宗病逝,岱宗登基,就在岱宗陛下登基的第一年,宫中出了一件谋害皇嗣的案子。”
听见谋害皇嗣,谢星阑笔尖终于一顿,谢坚、白鸳几个更倒抽一口凉气。
李芳蕤见他们神色,愈发起了说书人的做派,竟还卖起了关子,“你们也知道,咱们大周立朝历代的皇室,子嗣上都不宽盈,但凡妃嫔有孕,后宫都是极其重视的——”
她语声一沉,终于说至正题,“姜神医得肃宗看重,一直稳坐太医院院判之位,到了岱宗朝,岱宗也令姜神医照顾当时唯一有孕的后妃明嫔,明嫔是岱宗尚在东宫时便纳在身边的贴心人,她若诞下皇子,那便是皇长子,姜神医那是提起万分的小心看顾,如此看顾到怀胎七月,眼看着就快要生了之时,姜神医竟一时大意用错了药,直令那快足月的皇嗣胎死腹中,明嫔自己也血崩而亡,岱宗怒不可遏。”
谢坚惊道:“大名鼎鼎的神医怎会用错药?”
李芳蕤蹙眉,“这谁能知道?这都是事发之后,宫里慢慢流传出来,又传到坊间的,后来姜家被抄家,姜神医夫妻被斩头,他们的女儿也被充入掖庭为奴为婢,其他人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连慈山这祖宅都被抄了。”
“姜神医接家小入京之时,整个慈山县的药农与医家都去送行,称他是慈山的英雄,因为他,那几年慈山的药材全不愁销路,本地的医家也声名大噪,还有人为他立了祠堂,说他是慈山出去的药王活神仙,那时慈山县城一度比楚州城还热闹。”
说至此,李芳蕤语气忽然唏嘘起来,“后来他家宅被抄,百姓们也听到了流言蜚语,那些药农与医家都觉得他玷污了慈山声名,忙不迭捣毁了祠堂,在姜家被抄两月之后,不知是谁夜里放了一把火,好好的宅邸被烧成一片残垣断壁,这才有了如今的半枝莲。”
顿了顿,李芳蕤又叹道:“当时姜家的宅邸已充公,被烧毁后也难追责凶徒,唯剩下一片焦土无人来买,本地人都觉得晦气,但半枝莲的东家早年在姜大夫那里看过病,因此对姜大夫颇为感激,并不忌讳这些,便买下这块地建了客栈,而这‘半枝莲’本是药材之名,当年姜家自己的药田便是种半枝莲的,这东家不敢明着祭奠,便起了这名字算做个念想。”
秦缨听得心绪陈杂,“姜神医是以谋害皇嗣之罪处置的?”
李芳蕤颔首,“应该是,谋害皇嗣是重罪,但姜神医并非故意,因此只判了斩刑,只是牵累了妻女族人。”
白鸳忍不住道:“若是故意,只怕就是诛九族的重刑了,实在是可惜,那样好的医术,怎么会用错药呢?莫不是……莫不是有何古怪吧?”
李芳蕤摇头,“应当不会,若是有别的内情,岱宗陛下怎不处置?”
事发在永泰元年,距离如今已经过了四十年,再加上是宫廷秘事,外人就更难知真相如何,白鸳不敢多言,一旁谢坚则道:“姜大夫被处置尚在法理之间,但这慈山县人实在叫人不齿,连人家的祖宅都烧了,真可谓是墙倒众人推。”
李芳蕤摇头,“不是所有慈山县人都是如此,楼下的伙计说,那些被姜家医治过的寻常百姓对姜神医十分感念,也不信什么谋害皇嗣的大罪,反倒是那些药商和有了名望的医家,生怕自己被牵累,这些年坊间还流传着姜家的事,多是好话。”
秦缨叹道:“公道自在人心。”
话音刚落,门外又响起脚步声,却是适才那两个伙计,他们捧着二十来个香囊送了过来,进门后道:“这是我们本地才有的习俗,即便重阳节过了,也要佩戴茱萸香囊,如此可消灾避祸,若是不佩戴,那也要挂在床头床尾的,这些香囊是小人们刚做好的,全当客栈众人的一份心意,还请贵人们莫要嫌弃。”
秦缨上前拿起一只香囊把玩,很快展颜道:“茱萸辛香,香囊也别致,你们有心了。”
李芳蕤亦捧场地拿了香囊细看,又道:“重阳插茱萸,端午挂艾草,过年贴福字,在你们这里,什么节日都要延续月余吗?”
伙计笑着应是,见李芳蕤实在亲和,便又打开了话匣,“小姐一语中的,我们这里每一年节都比别处繁杂些,端午我们挂艾草,还要制艾香、缝艾枕,还要用艾草沐浴,如此消灾辟邪一整岁,过年就更不用说了,除了众所周知的习俗,我们这里还有‘扔愁帽’,大年三十晚上,要将戴过的帷帽、头巾,或是女子发簪、绢花等饰物扔到家宅角落去,待二月初一将这些扫出与其他杂物一并烧掉,如此便可抛旧愁换新喜。”
李芳蕤笑意渐深,先挑了个香囊自己收下,又吩咐沁霜打赏,伙计连声言谢,等白鸳接过装着香囊的篮子方才退下,秦缨在篮子里挑了挑,挑出一个鸦青绣福字香囊,又吩咐白鸳,“去分给大家,不愿戴的挂在床头便好,也算个好意头。”
白鸳笑着应好,秦缨一转身将手中香囊扔给了谢坚,谢坚反应迅速,稳稳接住,见是秦缨扔来,还当是秦缨专门挑一个赏给自己的,他喜形于色,正要谢恩,却不想下一句秦缨便道:“去给你公子挂在床头,替他避一避灾祸。”
谢坚尴尬地抓了抓脑袋,忙转身往内室去挂香囊。
见他入内室,秦缨满意地转过了身来,刚一转身,却对上谢星阑的目光,显然谢星阑早就在看着她,秦缨一愣,“怎地了?”
谢星阑牵唇,“你来看看。”
秦缨快走两步到了画案旁,只见不知何时,谢星阑竟已作好了画像,她惊喜道:“正是于彬形容的那样,芳蕤,你也来看看——”
李芳蕤忙至近前,下一刻也面露惊艳,“真是于彬说的那般,此人虽未瞪眼,可凶戾之色跃然纸上,谢大人,你这是师承哪位大家?”
秦缨笑道:“他父亲便是丹青好手。”
李芳蕤反应了两瞬才想明白秦缨所言是谢星阑生父,她也知谢星阑生父母早逝,便识趣地不再多问,只看着画像道:“作画学问可大了,画山水花鸟与画人便大不相同,我幼时父亲母亲还寻了厉害的夫子教我,可我全无天份,气走了五位夫子才算让父亲母亲死了心,依我看,谢大人便是不为朝官,也能靠卖画挣银子。”
李芳蕤性子活泛热忱,并无郡王府娇小姐架子,这一路行来,谢星阑也看在眼中,见她说得如此夸张,他也忍俊不禁,“明日一早便将于彬带来此处,修改之后,越快张榜越好,城中月余未探得那三人下落,我怀疑他们已不在城中。”
此言令秦缨和李芳蕤心腔一沉,面上亦轻松不再,李芳蕤忧心忡忡道:“若已不在城中,那便要费一番大功夫追缉了……”
有谢星阑之令,第二日天色刚刚大亮,于彬便被请到了客栈来,一见谢星阑昨夜所作之画,于彬惊道:“正是此人,大人画得当真传神!”
钱维几人也一早到了客栈,听闻此言,皆是面色一振,此案耽误月余,一日不结案他们便一日不得安生,如今又得第二嫌疑之人的画像,寻得下落便只是时间问题。
谢星阑容色却不放松,“你看仔细,有何改动之处,定要说来。”
于彬心神微定,眯着眸子研看,不多时道:“右侧眉梢处,小人记得他此处生有一痣,眉眼之距也更靠近些,还有嘴巴,他上唇微凸,下唇薄……”
于彬心知这是要通缉杀人凶徒的画像,并不敢藏着掖着,一番琢磨后,要修改之处果真不少,足足两个时辰之后,于彬方才道:“小人所有能想起来的细节都说了,再没有别的可修改之处了,大人的画像没有十分,也有九分像,尤其将此人气韵画得十分传神,但凡见过留有印象之人,必定认得出来!”
谢星阑放了心,秦缨也松了口气,“那便凭此画张榜吧。”
谢星阑应是,又看向钱维,“县城之中可有画技好的画师?如今有两人画像,要尽快临摹出张榜之用,好备各处通缉。”
钱维立刻道:“有的有的,慈山书院之中便有数个擅丹青的夫子,我这便派人去请他们来!”
钱维正待下令,却见一个州府衙门差役从外快步而来,钱维蹙眉,“生了何事?”
差役步伐更快,进门后气还未喘匀便道:“大人,有人见过凶手!”
众人听得一惊,差役激动道:“今天早晨,慈山码头上,有人看到张榜的画像认出了凶手,说那人在七月与他同船自京城南下——”
第124章 目击
午时过半, 张勋身着靛蓝锦袍,在黄义的带领下走进了慈山县县衙,一入公堂, 便见堂中华服锦衣的贵人满坐,其中竟还有两个琼姿玉貌的年轻女子。
黄义拱手道:“两位大人, 这便是今晨揭榜之人。”
黄义示意张勋上前,张勋便拱手道:“小人张勋,拜见两位大人, 小人家住楚州城中,乃是做绸缎生意的, 今晨去楚州码头接货之时, 忽然看见了码头上贴的官府告示, 那告示上之人, 小人此前见过——”
钱维出声道:“仔细说来!”
张勋应是,“七月初小人去京城办货,二十三那日, 从南沧渡口登船,一路南下回楚州,当时正是在慈山码头下得船, 路上走了十三日, 同行者有七八十人,画像上那人给小人留有几分印象, 此人似叫宋梧,住在最底层船舱, 正好靠近小人装货的货仓, 小人与他打过照面,因此小人不会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