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动机
“三河镇是我夫人娘家所在, 岳父岳母在世时,我们每年都要回去数次,那周家是当地一户乡绅, 早些年还算富足,后来听说家中独子从军去了, 还在军中得了功名,自然成为镇上一段佳话,但从军也有坏处, 他远在军中身不由己,父母重病也难在身边照看, 家里的生计也没了支应, 他父母相继病故时, 他都没能赶回来, 好好一个家就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后来他某次归家,将祖宅都卖了, 那以后数年未归,镇子上都说他战死了……”
苏老爷说完看向苏夫人,苏夫人迟疑道:“不过已经快二十年没见了, 我们家里与他们家本来也甚少来往, 许是看错了也不一定。”
见谢星阑三人面色沉凝,苏夫人言辞慎重起来, 谢星阑点头应好,并未多问, 苏老爷和苏夫人狐疑地看看对方, 这才上了马车往客栈去。
返身入府,李芳蕤忍不住道:“十几二十年没见的人, 的确有可能认错,但若不曾认错,那岳师父为何改名换姓?莫非当年在军中闯了祸?”
秦缨和谢星阑皆是若有所思,待回了前院,谢星阑将张伯和江嬷嬷叫到了跟前,“五叔府中的岳师父为人如何?这些年你们可听过他老家之事?”
张伯蹙眉道:“这些年他虽然在五老爷府里住着,但不怎么在外露面,人很谦逊内敛,就一门心思教几个公子,这几年没听说他在那边与人闹过不快,哦对了,他是个信佛的,说每年都要去白马寺给父母供奉大海灯,他无儿无女,五老爷赏的银钱,他都拿去施给寺庙了,听五老爷府里人的说法,是个老好人。”
江嬷嬷闻言道:“不错,就是他这么大年纪,一直不曾娶妻,有些古怪,早些年五老爷为了报恩,本想把五夫人一个远房表侄女嫁给他,结果他说自己年岁大了,没有家世,实在不配,后来这些年一直独身,无欲无求的。”
李芳蕤听得拧眉,“世上真有无欲无求之人?他父母过世了,但他老家没有亲戚吗?这么多年也不和旧亲戚来往?”
江嬷嬷摇头,“这便不知道了。”
李芳蕤一脸迷惑,秦缨定了定神道:“他与三老爷府上,可有往来?”
江嬷嬷迟疑道:“他算是六公子和七公子的半个师父,别的便没什么关系了,他教得十分尽心,按说他年纪大了,府里人对他也尊重,他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但教几个公子时,他跑马射箭,哪怕是蹲马步打拳,都是与公子们一起的,夏练三九冬练三伏,从不懈怠,三老爷他们偶尔会跟着去五老爷府中看六公子和七公子习武。”
说至此,江嬷嬷叹道:“老太爷这两年身体不好,岳师父还说他若是练练五禽戏,许会对身体有所助益,这几个月,老太爷去看六公子习武时,也跟着动动腿脚,本来瞧着精神比去岁都好了些,可没想到……”
秦缨和谢星阑对视一眼,秦缨道:“既只是教功夫,隐姓埋名或许他有自己的苦衷。”
谢星阑点头,既和案子无关,他也无需细究,这半晌耽误,最后一丝余晖没入天际,天穹已昏暗下来,江嬷嬷见状便道:“这个时辰了,不若先用晚膳?”
谢星阑应好,江嬷嬷立刻吩咐人摆膳,正用膳至一半,一个翊卫从东府回了来,刚走到门口便道:“启禀县主,找到您要的东西了,您看看是不是此物?”
翊卫掏出一方桑皮纸,里头包着捧着一块被熏黑的琉璃,“本是被熏黑的,我们尽力清洗过,但还是未洗干净,应是烧太久了。”
琉璃片发灰,并非秦缨想象之中的明净透光,但她对着烛火晃了晃后,眼瞳微微一亮,“正是此物,只找到这一片?”
翊卫忙摇头,“还有,谢都尉他们也还在继续找。”
如此一言,秦缨哪里还顾得上吃饭,立刻站起身来道:“我过去看看!”
李芳蕤和谢星阑见状,亦纷纷起身,几人一路过廊道出了东府后门,到了河堤边上时,便见河边点了七八盏灯笼,将水边映得灯火通明,附近百姓不知他们在找什么,皆站在河堤两岸张望,看了一会儿未得趣味,又三三两两散了。
“县主,这些都是,您看看——”
草丛边的黄纸上,摆着十多块颜色不一的碎片,秦缨走到跟前蹲下身来,很快道:“不是同一物件,我只要做澄净的那种。”
她一边说一边选出几块,又与翊卫送去的做拼接,很快便将眉头拧了起来,李芳蕤随她蹲下,也一片片的拼着玩,“这像是个玉碟碎了的,这像是个琉璃杯,缨缨,你手上这个,像个琉璃碗——”
李芳蕤如此说完,秦缨望着几块碎片陷入了迟疑,这些碎片破损太多,眼下只有两块恰好拼合,拼合后成内扣弧形,但若说是琉璃碗,碗口却非敞口,而有内合之势。
这时,谢星阑在她身边倾身,“不像杯子,如此弧度,更像瓶身,我房中有一鼓腹圆足的天蓝釉刻花鹅颈瓶,你看看是否相似?”
秦缨回想清晏轩摆设,很快恍然,“不错,眼下拼接的,便似那瓶肚的下半部!”
李芳蕤听得不解,“可不管是瓶子还是杯盏,和放火又有何关系?莫不是瓶子里装了硝石和松油?”
秦缨缓缓摇头,又仔细比了比拼出的弧度,“若真如我所想那般,瓶子也可放火,只是眼下我要知道,到底是怎样一个琉璃瓶。”
她看向谢坚几个,“还有多少没有清理?”
谢坚指了指脚边的瓦砾堆,“还有一半——”
秦缨挽了挽袖子,“我来帮忙。”
秦缨刚要起身往前去,谢星阑沉声道:“让他们找吧,你昨日才被扎了手。”
秦缨转身,便见谢星阑表情严肃,一旁谢坚也跟着道:“是啊县主,让小人们找便好,我们皮糙肉厚,这里头尖锐之物也伤不了我们,您就只管分辨哪些有用哪些无用便是。”
谢星阑眉眼肃然,瞳底却被灯火映得流光溢彩,四目相对间,秦缨指尖动了动,去摩挲无名指上的破口,竹刺已被挑出,此刻一触,漫出一丝麻麻的痛,秦缨移开目光,只得点头应好。
这时河堤上传来脚步声,众人回头看去,便见竟是谢星卓出了府,一见谢星阑便道:“四哥,我父亲今日过府祭拜堂祖,他想见一见你,你回来这两日他身上有些不适,今日好些了,多年未见,他十分挂念你。”
本该谢星阑这个晚辈去拜见长辈,但因两家并不亲厚,五老爷残疾多年也不喜见人,谢星阑便懒得虚情假意,但此刻谢星卓来请,他自不好推拒。
谢星阑看向秦缨,秦缨忙道:“你且去吧,我和芳蕤守在此便是。”
谢星阑点头,“我去去就来。”
他快步走上大路,谢咏也一并跟了上去,没多时二人便入了东府后门。
谢坚带着其他人继续在砖石瓦砾之间翻找,两盏茶的功夫后,又翻出数片,秦缨与李芳蕤就着河水清洗一番,果真又发现了同一琉璃瓶的,秦缨道:“此物靠窗,应是向后坍塌到了火场外围,昨夜他们清理之时,也是从北面开始,正好将琉璃瓶的碎片都清理了出来,难怪整日都未在火场中发现残片。”
说至此,秦缨眉尖微皱,“不对,不像鹅颈瓶——”
李芳蕤蹙眉,“当真?”
秦缨比划这两块残片道:“瓶腹相似,鹅颈瓶瓶颈收的更细,但你看,这件琉璃瓶身与瓶颈线条则颇为流畅,这样的琉璃瓶……”
秦缨眉头紧皱,一时想不出是做何用处,这时,谢坚又递上来两片,“县主,这好似也是这瓶子上的。”
秦缨拿着残片比划来去,便见果真能拼接上,而随着找到的残片越来越多,瓶身亦愈发有了雏形,秦缨眉头几皱道:“这瓶型,我怎么看着眼熟——”
李芳蕤看不出所以然来,“就像我们府中插花的瓷瓶嘛。”
秦缨微微摇头,一错不错地盯着地上的残片,忽然,她脑海中灵光一现,“我知道了——”
……
谢星阑刚到灵堂,便见院子里哭声幽咽,一个身形瘦削的褐袍男子坐在木制轮椅上,正在和谢正襄说着什么,见他出现,男子立刻朝他看了过来。
男子正是谢氏五老爷谢正彦,他十年前落了残疾,多年来一直卧病在床,如今身形佝偻,面颊凹陷,分明比谢正襄年轻,可看上去,却好像他才是兄长一样。
“五叔——”
谢星阑唤了一声,待走到跟前,便见谢正彦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开口时颇为气虚,“听说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谢星阑定声道:“五叔身体有何不适?”
谢正彦苦笑一声,“老毛病了,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听说你在查菡儿院子着火的事?可查出什么来了?”
谢星阑道:“还未确定凶手。”
谢正彦叹了口气,“三哥府里真是多事之秋,老太爷丧事还未办完,又生了这等事端,幸而菡儿无事,否则真是难以收场。”
谢正襄眉毛挑了挑,“菡儿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她口口声声说有人要害她,那便让星阑查一查,或许只是意外呢?”
谢正彦还未说话,谢正襄又道:“你身体不好,如今夜里秋凉,还是早些回去养着吧,若是需要帮忙,我让星卓来便是。”
谢正彦看了一眼站在谢星阑身边的谢星卓,点点头,“也好,幸好我们府里还有个卓儿,否则还真是满府上下都无用。”
谢正襄牵唇,“星卓是争气,不过我早就和你说过,男子习武是好事,但走从军之路,到底比不上科举入仕,眼看着麒儿高中指日可待,到时候还能帮星卓这个哥哥一把,但他从军,那和文臣便不是一条路了。”
谢正彦掩着口唇轻咳起来,谢星阑不由道:“大周四面皆敌,朝廷也正值用人之际,从军也是好的。”
谢正襄咧嘴笑笑,自不敢与谢星阑顶嘴,连连应是后,又吩咐面色青白的谢星卓,“好了,快把你父亲送回去,如今到了秋冬,你父亲越发不好出门了。”
谢星卓应是,又招手叫来仆从,几人一起将谢正彦的轮椅抬了起来,谢正彦轻咳不停,只谢星卓对谢星阑道:“那四哥,我先送父亲回去。”
谢星阑点头,目送着他们先行离开了灵堂,人刚走,谢正襄便失笑道:“你五叔久卧床不动,精气神耗尽,身子都垮了,他越是不能动弹,就越想让星卓走从军的路子,算是承了他的志向,真是可惜,十多年前,他虽也有几分浪荡,但勉强能和你养父一样走军中的路子,后来落了残疾,真是一生都断送了。”
谢正襄语气之中不乏轻嘲,谢星阑蹙眉,“十年前到底是怎么生的意外?”
谢正襄缩了缩脖子,“说起来还有些后怕,他跑马太快,那马儿在下坡的山道上受了惊吓,一个收不住便冲下了悬崖,变故生得太快,谁也没想到会这样,那么高的悬崖,他捡回一条命已经实属万幸了。”
二人正说着,一道格外明显的悲哭声响了起来,谢星阑目光一转,落在了院子角落的一道年迈身影上,谢正襄也随他看过去,叹气道:“是承叔,跟了父亲几十年,父亲出事那夜,若他在府中,只怕还能早些发现,后来回来知道父亲病逝,他也病了几日,今日才开始来灵堂外守灵。”
谢星阑不解,谢正襄便解释道:“母亲去后,父亲不喜旁人照应,总是自己住在院子里,后来患了心疾,刚好承叔略通医理,还会扎针,便让他住在我父亲院中,万一有个不适,他还能帮着照应照应,那天晚上,他出府帮父亲办差去了。”
谢星阑便问:“办何差事?”
谢正襄面色古怪起来,“前些日子府中出了点事,本已经落定,但父亲不知怎么,又叫承叔去查问,因此那天晚上他出府去了。”
谢正襄言辞含糊,分明不愿说具体何事,谢星阑点到即止,想着秦缨还在河边,当先告辞,待出了灵堂院子,谢星阑问起谢咏,“查得如何?”
谢咏道:“林氏是弥湖县人,父母在七八年前故去,家里也没有兄弟姐妹,她在府中口碑算好,纵然不得大小姐和二小姐喜欢,却是个会做人的,三老爷对她亦十分宠爱,这几年她为了两个儿子,颇信神佛,不光是城外的白马寺,城内的几处道观寺庙也是她常去之处,尤其是城西的白云观,最近两个月每十天就要去一次。”
谢星阑听得脚步微顿,莫名觉得古怪,此刻夜色已深,四周曲径无人,他沉吟一瞬,吩咐谢咏,“你回去,将老太爷身边的承叔叫来,我有话要问。”
谢咏有些意外,却立刻应是,他转身快步而去,谢星阑站在花圃转角,还未等到半盏茶功夫,便见谢咏带着红着眼眶的承叔走了过来。
被谢星阑召请,谢承显然很是意外,走到近前行礼道:“拜见四公子,不知您找小人有何吩咐?”
谢星阑打量他两瞬,“适才我在灵堂外,只听你一人哭声悲痛,我想你对老太爷必定忠心耿耿。”
谢叔哑声道:“小人跟了老太爷五十年了,本就是家生子,后来还被赐了‘谢’姓,这些年老太爷对小人也是恩重如山。”
谢星阑点头,“如今老太爷还在治丧,但府中却不甚平静,你可能告诉我,老太爷出事那夜,你为何事不在府中?”
谢承一愣,“小人得了老太爷吩咐,去城外查问一事……此事是府内私隐,小人也不好直言,但小人以为,此事与老太爷病逝应当无关,小人回府后听说了,是老太爷和大小姐吵了一架,这才令老太爷气得夜半病发。”
谢星阑狭眸,“你认为是谢清菡气死了他?”
谢承唇角微抿,苍老面容上闪过两分迟疑,“其实……其实那日老太爷下午已经生过一回气了,那日下午两位公子过西边府上习武,老太爷闲来无事,也过去瞧瞧,结果回来的路上,与那府里倒厨余的小厮撞了上,潲水把老太爷的新袍毁了,老太爷虽未重罚那小厮,却觉十分晦气,生了好一场闷气,当时小人还劝,说他有心疾,不宜动气,但小人怎么也未想到,小人只出去一夜,老太爷便故去了……”
谢承言至哽咽,谢星阑则挑眉道:“他下午便动气,晚间又与谢清菡吵架,所以才病发?”
谢承颔首,“小人是如此想的。”
谢星阑凝眸,“但你未告诉三叔?”
“那日下午老爷回来更衣后一直在自己院子里,也没几个人知道,小人这几日病着,都不知大小姐被禁足还起了火,因此也没说的机会,并且,小人说了,老爷只怕也是不管不顾的,他与大小姐性子颇不对付……”
谢承话语间多有无奈,谢星阑道:“你是老太爷亲信,亦是府中老仆,地位非比寻常,你所言三叔应是看重,除非你也认为谢清菡有大错。”
谢承连忙摆手,“小人不敢,小人说到底只是下人,且老爷不喜大小姐,也是因为林姨娘,小人也是看得久了,知道解不开这个结。”
谢星阑不由道:“莫非你也觉得林氏该被扶正?”
谢承哀叹道:“这些哪里轮得到小人去想?先夫人去了多年,林姨娘又实在会笼络人心,她膝下有两位公子,或许还会费尽心思得第三位,到时……”
“她还在寻偏方求子?”
谢星阑话音未落,谢承便是一惊,“您知道前些日子的事?”
一看谢星阑面色,谢承便明白谢星阑什么都知道,再想到谢星阑如今身居高位,手段不凡,他索性不再遮掩,“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您既然知道,那也没什么不能说了,那天老太爷让小人出府,其实就是为了那求子偏方之事,当初事发后,老太爷和老爷见方子烧了,便都原谅了林姨娘,毕竟她本心是好的,可就在那天,老太爷忽然让小人去林姨娘求偏方的庵堂,把两张方子原原本本抄回来——”
谢星阑听得意外,“抄方子?为何不直接问林姨娘?”
谢承摇头,“小人也未懂,只记得老太爷生气还未生完呢,就忽然一时兴起如此吩咐,小人当时也说何不直接问林姨娘,结果老太爷说林姨娘方子都烧了,量她不敢留多一份,而那方子上药材繁多,只凭记是记不下的,因此才让小人走那一趟,那时都日落西山了,林姨娘求方子的庵堂又在城外山上,小人当时便知道连夜是回不来的,后来小人方子拿回来了,老太爷却已经咽气了——”
谢星阑剑眉紧拧,“好端端怎会让你去寻方子?”
他疑问一句,忽然心弦微动道:“方子你拿回来了,可曾告诉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