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步向着彼处走近,俞星臣隐约听见杨仪跟符琪的对话,说道:“本来寻常只数年……如今养了太久……莫要惊慌……”
“有此物在……焉能好受?若非先生……将军迟早、肠穿……”他断断续续地:“当如何处置此物?”
俞星臣好奇且惊讶,不知他们两个在密谋些什么,略靠近那屏风上的镂空向内看去。
目光所及,却先看见符琪,他的手中握着一双本来是用来捡炭火的铁筷子。
俞星臣不知如何,却看不到更多,当即换了个方向,侧视向内。
目光所及,终于看到那铁筷子上竟有一物,约略大半手掌长短,通体细长,尖头如蛇,还在微微扭动。
俞星臣骇然失色,几乎撞到那屏风。
屏风后符琪跟杨仪察觉,两人低语了几句,杨仪自屏风后迈步出来:“俞大人,想看为何不到这边?”
俞星臣从不干这种偷窥的事,其实也算不上是“偷窥”,只是好奇观望而已,只奈何被被“捉”的时机太微妙。
他故作镇定:“我正担心将军的情形,不知到底是怎样?”
杨仪后退了一步,手抬起示意他过来。
俞星臣想到方才惊鸿一瞥所见的那恶物,内心隐隐拒绝,但却骑虎难下,只得一点头,向内走来。
净桶已经被抬了出去,但那熏人欲呕的气味未曾散去。
符琪已经将铁筷子放下,在他面前是一个新木桶,符琪看着俞星臣苦笑:“俞大人,您请看……就是此物害了狄将军这么多年,真真是……闻所未闻的惨事。”
俞星臣的好奇之心盖过所有,再加上他怀疑先前隔着屏风所见的或许不实,于是上前一步,低头向桶内看去。
木桶之中,有一物正趴着,长足有五六寸,尖头,蛇鳗一般的细白身躯,可又绝非是什么蛇鳗外物,其姿态形状,一看就知道是属于不见天日而滋生出来的恶邪之物。
俞星臣陡然色变:“这……”虽然目睹,他还是不敢相信。
此时杨仪已经走了出去,符琪叹道:“据杨先生说,此物叫做穿心虫,又叫传尸虫,寄生于人体之中,起初只是叫人有腹胀嗝气饮食渐少,寻常大夫诊治,只以为是脾胃不调,腹内聚气而已,不至于如何,但日积月累它渐渐成了气候,就会伤及人命。多亏杨先生这一副药,不然的话……再叫它折磨下去,将军只怕……”
外间,杨仪已经也给狄将军诊了脉,又吩咐侍从,昨夜那种药还得再给将军服用三天。
胡大夫在旁不明所以,见俞星臣跟符琪都在屏风后,他也赶紧转了过去……然后,屏风后就响起了胡先生的仿佛被踩到尾巴似的惊呼声。
符琪叫人先把那恶物收了。他自己出来,命侍从端了温水,给狄将军擦拭脸面身上。
杨仪道:“还要再准备两种丸药,服用七七四十九天才可。”
符琪对她已经是奉若神明,言听计从,急忙附耳请教:“您请说。”
杨仪道:“一种是破块丸,用荜茇大黄各一两,磨成粉末加入麝香少许,揉成弹珠大蜜丸,每日早上空心冷酒服下。另一种简单,就是胡先生先前说的八珍汤,每日三次,如饮汤一般,喝足半月。”
符琪点头如捣蒜。
杨仪又嘱咐:“将军新去恶物,身体正是元气大伤,精力虚耗之时,一定要静心休养,莫要操劳,这才能尽快把身体养起来。”
说到这里,她往后扫了扫,留意到俞星臣正走过来:“话虽如此,被穿心虫折磨了这近十年,一般的人早就撑不住了,亏得是将军,但不管如何他的身体是再不能恢复到先前一般强健,能保养起来已经不错,以后张弓射箭舞刀弄枪之类,亦是不能了。”
符琪又忙答应:“放心,好不容易救回来的性命,岂会再不珍惜?先生熬了一宿,且先歇息,我叫人去弄药来。”说着又对走来的俞星臣道:“俞大人也好自便,我先不能招呼了。”
符琪去后,俞星臣看看那仿佛气息奄奄的狄闻:“这种东西,为何会生长于狄将军腹中?莫非是……有人故意为之。”
西南地方各族聚居,自古以来,蛊毒之说甚嚣尘上,俞星臣也有耳闻。
无人察觉,榻上的狄闻手指微动。
杨仪道:“据我所知,未必是如此。毕竟羁縻州此地,多山林瘴气,狄将军之前带兵四处巡防,操劳过度,偶然感染瘴疠之气,邪气于腹内聚拢,亦可自生恶物。”
俞星臣陡然色变:“这么多年,竟一直无人察觉……此物如此防不胜防么?”
杨仪心头转念:“实不相瞒,瘴气入体,重者会立刻察觉,病症显露于外,但对有些人而言,却是不知不觉中感染瘴气,再加上饮食之类更改……虽不是人人都如将军一样会受害如此,但兴许……此刻俞大人目之所见的众人里,身上亦有那般恶物也未可知。包括……”
她看着俞星臣,没有说下去。
俞星臣道:“你是说包括我吗?”
杨仪一笑:“俞大人身娇肉贵,当然该越发提防,但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全才能无恙,这个道理不用我说。”
俞星臣轻轻哼了声:“先生如此单薄之躯,尚且不怕这虎狼横行之地,难道我便畏惧了么?”
杨仪道:“在下乃寒微不名之人,生死无关紧要。俞大人出身高门身份尊贵,竟跟杨某相提并论?是不是太自轻自贱了。”
俞星臣忍耐,终于直接说道:“莫非是因为我先前怀疑你是借杨家之名招摇撞骗的人,先生你才如此针对?”
“在下岂敢针对大人,只是我乃乡野村人,又从未见过大人这般自京中来的大人物,言语粗鄙不当之处,还请大人见谅。”杨仪拱手行了个礼。
俞星臣知道她这话未必是真,但又不好再直说,毕竟自己的身份地位确实不是面前之人可比的,若还抓着她不放,未免太过失格。
杨仪又去床边看了看狄闻,却见他的眼睫稍微抖了抖,她心中一动,便转身向着俞星臣道:“此处应无大碍,我想回去稍事歇息,大人也请自便。告退。”
微微欠身,她向着门口走去。
俞星臣望着她的身影消失门边,也看了看狄闻,终于一叹,转身出外。
符琪正吩咐了下人,回头见俞星臣,便道:“也让俞大人受惊了。”
俞星臣微笑:“无妨,狄将军无碍自是最好。”
符琪看看里间:“对了,因将军之病,一直耽搁,却不知俞大人来此到底……”
俞星臣道:“我也正因来的时机不对,狄将军病着,才不曾先宣皇上旨意。”他侧拱了拱手,道:“等将军好转,再说不迟。不过请放心,乃是一件好事。”
“好事。”符琪重复了一遍,笑道:“这自然最好不过了。”
杨仪回到房中,脱了外衫搭在椅背上,洗净了手脸。
屠竹早在她进门时候便听见了,赶着过来送水送茶:“先生,狄将军那边事情可妥?”
杨仪打了个哈欠:“多半。”
屠竹忙道:“别着急睡,昨儿就没怎么吃东西,我先前叫他们熬了粥,带回送来,吃一碗再睡。”
杨仪耷拉着眼皮摇头,见桌上还有没吃完的茯苓糕,便去拿了一块。
屠竹听见外头门响:“必定是粥来了,先生稍等。”他赶忙出去,果真是白粥送了来,屠竹道谢接过,赶忙拿到里间:“这热乎乎的,先生快……”
话我说完,便见杨仪蜷缩着身子倒在榻上,手中捏着半块茯苓糕,一边的腮微鼓,显然是一块糕没吃完,就已经睡了过去。
屠竹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上前,把她手里那半块拿了出来,拉了床被子来给她盖上,才又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太阳升起,整个精舍内外都忙碌起来。
狄闻在经历了夜间的生死惊魂,昏睡了近两个时辰,醒来后,竟觉身体轻快非常!就仿佛易筋洗髓了一般,焕然一新之感。
问明符琪先前发生之事,符琪才敢把那条打下来的虫儿给狄闻过目。
就算是掌握生杀大权,当初亦自杀人无数的狄将军,面对这曾经盘踞于自己体内的恶物,也不寒而栗。
符琪说了这虫儿的来历,又道:“早在将军用药前,先生就叮嘱过我,就我不要事先泄露与将军知晓,就是怕将军心生恐惧……如今看来,还是杨先生有先见之明。”
狄闻想到杨仪之前跟符琪窃窃私语,感慨道:“真真难得的仁心仁术。”
吩咐符琪速速将此物拿去烧毁。
狄闻原先患病之时,总不思饮食,如今醒来,却觉出了饿,心头隐隐发慌,急要吃的。
符琪因得了杨仪吩咐,起初不敢给狄闻些荤腥难以克化的,只早准备了燕窝绵米粥,狄闻喝了两碗还要,符琪只好劝住。
吃了东西后,狄将军倒头又睡,这次睡了只一个时辰就醒来,口渴。
符琪送上枸杞蜂蜜水。
狄闻喝了口,忽然道:“为何这蜂蜜之中略有苦味?”
符琪笑道:“您尝出来了?这蜂蜜水之中还有桃叶。”
“桃……叶?”狄闻怔住了,心底浮现十三年前那摆夷女子的音容笑貌。
符琪当然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解释:“杨先生交代,桃叶也是一味药,有清热辟疫,疏理体内气机之效用,正适合将军此刻所需。”
狄闻的鼻子突然微微酸楚,因为他又想到了韩青。
垂眸看着杯中淡色的蜜水:“杨先生果真神人,不仅能治我身上的病,亦能除去心结也。”
他举杯一饮而尽。
杨仪的用药确实极佳,这桃叶一味更妙。
虽然狄闻从不提木桃叶,但从他宁肯逆天也要保全韩青来看,对于当年木家的惨事,以及韩青的遭遇……他心里确实是极为负疚的。
如今他的沉疴痼疾将消散,杨仪又特用了桃叶一味,不管有意无意,对于狄闻而言,自然是意义非凡。
杨仪睡了两个多时辰。
期间屠竹尽忠职守地在门外半步不离。
斧头拿了些木瓜、香蕉,糕点等,坐在台阶上吃,豆子在旁边也时不时啃上两口,一人一狗,吃的肚子滚圆。
院子里给屠竹拉了一条绳索,如今上头晾晒着好几件衣裳,其中有薛放的,也有杨仪的,只因昨儿下了雨,屠竹便赶在今天都洗了出来。
斧头鼓着腮帮子,望着那迎风招展的衣物,道:“竹哥哥,怎么那套衣裳我没大见十七爷穿过。”
屠竹看去:“啊,这是在中弥寨那里跟人借来的,你没看出比旅帅素日穿的要小一号?”
斧头道:“我说呢!我还以为是杨先生的……好好地又为什么借人家的?”
屠竹道:“呃,打打杀杀的弄脏了。”
斧头毫不怀疑,目光在杨仪跟薛放的衣物之间转来转去,突然啧了声:“这小一号的衣袍都比杨先生穿的大好些呢,啧啧,杨先生的身量……要不是知道,我还以为是女孩子穿的……”
屠竹呵斥:“少胡说啊,给杨先生听见了会不高兴。”
斧头嘿嘿笑道:“他才没有那么小气呢。”
屠竹又问:“时候不早了,怎么旅帅还不回来,别是路上又有什么事儿绊住了。”
两人正说着,外头一个侍从经过,听见这句,忙探头道:“薛旅帅才回来了,像是有什么急事,脸色不大好忙着去见狄将军了。”
斧头跟屠竹面面相觑,屠竹先揪心:“该不会是木亚老爷子跟佩佩姑娘……”
“我去打听!”斧头跳起来,把吃了的香蕉皮随手一扔。
一人一狗迅速地跑了出去。
屋内屋外,两个世界。
杨仪总算睡了个踏实觉,大概是因为狄将军的痼疾已去,她十分安心,更兼过于劳累,也不得不叫她彻底昏睡。
当虚耗的体力逐渐恢复,杨仪做了一个梦。
仿佛是梦回了当年的俞家,那是她婚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