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跺了跺脚, 叹道:“说来说去都是老二, 之前因为洛蝶,几乎闹得不可收拾, 如今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这次指不定又会怎样。”
正在这时,只听李老夫人道:“行了!”
大家一起看向老太太。却见老夫人皱着眉, 沉着脸道:“这既然是无可避免的事, 倒也不用在这里抱怨连天, 横竖是福不是祸, 是祸躲不过!也不用再翻出陈谷子烂芝麻, 过去的事情总提做什么?提了那些, 今儿就好了?”
杨达知道老太太向来偏心杨登,只是此刻还为杨登杨仪说话,杨达呵地一笑:“我知道提那些没有用,可是……儿子只是不甘心。”
高夫人拉了拉他,叫他别再说了。杨达想了想:“当年二弟本是太医院内人人看好的英才,偏偏心血来潮,要去拜那什么济翁先生为师,精进医术。那洛济翁本是个道医,跟我们不是一路,我原本就觉着如此不妥,可家里只是由他胡闹……最后人也毁了,前程也丢了……他若好好地,娶个名门望族的女子,何至于如此?我杨家又何至于如此?”
此刻邹其华跟金少奶奶之前早退了出去,屋内只有高夫人跟顾莜。
顾莜原本还淡淡地,听见他提“名门望族”,便抬了抬眼皮。
老夫人愠道:“你更说起我来了?”
杨达道:“老太太别误会,我怎么敢。我就是心气不平罢了。”他捶胸顿足,涕泗横流:“我是担心咱们杨家百年名声,整个杨府……毁在我的手里。”
李老夫人怒道:“闭嘴。我还没死,要毁,也是我担着。”
顾莜这会儿也开了口:“大老爷莫要慌张,我们二爷不也还在宫内么?想必事情不至于到最坏的地步。老太太也别生气,要真有个什么,自然是二爷跟我先顶上,再说,杨仪她又不是正经大夫,原本不负责给太后看诊,也不是咱们巴巴地献上的,这是太后跟林院首主动传召,就算真有个什么,宫内也得按规矩办事,难道就牵连整个杨府一锅端?我看断不至于。”
杨达怔住。
李老夫人却微微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她又看向杨达:“亏你还是大伯子,还当官儿,遇到事情,竟还不如自个弟媳想的明白!只顾着急有什么用?安安静静地等着吧。”
顾莜听见“弟媳”两字,微微一笑。
杨佑持接了杨登杨仪后,立刻派小厮回家报平安,众人才皆放心。
只是毕竟太后的症状还在治疗之中,这会儿还不是什么欢天喜地的时候,暂且平安过了一关罢了。
但不管如何,杨仪竟然能够进宫给太后看诊,而且又是“有惊无险”……这对于杨家来说自然意义非凡。
太后那是何等人物,连老夫人也只在逢年过节、宫内大宴会上才能远远地见上一面。
因为这个缘故,李老夫人对于杨仪,在亲切之中隐隐多了一份“小心翼翼”。
从最初以为杨仪只是“小打小闹”,到现在一发不可收拾,老太太总算开始正视自己这个孙女的能为,她越来越意识到,杨仪不会是自己原本设想的那样,是个该规规矩矩留在府中院内的女孩儿。
高夫人只是亲切相对,并没有特意怎样。顾莜也没有说什么,仍是淡淡的,没有针对,也没有逢迎。
倒是金妩二奶奶,因为总是被杨佑持各种叽喳吹捧,连带她自己也经历着,所以对于杨仪可谓服的五体投地,她可不像是老太太那么“敬畏”,只是加倍的亲热罢了。
在杨仪拜见老太太往回的时候,金妩陪着她,问长问短,正走着,邹其华带了山奴唤住了杨仪。
杨仪忙止步,方才她就见邹其华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邹其华走到跟前,金妩见状,便找个借口带了山奴到旁边儿玩去了。
杨仪问道:“嫂子可是有事?”
“妹妹才回来,我本来不该这时侯烦你,只是……”邹其华定了定:“你大哥哥从前儿就给突然调去了巡检司,已经连着两天没回来了,我……我心里十分担忧,叫你二哥哥去打听,只说脱不了身。”
邹其华说到这里,有些难开口:“我知道妹妹跟巡检司的薛小侯爷是相识,不知道你……”
杨仪明白了:“嫂子放心,我也正惦记着此事,回头必定抽空过去看看,巡检司事情虽多,但大哥哥应该只在里间,想来不至于有碍。”
邹其华见她痛快答应,大大放松:“我听说巡检司里打打杀杀的,办的又是那些棘手骇人的案子,你大哥哥……平时不言不语的,我只怕他应付不来。我说这些你可别见怪。”
杨仪看着旁边正玩的开心的小山奴:“嫂子这话,就见外了。”
原来山奴不知从哪里挖出个虫子,掐在手里给金二奶奶看,金妩吓得尖叫。
邹其华忙过去制止,让山奴快扔了那虫儿,不料山奴的小手一抖,虫子掉在邹其华的身上,向来端庄的大少奶奶呆了呆,然后也惊呼乱跳起来。
杨仪望着这一幕,不由失笑。
转身回院子,杨仪恍惚中想……要是日子都是这样平常无波的,倒也好。只是如今风平浪静,天暖日晴,但谁能想到会有一日,一切都陷入万劫不复。
不管是顾家,杨家,不管是男女老幼,老太太,小山奴,大奶奶二奶奶……有罪的,无辜的,尽数血流成河。
杨仪止步回头,身后,小山奴正乖乖挨训,邹其华不知从哪里找了根树枝,正在轻轻抽打他的屁股,小孩儿想躲又不敢,只稍微扭动,突然他看见杨仪正瞧自己,便向着她吐了吐舌,扮了个鬼脸。
眼底不知怎么就有点湿润。
杨仪回到院中,稍微洗漱,喝了点热汤水。
外头孙婆子叫了声“二老爷”,原来是杨登来了。
杨登叫杨仪坐了,先说起宫内的情形,又有点迟疑:“听林院首说,你昨夜也少睡,可还撑得住?”
“没什么大碍,父亲找我是有事?”
杨登低了低头,终于道:“有件事我早想跟你说,一时没得闲……先前,我去了衙门,报了你母亲的亡故。”
“啊……”杨仪一愣,猝不及防,心忽上忽下:“哦。”
不过,洛蝶已经身故了,确凿无疑,也该这样。
“仪儿,”杨登犹豫片刻,又道:“还有一件,我想先跟你……说。”
杨仪正恍惚想起跟洛蝶之前的种种,她原先不是很喜欢自己的母亲,因为逼压她太过了,但那毕竟是从小到大陪着自己的人。
听杨登又开口,杨仪振作:“父亲请说。”
杨登道:“你顾姨娘……跟了我这么多年,你知道她的身份不同,这些年,也多亏了她操持内宅,前几日她病倒了,你应该也见着了,人都瘦了好些……”
杨仪听了这么多铺垫的话,隐隐意识到他想说什么:“父亲直说就是。”
杨登看向她:“我想,也是时候把她扶正了,已经跟老太太说了,老太太也很赞同,我想毕竟也该跟你知会一声。”
杨仪听到“扶正”二字,耳畔嗡了声。
杨登不等她开口,好似心虚似的赶忙解释:“她的脾气确实急躁,我已经说过她了,她也答应了,以后必不会再为难你什么,仪儿……你看如何?”
“如果我说我不愿意,父亲会改变主意吗?”杨仪道。
杨登屏息:“仪儿……”
对于杨登来说,顾莜大概是很有资格“扶正”了,不仅是对杨登,对于京内所有人来说,应该也是如此,毕竟顾家小姐,本就是正妻之选,已经是硬生生委屈了十六年。
但对杨仪而言,她不能跟杨登共情。
心里有点燥乱,杨仪转身,找了一颗梅苏丹含了。
“说来,我也正有事情想请教父亲。”她把思绪理了理。
杨登道:“什么事?”
杨仪深深呼吸:“父亲……年少时候,可曾去过羁縻州?”
“并未。”杨登诧异:“我只去过江南各地。”
“那你有没有遇到过一名姓乌的异族之人。”
“姓乌,异族?”杨登竭力回想,轻轻摇头:“据我所知……似乎并未遇见过此等人。”
杨仪的手指在眉心轻轻地梳理:“那……府里其他人、比如大老爷呢?”
“大老爷没去过南边。”杨登回答过,又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杨仪拧眉,手指又将那一点皱蹙摁下。
杨登见她不言语,自己道:“如果是羁縻州,府里无人去过,倒是你母亲……”
“母亲?”杨仪正无头绪,手势一下子停了。
“对,”杨登闭上眼睛想了想:“我知道的不多,只依稀听说,之前你外公、就是济翁先生,曾经带你母亲四处游历过,也去过羁縻州。还说那里景色尤佳之类。”
“外公、济翁先生……”杨仪的脑中闪过一点光,可又没有很真切。
杨登更加疑惑:“你问这些事,到底是为什么?”
杨仪对上他的目光,终于道:“父亲可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在外头的时候曾被人追杀?”
“这……是记得。怎么?”
“那追杀我的人,其中一个叫做乌山公,那是个只用钱请不到的人,据说,是他先前游历之时身染重病,被一个高明大夫所救,从此欠下情分。”
杨登惊愕地望着她。
杨仪道:“他当时不知我是杨家的女儿,而他之所以狠命杀我,是因为要报这个恩情。”
“杀你、报恩……”杨登显然是想不明白,“报谁的恩?”
“我也不知道是报谁的恩,我一度曾经怀疑,是报父亲你的恩。”
“我?”杨登一抖,几乎站起来,“你怎么能……”
杨仪一笑,黎渊离开的时候,叮嘱叫她小心杨家,又加上乌山公的旧事,杨仪甚至曾怀疑到杨登身上。
“父亲刚才说我外公曾去过羁縻州,如果是外公救了lj乌山公,以他的医术应该不在话下,但外公已经去世多年,何况他也不会害我。除非……”
“除、除非如何?”
“若真是外公,那……或者这件事被不知什么人知道了,从中投机取巧,冒名行事。而且行事的此人必定神通广大,财力雄厚,又能挟昔日救命之恩。”
杨登那只伤了的手微微发抖。
“要纳要娶,是父亲做主的事,何况父亲也说是跟我‘知会’一声,自不会在乎我是什么意见,”杨仪瞥了一眼杨登:“但如果父亲问我觉着如何,我只有一句话,她不配。”
杨登艰难地:“你莫非怀疑是她……不,她不会。”
既然他开了口,杨仪道:“我也没说是她,但毕竟得有一个人这么做了。”
小连跟小甘在廊下,隐隐听院子外似乎有人前来,两个丫头齐齐出去看动静。
室内的气氛有些僵。
杨仪本来想到此为止,只是提起了济翁先生,她心里却还有一件牵挂的事。
那就是昨夜林琅跟她说的话。
“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父亲,”杨仪望着敞开的厅门:“林院首提过济翁先生的子午神针,但母亲从未教过我这个。父亲曾经跟着济翁先生学医,不知子午神针,又是如何?”
杨登还没转过弯来,听杨仪说完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所反应:“哦……你说这个。”
定了定神,杨登道:“你大约听说过十四经脉的子午流注?”
“略知一二。”
“你外公是道医出身,更讲究天人合一,医道同源,他的子午神针出神入化,可从不轻易施展,连我也只略略探到些许皮毛而已。”
提起医道,杨登的脑子逐渐清醒,又一想:“只有一次,我亲眼所见你外公用过子午神针,救过一个……”
杨仪突然想起林院首说的“救过一个婴孩”,昨夜在太医院藏书阁内的梦境陡然涌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