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振红着脸,低低道:“要不是因为巫知县身子一直不妥,我跟捣衣……应该已经定了婚姻了。”
陈献道:“那可恭喜了,巫小姐秀外慧中,又能操持家里,又是才艺双绝,实在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
宁振越发喜欢,只是有些不好意思,摆手道:“哪里,小陈大人不必说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从城楼上下来,宁振抬手,请陈献进内城门歇脚。
不料陈献脸色一变,手摁刀柄,侧身后退半步。
几乎与此同时,旁边正列队的一队士兵呼啦啦围了上来,竟是将陈献跟宁帅围在中间!
宁振愕然,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为首一名校尉道:“旅帅,您还被蒙在鼓里!昨夜俞巡检一行夜审,已经将巫知县软禁!并且他们怀疑,是旅帅你杀了牛仵作!正欲对旅帅下手!”
宁振震惊:“这是什么话!我……”
陈献冷道:“是谁传的这话?我为何不知道。”
那校尉铁青一张脸:“他们自然不会特意送信过来,只是等到天明后给你们先下手为强,就晚了!”说着,对宁振道:“旅帅,这几个人在海州妖言惑众,不过是想对知县跟旅帅不利罢了,我看他们是倭寇的细作……又或者怀着不可告人之目的想搅乱海州!”
“搅乱……海州?”宁振扶了扶额,自言自语。
陈献盯着那人:“你怎么知道有‘倭寇’?”
校尉一怔,眼神微变,挥刀道:“把他拿下!”
围着的士兵窜起,向着陈献攻来,身法竟极其利落鬼魅,出招狠辣……哪里是普通的巡城兵!
县衙。
黎渊在听说薛放离开之后,便起身往前去。
他其实并不需要真正的休息,就算站在那里,一瞬的调息,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不过黎渊知道薛放那个混蛋到了,自己在场,指定看不到什么好的,留在原地只能生气。
于是就顺着杨仪的意思,回去休息。
此时黎渊才出了院子,就察觉周围的气息异样。
他手中撑着一把伞,人在伞下,微微抬眸。
而就在黎渊脚步一顿的瞬间,埋伏的人便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他们不再迟疑,而欲抢占先机。
人还没动,暗器穿透雨珠,向着黎渊的方向袭去!
黎渊眼睛眯起,人不动,伞在瞬间横斜!
手腕运转,伞也随之旋转而起,无数的雨珠被伞面甩出,顿时形成了极漂亮的水花。
水花四溅,同时伞面上也因之而生出一股强大的气劲,那些袭击而来的暗器非但没有伤到他分毫,反而被坚盾似的雨伞给振飞了出去!
而在暗器突发之时,两个蒙面杀手也正随之跃出,暗器倒飞超乎他们的预计,刹那间脚步一顿,只能挥刀自保。
与此同时,黎渊将伞向着旁边陡然摔出,人如同腾空而起的鹰隼,双手抄向背后!
刹那间,刀剑齐出!
这两日养伤之时,黎渊总忍不住回想那天晚上跟黑衣人的对决。
他暗自推算了好几种应敌之法,可不管怎么想,最多只有六七分微妙取胜之机。
双方实力过于悬殊,认真来说他未必有胜算,但黎渊总不能坐以待毙。
何况,假如他衬手的兵器在,也不至于就如那夜般一败涂地。
于是,黎渊叫屠竹帮自己找了一刀一剑。
虽然不是特意打造,只是从巡检司跟衙门里收集匹配而来,跟他素日所用的大为逊色,但总比没有要强。
黎渊有一种预感,自己会用得上,就像是他一早就预感到这衙门内并不似表面看来般平静……只是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两个杀手才将自己的暗器劈落,见黎渊来的极快,心惊。
他们本是要抢占先机,发暗器,行动,已经是先黎渊两步,没想到竟还是被他先发制人。
知道对方果真是劲敌,两人精神一振,口中呼喝发声,挥刀左右夹击。
黎渊在意的并不是这两人。
他的心在杨仪那边。
既然这里已经出现了敌人,杨仪那里只怕也不容乐观,他要尽快把这两人除掉……尽快赶去!
不容有失,绝不容。
黎渊一出手就是杀招,左手剑,右手刀,一左一右,招式巧妙绝伦,“铿铿”数声,轻易将两名杀手挡住,反击。
那两人一边对招,一边眼中皆透出震惊之色。
没想到眼前这少年竟能一心两用,刀剑齐出且分神对敌。
黎渊眼睛不眨,冷喝道:“不想死,就滚开!”
但眼见遇到高手,却也激发了这两名杀手的煞性,两人心意相通,齐齐怒吼,竖刀矮身,蓄势冲上,声势惊人。
黎渊察觉他们两人身上皆透出强烈的死煞之气,知道他们是宁死不会逃的。黎渊牙关紧咬:“那就成全你们!”
早先,巫捣衣进了内室。
见巫知县正欠身咳嗽,她忙上前扶住:“父亲如何?”
巫知县抬头:“捣衣啊,你什么时候来的?”
“姑娘昨晚上就没怎么睡过,生生坐到了天明,本早就来了,只是听说那几位大人在,想必是有正事,所以不敢进来打扰。”跟随巫捣衣的那丫鬟小安说道。
巫捣衣道:“多嘴。”
小安道:“巡检司的大人们,还有那位杨太医都那么厉害,我就说姑娘不用担心,老爷一定没事的嘛。”笑着缓缓后退。
巫知县叹了声,目光慈爱地看着巫捣衣:“我知道你必定为我的病操心,然而自打你母亲下世,在我病了这两年,早就看开了……你年纪轻轻地,又何必为了我劳神,要是也跟我似的害了这一身病,倒不好了。”
巫捣衣柔声道:“父亲也不要太过于费心动神,身子只怕就好了。”
“呵呵,”巫知县笑了两声:“我也想做个闲云野鹤,万事不关心,逍遥自在的……但谁叫入了仕途,守在这里呢?自然是在其位谋其政,尽心操持为要,总不能……留个骂名,遗臭万年。”
说到最后四个字,他的眼中又掠过一丝暗沉。
巫捣衣凝视着巫知县:“父亲自然清正忠直,只不过如今……朝廷多有弊政,皇上……”
“住口!”巫知县睁大双眸,急忙喝止,“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巫捣衣的唇动了动,垂头:“是女儿造次了。”
“这种国家大事,岂容你多嘴的,”巫知县先说了这句,又将声音放的温和,缓缓道:“何况,朝廷如何,不是你我能够插手置喙,我不过是个小小知县,就做好知县之责罢了。难不成因为天下昏聩,自己也就随之昏聩不明、随波逐流、什么也不管不理、甚至随之作恶起来了?若天下人都如此,那才是……混沌不良之世了,但相反,若天下人都能怀一份明正之心,那这世道仍旧能复归清流!”
巫捣衣低着头,轻声道:“父亲……说的是。”
只是巫知县责怪了女儿几句,又有些过意不去。
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巫捣衣的手腕:“捣衣,我知道这些年,你照顾里外,实在辛苦了。你方才这么说,也无非是为我着想。”
巫捣衣慢慢抬头:“父亲……”
“只是你知道,为父食君之禄,忠君之忧,唉……”巫知县摇了摇头:“本来想看你跟宁振两个、终成眷属,或再能生个一子半女的,让我也有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的一天,毕竟有他照看着你,我也放心,只是如今……不知道为父还有没有那个福气了。”
巫捣衣凝视着他,目光闪烁,眼角隐约有点微红。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一名嬷嬷走过来道:“小姐,大人的药送来了。”
巫捣衣转头:“稍等片刻。”
老嬷嬷目光幽沉,深深看了她一眼,缓步后退。
巫捣衣垂眸,沉默片刻,竟对巫知县道:“素日,父亲总说喜欢听我的琵琶曲,说有抚神宁心之效,不如且让女儿再给父亲弹奏一首,想必配合药效,自然更佳。”
巫知县这会儿哪里有心听琵琶,只不过怜惜巫捣衣一片至孝之心,不忍让她失望,于是说道:“也好。”
于是巫捣衣回头命那丫鬟小安把自己的琵琶抱来,不多会儿,小丫头送了来,巫捣衣抱琵琶在手,慢慢调弦。
巫知县望着她端坐跟前,容貌秀美,姿态端庄。
他微微一笑,竟感慨说道:“当年你来海州,才只七八岁,小小瘦弱的娃儿,因为受惊过度呆呆怔怔的,跟我也不太亲近,现在一转眼过去这么多年了,回头想想,真是叫人感慨岁月如梭。”
巫捣衣正要挥手弹奏,听了这句,忽地又停了。
“这么多年了,多亏有你陪伴,”巫知县靠在床壁上,喃喃出神,顷刻道:“有句话,为父从不曾跟你说过,现在也没什么了……当初是因为你的到来,才支撑着我活下去,不然的话,我也早就追随你母亲而去了。”
巫捣衣的手有点发抖:“父亲……”
知县的眼中隐隐有了泪光:“可惜你母亲故去的太早,否则咱们一家三口,该何等的其乐融融,可惜……天不从人愿。”
巫捣衣咬唇,低下头。
巫知县转头看向她,含笑问:“怎么不弹呢,是没想好弹什么?”
“父亲……可有想听的曲子?”巫捣衣深深呼吸,勉强一笑。
巫知县皱皱眉,寻思了会儿,目光转动,看向因为天阴落雨而光芒昏黄的窗纸,他思忖道:“明明是夏末,竟透出几分早秋之意了。”
感慨了这句,巫知县念道:“红板桥头秋光暮。淡月映烟方煦。寒溪蘸碧,绕垂杨路。重分飞,携纤手、泪如雨。”
迷神引。
巫捣衣闭了闭双眼,探手拨弦,幽幽咽咽。
——波急隋堤远,片帆举。倏忽年华改,向期阻。
巫知县阖了眸子,静静聆听。
一声一声的琵琶音,好像直接敲打拨弄在人的心上,让他一时之间竟想起了当初少年之时,登科中第,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后来娶亲,同夫人之间又是何等的花前月下,恩爱难说。
直到领命回乡,驻守海州,真真是“重分飞,携纤手,泪如雨”。
而当初他跟夫人分别,又何尝不是“波急隋堤远,片帆举”。
到如今,只有一句“倏忽年华改,向期阻”。
真真是一字一调,入人心魂。
院门口,俞星臣听着屋内传出的琵琶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