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是才从御史台出来之时的木讷疯傻,而像是回到当初那个明艳照人风雷内敛的顾少奶奶。
在杨登出京那日,由顾瑞河陪着,顾莜曾出了城门,亲自目送了杨登离开。
本来杨甯担心顾莜知道杨登要去北边,一定会哭天抢地,或者会去拦着杨登之类……起初还一心隐瞒这消息。
谁知,顾莜知道后,反应十分平静,大大出乎杨甯意料。
等到遥遥地送别了杨登,回到府里,顾莜也自一如平常。
不管是在杨府,顾家,还是宣王府,她最为关心杨甯的身体,隔三岔五熬些补身子的汤给杨甯喝,让杨甯略觉欣慰。
其实,杨登在离京之前曾做过一件事,那就是放了一封和离书留在府里。
只要顾莜接了,大家从此便形同陌路。
杨甯制止了这件事。
顾莜大概是知道的,但她并不理会。
可不知为什么,这样“正常”的顾莜,在杨甯眼中看来,那感觉就仿佛走在极薄的冰层上,战战兢兢,不知何时就会破冰坠入。
前两天,顾莜午后小憩,突然惊醒,神色就怔忪恍惚。
婢女以为她身上不适,询问起来,顾莜只喃喃道:“他去了。”
丫鬟们不知如何,回头便将此事告诉了杨甯。
杨甯询问顾莜是何意,顾莜的眼神十分平静,对杨甯道:“你莫要害怕,或许这件事你心里早就有数了。”
“是、是什么?”杨甯的心开始乱跳。
顾莜道:“你父亲去了。”她的语气之平常,神色之淡然,让杨甯以为自己理解错了:杨登不是早就离开京城去北境了么?
“甯儿,”顾莜的声音很温柔:“你不要难过,这本是无奈的事情,从他执意离京之时,就注定了这般结局了。”
杨甯这才知道顾莜的意思果然是最初自己想到的那一层,惊心:“娘……你、你听谁说的?”
顾莜道:“不必谁说,我知道。”
杨甯强笑道:“不,不会的,必定是母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如果父亲真的有事,消息早就传回来了,王爷一定会立刻知道。”
顾莜淡淡地一笑,反而安慰杨甯道:“傻孩子,我叫你不要伤心难过,你也不用去问别人。只心里有个准备就行了。你……已经大了,未必需要父母日日跟在身边儿……”
杨甯越听越是毛骨悚然:“娘,你说什么!”
顾莜道:“哦,没事,我……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她笑笑,摸摸杨甯的头:“其实我的意思是,不管怎样,你的身体要紧,要顾着你自己个儿,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杨甯不信,暗中命人打听,又询问宣王。
宣王自然毫无消息,毕竟那时候,北境的八百里加急还没有抵达京城。
皇帝下诏书,追封了杨登为忠仁伯,辄即命永安侯立刻运送灵柩回京。
因为杨仪跟薛放都不在定北城,俞星臣代为接旨。
命人请了传旨太监前去歇息,俞星臣犹豫片刻,出了厅。
兵备司后衙中,夏绮正跟决明说话,看到俞星臣来到,急忙起身:“俞监军。”
俞星臣道:“夏夫人。”
夏绮道:“刚才听说有旨意?”
俞星臣便将圣旨之意说明,道:“我想亲自往留县一趟,夫人能不能帮着照看照看这兵备司中的众人,尤其是身上有伤的几位,需要仔细调理。”
夏绮道:“俞监军既然有此意,我当然愿意尽力。”又道:“虽然说是圣旨,但……仪儿她未必会肯在这个时候离开北境。俞监军亲走一趟倒也使得。有您劝说,她兴许还会听些。”
俞星臣先是颔首致谢,听到最后:“我虽欲亲去,但我说的话,她也未必会听,只怕要让夫人失望。”
夏绮道:“若是有理,为何不听?俞监军能够以一人之力,压倒北原十万大军,灭了一座祖王城,还有什么不能的?”
俞星臣哑口无言,只一笑道:“撼山易,人心……却难。”
夏绮看了他一会儿:“俞监军倒也不必这样妄自菲薄。我看仪儿对你还是极敬重的。先前为你之故,不顾自己身上染病,也要将那沙狐抢救回来。你在祖王城的日子,她没有一刻不记挂的。”
俞星臣的心潮微微涌动,面上只勉强浮现一点微笑:“是么……”
夏绮道:“她自然不会说这些,但心里确实是有的。此刻正是她最难过之时,若是能得俞监军的开解宽慰,想必会好些。”
俞星臣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把所有其他的话都压下,只道:“是。”
夏绮喜他温润谦和,极有分寸,且从来品性端方,虽跟赵世相交,却简直“出淤泥而不染”。
且又是个经天纬地的能人,故而夏绮很高看他一眼。
两人说着,就见赵世拄着一根拐杖,慢慢地向着这里走了过来。
瞧见两人在这里,赵世的眼中透出笑意:“绮娘……”
夏绮不卑不亢地:“赵大人。”
当着俞星臣,赵世稍稍有点尴尬,却仍笑道:“不必如此见外。你们在说什么?”
夏绮道:“赵大人有话跟俞监军说?那我便不打扰了。”
赵世忙道:“不不,我没有话跟他说……绮娘,你且慢些,我有几句话……”
俞星臣望着他眼巴巴看着夏绮,而夏绮却皱眉冷淡相对,他便道:“是了,我还没谢过赵大人这次的忍辱负重,临危不乱,若不是你冒险走这一趟,我也不得行事如此顺利。”
赵世一怔,对上俞星臣的目光,明白了他的用意:“这……都是我分内应当的。”
俞星臣正色:“这倒不是。在那种情形下,不管是谁带队去议和,都是九死一生的,而且还顶着骂名,听闻赵大人出城那日,还被人袭击了?”
赵世闻言笑着摸摸头道:“是,被一个裹着石子儿的雪球砸中到了肩膀,还挺重,幸好没打中脑袋,不然去不成可怎么是好呢?”
这些事夏绮都不知道,她本来想走开,听了这几句,不由入神。
俞星臣瞥了她一眼,叹道:“赵大人去的时候,我正被祖王城的一些蛮奴欺辱,衣衫褴褛,几乎冻毙,赵大人不顾一切,把身上的衣物都脱了下来给我穿,我甚是感激……而后他又冒险带信闯关而回,以至于身中数箭,如此机变而忠勇,实在……堪称英雄。”
这话其实也是他心里话,不过在这个时机说出来自然更好。
说话间俞星臣后退一步,向着赵世郑重行礼:“我,亦替定北城百姓军民,多谢赵大人之挺身而出!”
赵世被他所动,几乎忘了方才的“初衷”,也忙丢了拐杖回礼:“不不,我做的不过是微末之举,哪里比得上俞兄你……你才是真英雄……”
他的眼眶发红,却没意识到自己腿伤未愈,没了拐杖,身子一歪。
俞星臣本可搀扶,但偏没出手。
夏绮眼疾手快,把赵世搀了一把。
赵世受宠若惊,转头看向夏绮。
夏绮淡声:“赵大人且小心。”又将他推向旁边的随从:“扶着。”
俞星臣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便对夏绮道:“夫人,我这一去,赵大人也要劳烦你多多照看了。”
夏绮本来心无旁骛,刚才也确实被他们两个人的话打动了——毕竟方才俞星臣跟赵世也是真情流露,并非是演戏。
可如今夏绮听俞星臣竟特意交代了这句,想他俞监军何等智慧,怎会不知道他们两个和离之时闹的何等难看,甚至夏绮鞭打赵世的那夜,俞星臣还是在场的。
按照俞监军的做事,本该会避嫌才是,他却偏这样说。
夏绮顿时就清楚了。眼珠一转,她冲着俞星臣笑吟吟道:“三爷说哪里的话,你叫我照看哪个,我自然会尽心的。哪怕是叫我去看一只狗,我亦愿意。何必跟我这样见外呢?”说着便亲昵地轻轻捶了俞星臣一下。
俞星臣被她的“粉拳”捶的身形一晃,有些错愕。
他当然也意识到夏绮忽然变了态度,笑容里多了些意味不明。
赵世则目瞪口呆在旁看着,他哪里不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偏夏绮怕他不懂,便满眼带笑地望着俞星臣道:“听说三爷的手脚都生了冻疮十分不便,我倒是想贴身伺候着,又怕嫌弃我手脚粗笨……”
俞星臣瞥见她一双满是笑的眸子,却又仿佛有一点锐色在其中荡漾。
他何等敏锐,知道夏绮已经察觉了自己的用意,必是故意为之。
俞星臣不免尴尬,便清清嗓子道:“多谢美意,消受不起。告辞。”
身后夏绮兀自扬声道:“三爷,我可是认真的,不然……您再想想?”
俞星臣头也不回,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身后赵世呆看俞星臣离开,又看向夏绮:“绮娘,你……”
夏绮意犹未尽般打量俞星臣的背影,啧啧感慨:“这俞监军真是……越看越惹人爱,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这样出色无可挑剔的男人呢?又会办事,又会人情,又有大能耐,相貌又好,品行又极端正,还会吟诗作画各种风情,真是让人恨不得……”
“恨不得什么?”赵世如丧考妣。
夏绮笑吟吟道:“那就跟赵大人你没关系了。”说完后一扬首,拉着决明离开了。
留县。
杨仪在来留县的路上,于薛放怀中,做了一个梦。
她先是梦见了杨登,他并没有出事,而仍是好端端地,正忙着给百姓看诊,分发汤药。
他那样自在认真,游刃有余。杨仪在旁看着,忍不住叫道:“父亲……”
杨登听见叫声,抬眸看向杨仪,目光相对,他向着杨仪点点头,眼中的笑意,如此温暖。
“你没事。”杨仪喜出望外,含泪叫道:“我就知道,父亲没事!”
她高高兴兴,拔腿向着杨登身边跑过去。
双腿仿佛被什么缠住了,总是拔不动,杨仪着急,一边挣扎,一边叫道:“父亲……”
那边儿,杨登的脸却逐渐地模糊,杨仪大为惊恐:“父亲别走!别扔下我!”
她过于着急,忍不住放声大哭。
杨仪蜷缩着身子,被薛放用披风裹着抱在怀中。
他听见杨仪喃喃地唤“父亲”,望着她的神色,便也能猜出她此刻在梦见什么。
但很快,杨仪不安地挣动起来,竟在梦境中呜咽着哭出了声。
薛放红了双眸,只得试图叫醒她:“杨仪……杨仪。”
作者有话说:
黑鱼:因为自己淋过雨,就想……
赵世:夺走别人的伞(瞪)
黑鱼:尴尬……
17:抱抱姐姐